书城现实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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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雾

晓劲

鸡叫头遍,秦有福老汉就被老伴喊起了床。年就要到了,今天是他年前最后一次到镇上去赶集,置办最后一批年货。

门刚打开了半扇,秦老汉的那句口头语就跟着溜出了嘴边:我日的个天,昨晚明明是星斗满天的,大清早的怎么就起了这么大的雾?老伴在床上问大清早的罗嗦什么呢?有福老汉说起了好大的雾。老伴说:起了雾好,不是都说早雾晴晚雾阴吗?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赶快上路,快去快回,把钱放好,记着路上小心着点。有福老汉说声知道了就出得门来。嘴里不停的念着好日子呀,真是一个好日子呀就上了路。

路上很静,雾虽然是很大,但并没有影响秦老汉的脚步,毕竟这条路都是走了几十年的老路,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哪儿有一条小沟,什么地方有一道坡和坎。可秦老汉还是很想有一个人相伴而行,想的是有个人一起说说话,当然,内心深处也想到了安全,因为秦老汉胆小在方圆一带是出了名的。他稍作停顿前后听了听却没有听到脚步声,秦老汉的路就走得有几分的冷清和寂寞,还有几分的小心和谨慎。

约莫两根烟的工夫,秦老汉来到了沙河口村的村口,这是他赶集必须要路过的地方。他就像往日一样,不由自主的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他每一次路过这里时都会放慢自己的脚步。其实,有福老汉明明知道,他每一次路过这里,心里都会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里莫名其妙的就起了一层雾,可是,有福老汉今天还是要像每一次路过这里时一样的稍做停顿。自从1968年全家从这沙河口村搬走以后,准确点说当时是被逼的没有办法才搬走的,三十多年了,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村子半步,因为他对这个村子产生了一种畏惧感,可奇怪的是他每一次路过这里时又总会自然的停顿片刻,他总想再好好仔细的端详一遍这个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要知道这个地方毕竟是他曾经把青春彻底的挥洒和奉献出去的地方。这里也算是他的故土,这里曾经有过他的家,在拥有那个家以前,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漂流的梦想,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四海浪迹的替别人卖花样的小货郎,从来就不敢奢望有家的他,流落到这里时正赶上土地改革,分地主的田地和房产,一贫如洗的他被政府列为特别对象分得三间上等的大瓦房。为了报答那比山要高、比海还深的党的恩情,年轻的有福彻底把自己交给了党。他在这里入党,他在这里劳动,他在这里工作。因此,这个地方是他永生难忘的地方,这一辈子,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抹不掉他内心深处对这里的眷恋。

可是说不清为什么,每一次还没等他看仔细这个村子,就会突然心惊胆颤起来,紧接着就有些张牙舞爪似人更似鬼的东西在他的眼前闪现。他每次不得不像躲避瘟疫似的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今天更不例外,那被大雾笼罩着的沙河口村,一下子就让他想到了传说中鬼俯的“酆都城”,他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就汗毛倒竖起来,连头皮也跟着一阵阵的发麻。

有福老汉心慌意乱的紧跑慢赶的离开了沙河口村好长一段距离后,才慢慢的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可是,这一次的离开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感到有一种特别轻松的感觉,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怪怪的。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好像是后面有人跟上了他。他反复的印证了几遍,确信就是有人跟上了自己。而且那人跟他总是若即若离的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再一次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很显然“那人”也加快了脚步。他试着故意把脚步放慢,不出所料,“他”也随着把脚步放的很慢。有福老汉心更慌了,他试着甩掉“他”,可就是甩不掉,几次失败后他索性站在当地。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慢慢的掏出一盒“好运”牌香烟,抽出一支不慌不忙的点上,他想等“他”先过去。奇怪的是“他”也不走了,他分明还听到了“他”也在划拉火柴点烟的声音。

我日的个天,耗上劲了?有福老汉小心地回过头,朝来路望了望。雾似乎更浓更密了一些,几乎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来路静的令人有些窒息的感觉。遇到打劫的了?这念头刚在心中闪现,他立刻用手去摸了摸那个放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卷硬硬地东西,钱还在,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毫不犹豫的加快了底下的脚步,并且尽量减轻那脚步发出的声音。正在有福老汉走得有些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似乎是从几万年前飘过来的,显得特别的弱。有福老汉不得不停下脚步,静下心来听听那声音的来处。

“有福哥,等等我。”

确实有人在叫自己,有福老汉有些奇怪地问:“你是……”

“我是有才呀,三十多年不见了,老哥您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唉……”那声叹气真像是来自哪座千年的古墓遥远而又悠长。

“有……才?”有福老汉的嘴唇有些哆嗦,刚想停顿的脚步又加快了,他不想回头,因为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个人。

“是的,我是有才。有福哥,您千万别生气,我知道我是一个罪人,尤其是在你面前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我也知道你这辈子都不愿意见到我,可是,我今天还是要来见你,我是专门来向您赔罪的,任凭您打骂,我龟孙子要是还手还口就是狗娘养的。大哥,今天您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只要您肯饶恕我的所有罪过就行,不为别的,就为的是好让我能去见我黄泉底下的老娘和堂客。”

有福老汉的心开始哆嗦了,尽管,他是这方圆几十里内出了名的善人,谁都知道他走在路上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心去踩死。可是,几十年来他的心里一直恨着一个人,他经常做着同一个内容的梦,在梦里,他总是想拿刀去割开这个人的胸膛,不为别的,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什么就那么的黑?那么的没有人性?而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眼前的这个秦有才。

“大哥,我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蛋,想当年我是让‘嫉妒鬼’迷了心窍才做出那些没有人味的事情的,我故意要你跪在高高的台子上,拉你到处游街示众,还把你关进牛棚,不准家里人送吃,送喝的,其实,说句良心话,我也不忍心那么做的,只是觉得没有办法而已,我更没有想到,他们会挖塌了你家的房子,还有…….”。

有福老汉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哆嗦了,那曾经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三十多年前,就是这个秦有才,一手捏造了他是台湾派过来的“特务”,家里藏有敌电台的所谓事实。带着人愣是把他家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挖地三尺,甚至是连灶台都扒了不说,好端端的三间屋子,愣是挖塌了一间,而另外两间眼看着也是摇摇欲坠。这还不算,在腊月二十八的早晨,也是他秦有才亲自带着人到他家,拉走了家里所有可能藏有“电台”的物件,连孩子们身上穿的棉袄也没放过,统统脱下拉走了。他清楚的记得,当时刚刚十岁的二姑娘脱得稍微地慢了一点,还被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一脚踢倒在地上…….

“有福哥,当时我也不为别的,就是一心想撵你走,我本来是以为撵走了您,这沙河口村就是我秦有才的天下,我当时真的是对你这个单门独户的外乡人不服哇!我实在听不得人们都说,您是我们沙河口村的‘糯米’,而我却是沙河口的‘麸皮’,我从心底不服哇!想想看,我究竟哪一点会比你差?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您走了以后,老娘骂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堂客骂我是没有人性的豺狼。想一想她们骂的也是对的,我确实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娘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59年冬天,在我们一家人几乎被饿死的时候,是你把嫂子从娘家借回来的一升麸皮,分了半升给我们,才救活了我们一家人。堂客说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年她生我们家保恩时因为难产,眼看着大人和孩子都将难保之际,是你毫不犹豫的带着人连夜跑了十几里地把她抬到医院不说,还是你掏尽了身上所有的钱给她交的费,由于钱不够,你又到处找人借的钱。你是知道的堂客当时非要当家给孩子取名叫“报恩”,是我嫌“报恩”太那个,才改了一字叫“保恩”。你可能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村子里的人都背后叫我什么?他们叫我‘糠壳子’,连‘麸皮’都不如了。可怜我那自从生了我以后就守寡一辈子的老娘,临死都不肯原谅我。她曾经说过,要是我得不到您的饶恕,死了也不准去见她。还有我那婆娘临死时央求我,别忘记给您赔不是,说一定要代表全家给您下跪才行。老哥,我这就给您跪下了,行不?”

“别…别….别…。”

“那您一定是肯饶恕我了?”

“唉,我日个天……”

“有福哥,其实,我就知道您会饶恕我的,今天来,只是想亲自听到您说出来。”

有福老汉有些言不由衷的说,“这雾好像小了些….”

“老话不是说早雾晴,晚雾阴吗?看样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也不枉费我在村口等了您三天了。这下我总算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见我的老娘和婆娘啦,也好让她们安心了。大哥,我这就去了,您自己走好……”

“你不去赶集么?你要去哪里?”有福老汉有些吃惊的回过头来,青翠翠的麦地望不到边,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他拍着脑袋有些诧异的说:“我日个天,真是见鬼了。”

有福老汉从集上回来路过沙河口村时,听见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他不知不觉的就走进了村子,一打听,说秦有才刚咽气。有人打趣说,想不到“糠壳子”一辈子都吊着个苦瓜脸,临咽气的时候竟然笑了,笑得还很好看,就像那刚开的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