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错定今生
“没错,赵小姐言出必行,她一直在等你。”陆元青道,“二十岁才出嫁的女子恐怕要承受不少的压力。”
“是,秀云一直装病逃避那些上门提亲的人,直到我两年前来到汴城。我是来投奔哥哥余观尘的,我家的背景很复杂,所以我随父姓姓于,而哥哥随母姓为余。哥哥年长我许多,他不喜欢家里的环境,又和父母格格不入,所以早早便离开了家里。我和哥哥的性格也相差很多,所以我也从没想来寻找他,直到我发现秀云也是汴城人。剩下的就和你猜测的差不多,我和秀云重逢,为了和她在一起,才有了之前的那两嫁,我一直在想只要能和秀云在一起,哪怕牺牲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可是哥哥看出了端倪,我们大吵起来,我请哥哥扮成我去提亲,他开始不答应,可是我告诉他秀云已经身怀有孕,如果他不帮我,我和秀云都要死,于是哥哥只能答应了。当我以为终于如愿以偿时,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正因为我是如此的狂喜和高兴,所以哥哥的死才对我打击这般巨大!哥哥不能白死,我要让逼死他的赵员外付出代价!哥哥出殡那日我带着兄弟们劫走了哥哥的尸体,于是在那一天于行良死了,而我替代了哥哥成为余观尘进入汴城衙门。秀云真的很聪明,从哥哥的尸体不见之后,她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从此她对我避而不见。”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去见她,她却说我们有缘无分不能强求,说再也不会和我见面。她为了让我死心,竟然要和一个一无所有的下人成亲,刘岳,对,就是刘岳!我说只要她和刘岳成亲,我就杀了刘岳,可是秀云说她已经怀了刘岳的孩子,只要刘岳死了,她就为刘岳殉葬……于是我杀了刘岳,然后秀云跳河自杀了,我本来想看在秀云的面子上放过赵员外的,至此也没这个必要了,他一定要死!我并不想杀姚寡妇,只怪她认出了我的样子,所以非死不可。至于善清真人,就是因为她,赵员外才发现了哥哥不是我,搅散了我和秀云的姻缘。一个出家人如此好管红尘闲事,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这些死了的人都是因她而死,难道她不该以死谢罪吗?这些愚蠢的百姓把她当成神一样,我就偏要在众人面前剥去她那层假神的躯壳。”说到此处于行良一指犹在淌血的盖布,“善清真人?我一剑下去还不是会流血会死会腐烂?哪里值得百姓们供奉?”
“是有东西会流血会死会腐烂,但那绝不是善清真人。”陆元青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刚刚被于行良刺了一剑的雕像前,扯下了喷溅上鲜血的盖布,“既然猜到你是凶手,怎么能放任你在眼前杀人呢?”
盖布下的依旧是雕像,只在胸口的位置上系了一块猪肉和血囊。
于行良看着那块猪肉,眼底的恨意与不甘翻涌了片刻,终于颓然一笑,“我平生做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从你入衙门开始始终讨厌你,而你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是我最最讨厌的那种人,是心计深沉到令人呕血而死的那种人。一山不容二虎,这汴城衙门里两个师爷的笑话今夜终于落幕了,既然有你,又何必再有我呢?败则败矣,何必多言!”他话音刚落,一口血便从口中喷出。
陆元青看着于行良慢慢跪倒在地上,那把白刃剑在这么黯淡的夜晚依旧闪烁着白练般的冷辉。
“是生是死,路都是你自己选的,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完。”陆元青慢慢走到了于行良面前,“赵小姐从来没有背弃过你,她说怀了刘岳的孩子是骗你的,或许是当初你和她的那个孩子处理不当,总之她不会再有孕了,仵作验过尸,她的腹中并没有孩子。”
于行良猛地睁大眼,他手中的白刃剑一下子搭在了陆元青的脖子上说:“你说什么?你,你之前不是说仵作验尸说她已有身孕吗?”
“那是我故意说的假话。”陆元青无视脖子上的剑,淡定地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骗我!”
“骗你?何需骗你?”陆元青反问,“你何曾信过赵小姐?她说她要嫁给刘岳,你便深信不疑地将刘岳杀了,她说怀了刘岳的孩子,你杀刘岳她必殉葬,你便认为赵小姐投河自尽是因为刘岳……你和赵小姐都错了,最大错特错的就是她不该钟情于你,你也不该恋上她!你们不够信任彼此,仅仅靠一个情字去维持,除了搭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为什么……苍天啊,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于行良痛苦地扔下剑抱住头,用力地磕在地上,那声音闷钝得令人觉得心头无限凄凉。
“我猜……她是为了你。”陆元青慢慢站起身,低头俯视着于行良,“你想过出嫁是一个女子一生中多么重要的时刻吗?可她为了你宁愿三披嫁衣,只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的,那些新郎最终都死去了。之前是你和她的布局和安排,可是你哥哥余观尘的死恐怕终于让赵小姐绝望了……无论如何精巧安排,你和她始终都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想这才是赵小姐再也不想见你的原因。你扮成余观尘想要复仇,你走在一条无比危险的道路上,你或许终有一天会和那些无辜的男人一起都被掩埋在黄土之下……她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她无法忍耐你明明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却无力阻止的悲凉之感;她无法在知道你要对付的是她的父亲时坦然地去面对父亲的死期或者你的死期;她无法忍受日日夜夜入梦而来的那些无辜冤魂,甚至她越来越怀疑她或许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和她在一起都会死……你想了那么多,难道从没想过她是因为爱你,想要让你活着,才去死的吗?”
“不!不是,不是……”于行良痛苦地抽搐着,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女人凄凉的声音:也许我死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
“秀云,秀云……”
“无量天尊。”一个女道人口诵道号,慢慢走上前来,“赵小姐生前曾来天清女观找过贫道,她说想要出家修行,被贫道拒绝了。她一身红尘遍染,就算入了此门,心也不会安宁,就像贫道最得意的那个女弟子一样,就算跟在贫道身边很多年了,可是她满身的戾气不仅没有消减,反而与日俱增,最终……唉,于公子,赵小姐住在观中的那夜喝醉了酒,曾拿着她的生辰八字泪流满面地问贫道她是不是克夫命,后来她又哭又笑地对贫道说她是个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人,也实在不配留在道观中……红尘牵绊太多,烦恼就无限生啊。”
“你是一个出家人,你自然这么说。你知道什么?我不和你说。”于行良抬头看着陆元青,“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吗?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可能没体会过那种不能相守的悲苦……你一定不知道对不对,你如果经历过就会明白我其实……”
“我有。”陆元青忽然低声应道,“你说的那些我都经历过,如此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句话?”
(18)心结难解
于行良看着陆元青,只听他轻声道:“并不是日夜相对耳鬓厮磨的才叫做情意,真正的情意是埋在心底的,历久弥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被衙差们押走前,于行良问陆元青。
“一直都在怀疑,直到那天你我在长廊上相遇,你故意视而不见走过的那一刻,我才确定是你。”陆元青顿了顿又道,“那夜你触碰过的一串红上抹了一味药,无色无味,可是遇到红锦葵却会变成红色,这红色需月余才退,我想你的手上此刻应该还有那样的红色。”
于行良抬起右手,他的掌心一片殷红。
“你事后必然发现了,所以做贼心虚看到我自然会回避,那天你的衣袖一直垂着,就算我说你的胡须变多时你曾抬手,可还是马上停止了,不是吗?”
“我停手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在诈我,我怕中计才……”于行良自嘲地低头一笑,“原来这一个动作在你眼中竟有这么多深意,你的心机九曲十八弯,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如果你能放下仇恨,按照余观尘留下的记录册上所写认真扮演他,那么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了。”错身而过时,陆元青轻声道。
“如果你是我,你能放下仇恨吗?”
陆元青没有回答。
在这个鬼节的夜晚,于一片篝火掩映中,于行良被衙差们押走了。
陆元青站在原地许久。
你能放下仇恨吗?你能吗?
这场五行献祭终于还是没有完成。沈白望了望不远处的陆元青,随后对一位手持弓箭的男人拱手称谢:“今夜真是多谢周老夫人出手相助了。”
“沈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您是老夫人的贵客,文影自当效劳。”男人一边说一边将长弓背在身后,冲皆是长弓在手的黑衣人们比了一个手势后又是一礼,“沈大人,文影这就告辞了。对了,老夫人交代我务必告之沈大人,下月十五中秋节请沈大人一定去周园赏菊。”
“多谢文公子,沈白记下了,请转告老夫人下月十五沈某必当前往。”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那位文影公子便离开了。
送走了今夜助阵的弓箭手,沈白来到陆元青身旁,却见他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不动。
“元青,你怎么了?”沈白惊道。
“我,有些不适。”陆元青强笑了一下,“大人,案子已了,我先回去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大人。”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往道观外走,在看到善清真人时,他微微停住脚步,一伸手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善清真人。
善清真人微微惊讶地看着陆元青。
“真人刚刚口中所提到的最得意的女弟子可是叫做萧忆?”陆元青见善清真人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笛子又道,“真人如果能早些将道观迁来汴城,或许萧忆也不会步入死途。”
善清真人拿着笛子呆呆地看着,陆元青微微摇头转身离开。
终于站在厉家旧宅门前,陆元青却迟迟没有敲门,直到门从里面被打开。
陆元青脸色有些苍白地站在门外,门内背着包袱身后跟着芝絮的人正是风涣。
两人视线相对,皆是一愣。
“你……”陆元青刚说完这个字,就被风涣一把握住了手腕,随后轻搭他的脉搏。
“你今夜发怒了?”风涣忽然问。
“没有。”
“心脉起伏如此剧烈,还说没有?”风涣愤怒地将包袱扔给芝絮,“不知死活的家伙,只剩下半条命还要插手别人的案子,你是嫌命长吗?”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陆元青往主房走去。
“案子破了?”背对着坐在床上的陆元青,风涣一边配药一边问。
“你怎么知道案子破了?”
“案子不破你会舍得回来?”风涣一边讥讽着一边将手中的药递给陆元青。
陆元青拿着药看了半晌才问:“风涣,你为何要编出五行献祭的故事来骗我?”
风涣的动作顿了顿,“你不是说相信我吗?怎么又说我骗你?”
“从看见那红花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红锦葵,因为我随师父曾在关外见过这种花。”陆元青看着手中的药继续道,“你看过的医书秘籍韩千芝没有理由没看到过,我将红锦葵放到她面前时,她却没有提起什么五行献祭的典故,她甚至都不认识这种花……风涣,你想阻止我插手这个案子,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因为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风涣没有说话,他慢慢坐在陆元青身旁,然后看着屋内跳跃的油灯,半晌才道:“我去过韩千芝的医馆,那个叫什么莫愁堂的地方……我来汴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那里。我易容成路人看着她给别人诊病,她……她真的很认真,那种认真让我觉得久违般的陌生,那般的认真和仔细……我从来没有那样过,我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过……”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认真地看着陆元青,“严格说起来,你是我第一个没有医好的病人,不,应该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虽然是在你的要求下,可这是我的心结……你的金针变活了,我无法再让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严格说起来就是,以后你的情绪最好不要剧烈起伏,因为那会无形中冲撞金针……刚刚是不是觉得头很痛?我在汴城遇到你,听到你的症状为你诊脉时就知道了,所以我编了那个鬼节献祭的故事,我以为鬼神之论可以阻止你插手这个案子,是我太天真了,你是何等固执之人,早在当年你登门求我下针时我就领教过了……”说到这风涣自嘲地摇了摇头。
陆元青无声地咽下了药,才道:“你刚刚要走?”
“我本想一走了之的,既然医不好也劝不动你,我不如自在离去,依旧去做我那潇洒神医岂不痛快?”风涣负气道。
“是吗?那正好。今夜北岸码头尚有未发的船只,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登……”陆元青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风涣猛地站起,一把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
那飞溅的瓷片擦过陆元青的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哎呀,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进来放包袱的芝絮急急道,“小云公子,主人不是要走的,他是心急想去帮你寻一味新药……”
“芝絮,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风涣气急败坏道。
陆元青微微一笑,冲芝絮摆摆手,“芝絮,夜深了,去休息吧。”
“这……”芝絮看了看风涣,一脸为难。
“不用理他,听我的,去休息吧。”
芝絮依言离开后,陆元青坐到了油灯旁,许久他才开口:“风涣,要不要听听我的理由?当年执意要你为我下金针的理由。”
风涣惊讶地看着陆元青,理由?那个他曾经问过,陆元青却一直不肯说的理由?
“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
风涣忙坐过来,“谁说本神医不想听,本神医要听!”
“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如果你今夜要走恐怕来不及……”
“我不赶今夜的船!”风涣咬牙切齿道。
“这样啊。”油灯下青衫少年微带笑意看向窗棂,窗台上一盆红锦葵红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