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友梅的诗犹似于禅话,同样,他教授学人的出语,也如诗文一般华丽。这在《宝觉真空禅师语录》里面随处可见:
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去来哪有象,动静岂无心者,正谓此也,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忘势力、乐天真者能之;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脱尘滓、甘澹漠者能之。
中秋上堂,举南泉与赵州甑月话,颂曰:
二十年前恁么来,佳人独上玉楼台。
不知月在层霄上,一片清光照九垓。
雪村友梅的语录、诗作颇多,此处不一一列举。沈冬芳在《雪村友梅思想研究》一文中,以雪村诗歌中“闲”字以及“月”意象的运用,阐述了他对“无住观”和“色空观”禅学思想的表达。对我们研究雪村的禅学思想来说,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雪村友梅的作略,受“文字禅”风气的影响很大。而在历史上,将文字禅推上高峰的,正是雪村友梅的师祖圆悟克勤禅师所作之《碧岩录》。今人在感慨禅学颓敝之时,往往对克勤禅师的作略加以贬抑。例如潘桂明先生认为《碧岩录》是克勤在不立文字的“幌子”下,从事大立文字的工作,而《碧岩录》的诞生,完成了禅公案语句的规范化、定型化,从而禅也就丧失了它的活力,禅的活泼的生命力在文字语言的规范下被扼杀了。杜继文、魏道儒先生以《碧岩录》在认识论、方法论上为一元化的思想,它简化复杂和多变的现实,导向主观、片面、僵化的特质。日本忽滑谷快天云:“观克勤评唱古则,一问一答,斗机交锋,力说如剑客之执刀,争雌雄。足证方勤之时,禅弊有如是者。……于是乎远古至纯之宗风,至扫地而灭,虽从唐以之积弊,而雪窦重显、圆悟克勤等之唱道,亦非无扇其毒炎之罪。”
其实,圆悟克勤本身也曾多次否定学人以情意测度文字的行为。在他的语录当中,常见如下话语:
言句上辨认,卒摸索不着。且道,毕竟如何是法身?若是作家,聊闻举着,踢起便行;苟若伫思停机,且伏听处分。
如今拈问学者,十个有五双,茫然为向伊句下死了。所以无瞥地分,若据活处,如何吐露?切忌随他语句好。
圆悟克勤传法于虎丘绍隆,再观《虎丘绍隆禅师语录》,已无其师的颂古评唱之风,他的临终遗偈“无法可说,是名说法;所以佛法,无有剩语”亦是对执着文字的当头棒喝。虎丘绍隆传至应庵昙华,应庵昙华再传密庵咸杰。而据密庵咸杰所说,自己并未从先师那里“得他一言半句”,且以迅捷之风开示学人超越经教文字的知解:
某平生参见数人善知识,末后方见应庵。每见兄弟云:在尊宿身边,得个悟处,得他说话,方法嗣他。某见应庵先师,也无悟处,也不曾参得他禅,也不曾得他一言半句说话,只是被他骂得身心顽了。
祖师心印,不涉言诠。问讯烧香,早成多事。
朝说暮说,展演河沙句义,不是衲僧分上事。
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是向上机关,亦非单传妙诀,佛祖见之攒眉,魔外闻之胆折,建立此纲宗,当阳贵直截。
密庵咸杰传至曹源道生,临济杨岐宗虎丘派曹源系禅法是以创立。曹源道生再传痴绝道冲,痴绝道冲又传至顽极行弥。而到了一山一宁这里,其出语颇绝、文辞华丽,举拈颂古之风再现,使文字禅又达到另一个高峰。
一山一宁的悟道因缘,是从顽极行弥那里参究“我无一法与人”而忽然冥契。既然无法,亦无语句,更无文字。所以说,一山富丽的词藻,也只是接引学人的一种方便。而且,临济禅那“大机大用、卷舒纵擒、或棒或喝、杀活自在”的宗风在也他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晚小参。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喝一喝云:“那个是主,那个是宾,作么生照,作么生用?”拈拄杖安左边云:“者里见得!宾则始终宾,主则始终主,”拈向右边云:“者里见得宾中有主,主中有宾。”拈向中间云:“者里见得宾主混融,照用历落,”靠杖云:“安旧处,着不得动着。”
上堂,举雪峰岩头钦山三人,同往河北,礼拜临济,路逢定上座公案,拈云:“鹰搦兔,鹘捉鸠,定上座固是行家手段,只是临济处学得底,未能尽用。若能尽用,和者雪峰岩头,总须髑髅着地。”
腊月半,受公帖上堂。拈拄杖云:“得处分明,拈来便用,”画一画云:“断佛祖命根,”卓一下云:“穿衲僧鼻孔,半合半开,全收全放,落落神珠影不留,辉辉宝剑光初动。莫便是福山为人处么?”卓一下,喝一喝。
因普请上堂:“微笑、拈花、安心、面壁、书偈、传衣、升堂、卷席、擎叉、打地、般土、拽石、打鼓、辊毬,摇铃、舞笏、掷金圈、抛粟棘,棒喝交驰如电击。山僧冷地看来,虽是普请边事,也有些子奇特,且道有甚奇特?”拈拄杖,卓一下云:“会么?大家着力。”
对于以诗文会禅的雪村友梅来说,已是圆悟克勤下八世,直接承嗣了文字禅的禅风,其文辞的华丽也不亚于师父一山一宁。观其语录见地,虽然多有拈古甚至是直接借用前人话语的地方,却并无嚼蜡之感。如,唐慧忠国师曾言:“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项;白云淡演,出没太虚之中,万法本闲,而人自闹。”雪村将其拈来:“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去来哪有象,动静岂无心者,正谓此也。”这恰恰是对古语更为简捷的申述。
综上所述,学人若执于文字、妄加卜度,必定会将文字禅引入窠臼之中;然而,禅宗虽不立文字,却又必须以文字做为接引学人的方便。正如一山一宁所说“诗向会人吟”之语,雪村友梅以其深厚的禅学修养,在他的诗作中处处诠释了那不可言说的向上一路,而华美的文字亦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中华民族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基础,是以儒学为主流,老庄思想也同样根深蒂固。同禅学一样,儒道百家之学亦可谓汉学之瑰宝。南宋之时,朱熹以儒家为主体,吸收佛、道两家思想,将理学集之大成,影响深远。一山一宁是最早在日本传播朱子学的人之一,雪村友梅起初师侍一山,曾受到他的刺激和启发,而后又入元参访二十二年,必定会对儒道思想多有涉猎。援儒道入禅,提倡三教一致论,又是雪村友梅思想的一大特色。
如《岷峨集》卷上《三条殿颂轴序》:
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心也者,周乎万物而不备,卓乎三才而不倚,可谓大公之言,中正之道也,竺土大仙证此心而成道,鲁国先儒言此道而修身,以至治国平天下,致知格物之理,若非统此而全之,其成功也难矣哉!故知道之所在,在天下则天下重,在一芥则一芥重。舜何人也,唏之则是妙悟玄契,何所往而不重也哉!
雪村此处将佛家修行之“证悟佛心”与儒家八目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称为“道”,认为佛儒两家是为同道,孔子与佛陀二人亦是同心,甚至连舜帝都是妙悟玄契之人。并指出二教合一的重要性若非统此而全之,其成功也难矣哉!
又如《宝觉真空禅师录·乾卷》: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尼丘之格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李老之雅训,然而吾所希觊者道而已,损至无损,益在斯焉,妙有禅人求别称,故书此损庵二字以遗之。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出自《论语·季氏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出自《老子·四十八章》。而雪村所肯定的是李老之训。损至无损的无为境界,在他看来,与禅宗的明心见性也是一致的。
《日本高僧传》里说:“雪村讳友梅,建仁寺大龙庵开山,学大才,谙庄子僧也。”由此可看出他对庄子的偏爱。事实上,雪村也曾以实际行动来阐释他对庄禅的理解。据《雪村大和尚行道记》载:
手批小本《南华真经》,马上本庄子,官人马上看过小本也。每纸一览,抛向水中,人见而问之,师笑曰:“不记胡为?”闻者卷舌。
“每纸一览,抛向水中”正是对“法执”的摒弃。“不记胡为”已至“无为”。
在日本国积极吸收汉学的时代,雪村友梅的这种禅教作略恰恰是普被根机、适逢因缘,他所提倡的“以诗文会禅,援儒道入佛”的禅风,在后来也成为五山文学的一大特色。
§§§第三节 雪村友梅的艺术成就
雪村友梅的诗文语意活脱,极富韵致,既有陶渊明的闲适,又带有李白的飘逸和杜甫的感怀。他曾引用陶渊明《责子》中“但觅梨与栗”的一段话来记述幼年的家境,从中可看出他对陶诗的亲近。而对于同样寓居过成都的诗圣杜甫来说,更是雪村最为推崇的,这在他的作品中经常看到。如“麻姑道应环中妙,杜老新诗意外求”,“少陵未觉风流远,合策时名与世夸”,“重鹃再拜闻臣甫,化鹤千年记姓丁”等等。雪村友梅与别源圆旨、大愚良宽三位禅师被后人称为“北越三诗僧”,他们的诗集也被视为五山文学的代表作。尤其是雪村的《岷峨集》,其篇幅丰富、禅韵突出、佳句屡出,即便是在宋元诗坛,也可谓上乘之作。
从京都建仁寺塔头禅居庵珍藏的《出山释迦画》来看,雪村友梅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家。他的画作技艺直接承嗣于一山一宁,并有南宋画僧牧溪之风。
除诗作、绘画之外,雪村友梅的书法功底更十分了得。据《雪村大和尚行道记》载,他在元时曾慕名访问大书法家赵孟頫,当场以唐代李邕之笔调挥翰,令赵孟頫“大为惊叹”,并以麝煤名墨赠之,以表赞赏。
随着日本五山禅僧悉心于汉文学的风潮,五山文学也随之确立。雪村友梅对五山文学的贡献,自然不仅仅局限于诗歌、书法、绘画以及禅学上,他对汉学之儒道两家在日本的弘传,也做出了极大的努力,被仰为近世儒学泰斗的藤原惺窝就是他的法孙。同样,我们在歌颂雪村友梅的功德之时,也不能忽略一山一宁、虎关师炼、梦窗疏石以及义堂周信、绝海中津等人对五山文学的影响。而雪村友梅于五山文学的地位,正如东初法师在《中日佛教交通史》中所说:
是故儒学之讲述,全出于佛教僧侣,而受一宁的启发很大,所以后人尊其为日本五山文学之始祖,其实五山文学多为日本僧侣之创作,应推其会下雪村友梅为始祖,一宁对五山文学,自有启发之功。
此中明确以雪村友梅为日本五山文学之始祖。
对于雪村友梅的研究,在日本已有许多论文或是专著,国内学界相对还比较陌生,仅有李建超的《终南山翠微寺与雪村友梅》和卢飞鹰、黄伟的《长安翠微寺与雪村友梅》以及沈冬芳的《雪村友梅思想研究》。前面两文重点考证了雪村友梅住持翠微寺的史实,对翠微寺佛教文化的发掘起到了一定贡献。沈冬芳在雪村友梅思想方面的研究,对笔者的启发很大。
毕竟,雪村友梅近半生的奇特经历是在华夏大地度过的,他为中日友好交流所做出的贡献,必定会成为一盏不灭的明灯。笔者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集成此文,谨向大家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