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者兵家之常事,况且与湘潭大捷相比,靖港的失利只能算是小败。曾国藩只是一丁忧在籍的侍郎,并非有守土之责的封疆大吏,打了败仗,大不了降级革职,何至于以死谢罪呢?究其原因,不外乎三点。一是失望。一年多来苦心孤诣,试图练成一支百战艰难、视死如归的劲旅,不想一战即溃,对他是个沉重的精神打击。二是愧恨。自己不能在籍守制,已是不孝;不懂军事,却“辄以讨贼自任”,接受力所不能及的使命,致使丧师辱国,“上负圣主重任之意,下负两湖士民水火倒悬之望”。三是愤懑。靖港之战,曾国藩带赴出战的水陆军仅一千八百余人,战败后溃散约一半,且有天气因素,算不上大败亏输。但这一败,省城平时有积怨于他的官绅们却一哄而起,群起而攻之。曾国藩晚年曾忆及当年在湖南之困境。
起义之初,群疑众谤。左季高以吾劝陶少云(即左宗棠之婿)家捐赀缓颊未允,以至仇隙,骆吁门(即骆秉章,字吁门)从而和之。泊舟郭外,骆拜客至临舟,而惜跬步不见过。藩司陶庆培(后任鄂抚殉难)、臬司徐有壬以吾有靖港之挫,遽详骆抚请参奏。黄昌岐及吾部下之人出入城门,恒被谯诃,甚至有挞逐者。
自己尽全力于公事,不惜得罪人,但偶有挫败,却“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群起攻讦唾骂之,一愤。他之所以不回省城,而是驻于城外的妙高峰,十有八九是激于此愤。老父竹亭公已经65岁,不仅支持他墨绖从戎,而且“日日以家书勉臣尽心王事,无以身家为念。凡贮备干粮,制造军械,臣父亦亲自经理,今臣曾未出境,自取覆败,尤大负臣父荩忠之责”。打了败仗,无颜于父老,二愤。“臣自去岁以来,日夜以讨贼为心。曾书檄文一道,刊刻张贴。今事无一成,贻笑天下;而臣之心,虽死不甘。”三愤。
曾国藩是位儒者,而儒者心中必有道德之自律,所谓“行己有耻”是也。其私淑之宗师顾亭林亦云:“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渭国耻。”上述之失望、愧恨与愤懑,交织纠结而成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羞耻感。“公言古人用兵,先明功罪赏罚,今时事艰难,吾以义声倡导乡人,诸君从我于危亡之地,非有所利也,故于法亦有所难施。”曾国藩不忍处置部下,但战败的责任仍得有人来负,故在得知湘潭大捷的消息后,他仍不能释怀,在上折请罪的同时,草拟了两道遗折,打算一同发往北京,以死谢罪。
那么为何他又没死成呢?据左宗棠说,是曾麟书的来信救了他。四月五日,湘军大胜、克复湘潭的消息传到长沙,当日早晨,左宗棠出城去看曾国藩,并送交曾父的家信。其信中说:
其晨,余(左氏自称)缒城出,省公舟中,(公)则气息仅属,所著军襦沾染泥沙,痕迹犹在。责公事尚可为,速死非义。公嗔目不语,但索口书所存炮械、火药、丸弹、军械之数,嘱余代为检点而已。时太公(指曾父)在家,寓书长沙,饬公有云:吾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只)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意谓;死在哪里都是死得其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哭尔也。闻者肃然起敬,而亦见公平素自处之诚。后此沿江而下,破贼所据坚城巨垒,克复金陵,大捷不喜,偶挫不忧,皆此志也。
父亲责之以大义,作为孝子的曾国藩不能不听从。而接到湘潭大获全胜的奏报,咸丰则大喜过望。自与太平军作战以来,清军还从没有打过一次歼敌两万的胜仗,整日处在忧危之中的皇帝,想必精神一振。见到曾氏自请处分,把靖港之败看很那么严重,咸丰觉得他未免书呆子气,便在上谕中挖苦道:“此奏太不明白,岂已昏聩耶?汝罪固大,总须听朕处分。岂有自定一拿问之罪,殊觉可笑!想汝是时心操如悬旌,漫无定见也。”捷报由巡抚骆秉章领衔,曾国藩与湖南提督鲍起豹会衔,可皇帝心里清楚,打了胜仗的塔齐布,是曾国藩极力举荐的将领;获胜的水师也是曾国藩一手编练而成,没有曾国藩打底,便不可能有这场大捷。骆秉章、鲍起豹,不过是因人成事而已。尤其是鲍起豹,本为一省最高军事长官,却总蹲在省城,从未见到其出城作战,咸丰早就对他起了疑心。经过一番查问了解后,皇帝此番赏罚分明,对曾国藩“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职,仍赶紧督勇剿贼,戴罪自效”。这个处分很轻,湘军仍由曾国藩负责,只要以后打几次胜仗,很容易官复原职。而鲍起豹“自贼蹿湖南以来,并未带兵出省,叠次奏报军务,仅止列衔会奏。提督有统辖全省官兵之责,似此株守无能,实属大负委任。鲍起豹著即革职,所有湖南提督印务,即著塔齐布暂行署理”。鲍氏是实实在在的革职,被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部下所取代。
靖港之战使湘军元气大伤,尤其是水师几乎溃不成军。要想继续与太平军作战,必须重整旗鼓。
水师是湘军的命脉,在长江流域作战,攻克南京,扑灭太平军,没有强大的水师根本是梦想。所以,曾国藩首先要重振水师。外江水师已被派往援救武汉,留在鄱阳湖内的120多只快船处境十分困难,曾国藩先要救活湖内水师。他专程跑到南昌,求助于江西巡抚陈启迈,请求为湖内水师增造长龙大船30号,就地招募水勇、供给饷械。然后又为重整江上水师努力奔走,他上奏咸丰,请他下旨地方,让湖南省为他添造战船,招募水勇。自己派员到湖北新堤、湖南岳州大力修造战船。到咸丰五年四月(1855年5月),湖南的新船百余号首先造好,运至金口;九汀江面上损坏的战船亦告修复。6月,杨载福在岳州也造成大批战船,开赴金口。其规模较原来的大船队伍还要整齐,力量也大得多。
这期间,江内水师也增加了战船、解决了供应和军饷。开赴湖口,攻击湖卡。7月,湖内水师统领萧捷三在湖口战死,曾国藩调彭玉麟从湖北赶往江西。彭玉麟此时正在湖南省亲,闻命启程,扮作商人穿越太平军控制的地区,步行数百里赶到江西南康府接任水师统领任。自此以后,湘军水师正式分为内湖水师和外江水师,分别由彭玉麟和杨载福统带,成了湘军水师的定制。
太平军为适应湘军的水战,便在九江设立船厂,制造战船。至咸丰六年三月(1856年5月),制造战船数百条。曾国藩生怕太平军水师强大,命令杨载福侍机歼灭之。太平军水师难抵湘军外江水师的力量,避而不战。杨选300死士冲入太平军水师营中,把他们的船只全部烧毁,长江水域又全部为湘军水师控制,曾国藩的努力终于没有徒劳。
曾国藩恢复陆师的努力就不像整顿水师那么容易了。
湘军的陆师主要是塔齐布、罗泽南、李元度几部。塔部力量最强,增达万余人,罗泽南部约是塔部的一半。李元度的力量最弱,只有4营2000余人马,李是曾国藩的幕僚,一身文人习气,治军不严,训练无方,战斗力很差。所以,湘军陆师劲旅,主要是塔齐布、罗泽南两部。
湖口战后,咸丰帝仍逼令曾国藩围攻九江,曾国藩便集中塔、罗两部日夜进攻。岂料林启荣对九江的守卫十分坚忍,无论曾国藩如何攻打,九江仍坚如磐石,岿然不动。湘军士卒损伤惨重,一无进展。当此困难之时,罗泽南向曾国藩提出了放弃九江、争夺武汉的战略计划。他认为长江沿岸数城,武汉为首,九江只是腰部,只有占据武汉,控制其首,才是夺取长江流域的正确方案。坚持围攻九江,即使攻取,武汉在太平军之手,敌人顺流而下,终难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