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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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裁撤湘军

天京攻克了,曾国藩还得按部就班,先以曾国荃信上写的攻城、杀“贼”等情节,向皇帝拟《报捷折》。以后的几天,曾国荃随时都送来大叠大叠的信件,曾国藩虽未临战,也知道了破城的详情。他的报捷折、保举折都是综合南京送来的信件写成的。

奏折发出去后,曾国藩等着清廷的批复,他急待知道清政府的态度。

六月二十四日(7月27日),终于等来了上谕。此篇上谕,是皇太后、皇帝看了曾国藩奏报后当日发出的,为湘军攻克天京而称贺,赏加曾国藩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赏戴双眼花翎。曾国藩接旨后,于当天乘轮赴南京视察。他要了解被攻破的金陵的具体情况,要亲自审问“长毛”的紧要人物李秀成,要劝说曾国荃如何闯过“功高盖主”这一关。

在审讯李秀成的过程中,他知道了攻破天京时太平军的实际人数,并不像曾国荃所说的金陵城内的10万太平军,被湘军全部杀毙了。同时了解到幼主洪天贵福在湘军大肆抢掠,秩序混乱之际逃出金陵,亦不像曾国荃所说,已在城破时“举火自焚”。李秀成还供认:天京城内有“圣库”、有金银珠宝的窖藏等,这些情况与自己的奏报大不相符。这些情况,如果被清廷审问知道了,将成为他“欺君罔上”的罪证。于是他宁可违背将李秀成押送京师的旨意,在七月六日(8月7日)将李秀成杀害,并大量涂改了《李秀成自述》,以掩盖湘军抢掠财物的罪证,掩盖他们屡屡谎报军情的欺君行为。

曾国藩亲眼看到金陵各城被自己的军队焚烧、破坏的惨状,感慨地说:“自五季以来生灵涂炭殆无逾于今日。”他还亲眼见到湘军官兵尚在继续搜寻财物的卑劣行径;见到湘军将领们抢掠私藏的大量财物;见到湘军营内私藏的大批妇女。尤其亲眼见到李臣典奸淫妇女过度而致病的情景,亲至其营内看望他,并眼看着这个无耻之徒死去。

曾国藩看了浩劫之后金陵的惨景,看了湘军官兵势同强盗的情景,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深刻地了解自己的“九弟”,了解他率带的军官和士兵,他们不理解月亏水溢的道理,他们只知争功抢掠。思之再四,他决心先为自己的九弟找一条通向安全岛的路子。

在满目凄凉的天京城里,在熊熊大火尚在燃烧之时,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将领们拜接了清廷新颁的上谕。上谕对曾国藩封赏没有变化,还是在安庆临行前看到的上谕内容,只是增加了一段军兴以来的“勋绩”表彰。而后是对曾国荃的“功绩”的表彰,封其为太子少保、一等伯爵。接着是李臣典、萧孚泗分别封子爵和男爵;朱洪章、刘连捷、张诗日、彭毓橘等加封骑都尉或轻车都尉。不知何故,同是封赏却分两道上谕。在另一道上谕里,对僧格林沁、官文、李鸿章、杨岳斌、彭玉麟、骆秉章、鲍超、都兴阿、左宗棠、沈葆桢及江宁将军富明阿分别给予表彰和封赏,赏赐不比曾国荃等低。如僧格林沁加封贝勒一名,由其子受封(前已封亲王);官文加封伯爵,本支抬旗;李鸿章加封伯爵等。

曾国荃对自己的封赏并不满意,牢骚话刚一出口,又一道上谕发到,直接点了他的名,指责他“指挥失宜,遂使伪忠酋夹带伪幼主一千余人,从太平门缺口突出”;并指责曾国藩奏报幼天王“积薪自焚”情况失真,责令他惩罚防守缺口不力人员;还说“金陵城陷于贼中十余年,外间传闻金银如海,百货充盈”,勒令曾国藩查清报部,以备拨用。上谕中杀机毕露之处是:“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曾国藩担心的事情在这篇上谕中全部出现了:朝廷追要幼天王等逃失人犯、谎报军情、追要天京“如海”的金银、惩处防守不严之人、指责曾国荃“骤胜而骄”。做不到这一切就难以“永保勋名”,也就不能“长承恩眷”。

曾国藩被这一纸上谕惊得热汗直流。看来,再不“自惕自概”,就将被太后“概之”、皇帝“概之”了。

听完上谕,连粗野骄横的曾国荃也连惊带气,病倒在军营里。

曾国藩看望弟弟,老九一把拉住哥哥,委屈、愤恨得欲哭无泪。曾国藩见他并无多大病,乘机狠劝了弟弟一通。曾国荃不知深浅,只怪清政府奖赏不公,以为自己率领湘军围攻金陵几年,遭受了说不尽的苦处,同“长毛”拼过无数次血仗,死了千百兄弟,最后不仅封赐不厚,反而弄了一身不是。最让他不理解的是,金陵城破,只逃走千余名太平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陈炳文率数万太平军逃出城去,左宗棠为何未受指责?

曾国荃一提左宗棠,顿时触动了曾国藩的痛处。他根据曾国荃的报告,上奏说幼天王“积薪自焚”,而皇帝的“上谕”中说根据浙江方面奏报,幼天王由天京逃出。浙江方面的奏报,一定是左宗棠了,自己对左氏不薄,何以在此时告自己的黑状!

曾国藩的猜测是对的,没过几天左宗棠也就写信告诉他,说是从难民中得知洪天贵福由李秀成等保护逃出城去。然而,左宗棠为何要上报皇帝呢?这位与自己相交30年的老朋友,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不仅对自己毫不留情面,反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最让曾氏兄弟难办的是,皇帝勒令他们查清金陵城里的金银,逼着他们“报部拨用”。曾国荃实告哥哥:金银确是不少,但城破以来,早被湘军数万官兵抢走,分散在各自的腰包,多数已运回老家了,如何还能“查清”,又如何“报部”?

“况且,还要我们把李秀成、洪仁达押送京师。这两个人已被杀死了,如何送得去!”曾国荃越说越气,下得床来,摩拳擦掌。据传闻,就在这次谈话中,曾国荃要让哥哥学赵匡胤,搞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说:“皇帝逼得这么紧,湘军上下怨声载道。我的吉字营5万,彭玉麟、杨载福水师2万,鲍超、张运兰、萧启江共5万。这10余万人马,八旗、绿营都不是我们的敌手!”

曾国藩没等弟弟说完就坚决地制止了曾国荃再讲下去。他知道,曾国荃的话若被人听去告发,就会立即遭来灭族之祸。曾国藩以他对清朝两百多年历史的了解,以他个人数十年的经历,深知清政府虽对洋人的欺凌、对吏治的败坏、对民生的凋敝,都软弱无能,束手无策,但对汉宫的防范制裁,却是老谋深算,有的是办法。眼下,虽然湘军兵力在江南数省占着优势,但官文据长江上游,富明阿、冯子才分守扬州、镇江,僧格林沁屯兵鄂皖之间,分明是清政府对湘军早有防范。浙江的左宗棠、江西的沈葆桢,早被清政府拉了过去,成为湘军背后的两支利芒。湘军号称30万,他能调动的只有十余万人。这十余万人中,曾国荃、彭玉麟、鲍超等部是忠于他的。李鸿章与他的关系不错,但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李鸿章不一定会像彭玉麟那样对他死心追随,很可能会站到清政府那边去。

即使黄袍加身了,恐怕就真的会重演赵匡胤与赵光义的故事,曾老九心高气傲、倔强狠毒,要胜过当年的赵光义多少倍。他能把黄袍加在自己身上,也就会随时被夺走。“烛光斧影,千古之谜”,也许老九就是当今的赵光义。

他转念再想,金陵被湘军攻下来了,“长毛”闹得清政府束手无策,也是被湘军打败的。金陵刚破,清政府就要给曾氏颜色看,其实这并不为怪,清廷建制两百多年,有几个像曾氏这般手握重兵的汉人?这样炙手可热,功高盖主怎能令皇帝放心!曾老九的要学赵匡胤,正说明清政府防范有因,假若自己同意了老九的计划,就说明太后与皇上料事之准了。可是,曾国藩不会违背“忠君敬上”的儒家信条,如今虽受了点窝囊气,但那毕竟是清廷的警告,若以朝廷的旨意而行,自己则不会失“功臣”之名,侯爵之位。

曾国藩思之再三,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朝廷对自己放心,而朝廷对自己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手中这十几万军队。当时就有人言:“3000里长江上下,无一船不挂曾字旗!”是啊,这是清朝开国从来没有的事。怎能令太后、皇上心安意舒?湘军原来就不是国家的经制之军,不过是“长毛”起事临时招募的应急之师,现在“长毛”已平,理应裁撤了。他回忆这些天见到的湘军从营官到士兵的表现,知道这支军队也真该解散了。“嗯,裁去他一大半,一是让朝廷对自己放心;二是自己也甩去一个沉重的负担!”

这是曾国藩与他的九弟谈话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决定后立即向清廷奏请裁军一事,清政府很快批准,但提出不可裁撤太骤,恐遣散之勇聚众闹事,要曾国藩将精壮之兵留下补充绿营。但曾国藩未予理睬,于七月二十日(8月21日)下令裁撤江宁吉字营湘军25万人。裁军问题进展并不顺利,其将领皆依军队自重,所以,曾国藩未采纳清廷“留精壮补绿营”的意见,而采纳了不可“骤裁”的意见,陆续将湘军裁撤。

当时曾国藩的湘军嫡系7万余人,鲍超、周宽世2万余已赴援江西,由沈葆桢指挥了,手中仅余曾国荃统领的5万余人,正是清政府不放心的军队。七月二十日(8月21日)先裁25万人,留1万人守江宁,15万人为城外游击之师。到同治四年二月(1865年3月),守城部队仅余2000人,城外的游击之师也所余无几。再到清政府命曾国藩北上镇压捻军时,曾国藩手中除了刘松山统领的“老湘营”少量湘军,基本再无军队了。

湘军裁撤,军饷也就不需再留,曾国藩在清政府逼令他交出金陵金银之时,他一面上奏金陵城确无金银可以“报部拨用”;一面上奏停解湘军军饷,用以作为交换条件。

当年七月二十日(8月19日),奏请裁军,七月二十九日(8月30日)即奏请停解湘军军饷,第一笔是停解广东厘金。这是一笔可观的、也是湘军军饷中最可靠的开支来源,自同治元年(1862年)以来,即供金陵围城军120万两。曾氏请求停解,正说明他的诚意。清政府接到他的奏折后,立即批准,谕旨还要曾国藩可留其三成作饷,也被他拒绝留用。

接着,他又奏请停解江西的军饷,即前不久同沈葆桢争夺的那部分厘金。清廷也予以批准,因鲍超、周宽世两军赴援江西,停解南京的江西厘金大部改供鲍超等军了。

随后,曾国藩又奏请停收湖南的“东征厘金”。所谓“东征厘金”,是咸丰十年(1860年)湘军围攻安庆时向湖南加派的军饷。当曾国藩奏请停收、停解时,升为陕甘总督的杨载福奏请将“东征厘”改为“西征厘”。当时爆发西北回民起义,清政府急于镇压,就同意了杨载福的奏请。但曾国藩坚决不同意再收湖南厘金,要求撤销当年由他申请成立的“东征局”。后经反复争吵、榷商,将湖南厘金改为“厘票”,撤销“东征局”,由湖南省主持把部分“厘票”接济杨载福。

由于曾国藩主动申请停解军饷供应,多少平息了舆论对湘军和曾氏的攻击,清政府也不再追问南京的金银了。

在奏撤湘军、停解军饷的同时,曾国藩又于同治三年八月二十七日(1864年9月27日)上奏其弟曾国荃开缺回籍。这份奏疏是曾国藩在金陵月余后再回安庆时上奏的。原来此时朝野上下舆论沸腾,皆言曾国荃为“老饕”。御史朱镇、廖世民、蔡寿棋三人上奏折弹劾曾国荃、曾国藩及湘军将领们占军政高位,乘时而起,实非国家之福,而将为国家之患。罗列曾国荃及湘军将领抢掠金陵,湘军士兵虐害地方的种种罪行。要求朝廷对曾氏兄弟及湘军将领进行调查、惩处。

曾国藩阅罢三御史的弹劾奏章,立即派人给曾国荃送信,要他做好准备,辞官开缺回籍。同时上奏朝廷,代曾国荃申请开缺。

曾国藩上奏的第8天,即九月五日(10月5日),清廷便批复了准曾国荃开缺的上谕,可见当时清政府对曾国荃的恶感和不放心。一般地说,曾国荃攻克金陵,战功赫赫,身为巡抚之职,又是曾国藩的亲弟弟,即使有意开缺,总要客气一番的。

同治三年九月八日(1864年10月8日),曾国藩由安庆回金陵,正式将两江总督衙门设于原英王府。满堂宾客,共庆典礼。盛会之上,曾国荃以大功不赏,反被逼令开缺回籍,三杯酒下肚后又哭又闹,搅得盛典难成,曾国藩也狼狈万状,“直无地置面目”。为了安慰弟弟,在他41岁生日那天,曾国藩派赵烈文登门劝慰,并写了十几首诗为之庆寿。诗篇记述了曾氏兄弟创办湘军,为清廷征战十余载,讨平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创立了丰功伟绩,但却遭到嫉谤,所谓“十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他劝曾国荃暂且回籍修养,不必把开缺一事看得过重。但写诗的曾国藩毕竟也是心有不平,万般委屈虽能安慰弟弟,但诗篇里却饱含了无限怨愤和伤感。当曾国荃读到“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几句时,他想到自己征战多年,身上满带刀箭之伤,兄长知道,自己知道,然而苍天是否知道?而嫉恨者不知自己和湘军兄弟征战之苦,却诋毁咒骂,使自己得到了如此结果,满腹的委屈和痛苦,使他忍不住放声大哭。

十月四日(11月2日),曾国荃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地返回湖南老家。回籍后“杜门谢客,以书帖自娱”。当时太平军虽大致被镇压,但捻军复起,西北回民起义复起,天下并未太平,清政府在曾国荃回籍数月后,又下旨令其“入京陛见”,第二年又简授为山西巡抚,他都托病坚辞,不肯从命。后来虽勉强接受了湖北巡抚,不久又借故辞归,再不像围攻金陵时那般替清政府卖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