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又名光照,广东人,道光八年(1828)十一月十七日生于澳门附近的南屏镇。1835年,因熟人介绍,入英国教士古特拉富夫人在澳门办的“西塾”读书。后又因古夫人的介绍入玛礼孙学校读小学,再后又因玛礼孙学校主持人勃朗博士的关系并两位苏格兰人的资助,意外地获得去美留学的机会。容闳到美国,先入孟松学校补习,后考入美国名校耶鲁大学。留美八年,咸丰四年(1854)学成回国,成为中国第一位毕业于美国名牌大学的学生。
容闳怀着“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这样一个教育救国的宏愿回到祖国,正遇上太平天国革命运动高涨,清政府借机扩大打击面,对无辜群众施行残酷镇压。眼前事实,使容闳对太平天国深表同情,而对清政府十分反感。后来他在一节回忆文字中写道:“当予在粤时,粤中适有一暴动,秩序因之大乱。此际太平天国之军队方横行内地,所向披靡,而粤乱亦适起于是时。顾粤人之暴动,初与太平军无涉,彼两广总督叶名琛者,于此暴动发生之始,出最残暴之手段以镇压之,意在摧残方茁之花,使无萌芽之患也。统计是夏所杀,凡七万五千余人。以予所知,其中强半皆无辜冤死。予寓去刑场才半英里,一日忽发奇想,思赴刑场一觇其异。至则但见场中流血成渠,道旁无首之尸纵横遍地。时方盛夏,寒暑表在九十度以上,致刑场四周二千码以内空气恶劣如毒雾。予自刑场归寓后神志懊丧,胸中烦闷万状,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日间所见种种惨状,时时缠绕于予脑中,愤懑之极,乃深恶满人之无状而许太平天国之举动正当。予既表同情于太平军,乃几欲起而为之响应。”因只“几欲起而为之”,到底未能响应,直至咸丰十年(1860)十一月,才偕两位美国教士去苏州、金陵等地访问太平军,颇多赞美之词,并为之献计献策。因见“太平军领袖人物其行为品格与所筹划实未敢信其必成”,故未接受封爵,丢下一句“无论何时,太平军领袖诸君苟决计实行予第一次谈判时提出之计划,则予必效奔走”,又回到了上海。因容闳的所谓计划也只限于教育救国,而太平天国当时战争激烈,无法顾及,因而搁置未论。嗣后容闳在上海茶业公司帮工,直至自己经营茶叶。
同治二年(1863),容闳在九江开办茶叶公司,生意颇为红火。正在这时,曾国藩的安庆军械所遇到了困难。幕僚张斯桂、李善兰等人向曾国藩建议从国外进口洋机器,兴办一所西式机器厂,既可以制造洋枪洋炮,也可以制造洋船。曾国藩极表赞同,但往外洋采办机器,事情重大,既要熟悉外国情况,又要忠诚可靠。曾国藩遍审周围,实在难得其人,于是张、李推荐了他们曾有一面之交的广东留美学生容闳。曾国藩交代彼即写信,召他来安庆。
容闳在九江接到张斯桂的来信,十分紧张,他后来在《西学东渐记》的回忆中写道:“余得此书,意殊惊诧。盖此人于我初无若交谊,仅人海中泛相植耳。地则劳燕,风则牛马,相隔数年,忽通尺素,而书中所言尤属可疑。彼自言承总督之命,邀余至安庆一行;总督闻余名,亟思一见,故特作此书云。当时总督为曾公国藩,私念此大人物者初无所需于予,急欲一见胡为?予前赴南京识太平军渠帅,后在太平县向革命军购茶,岂彼已有所闻欤?忆一年前湘军驻徽州,为太平军所败,谣言总督已阵亡,时予身近战地,彼遂疑予为奸细,欲置予于法,故以甘言相诱耶?踌躇再三,拟姑复一函,婉辞谢却。但云辱荷总督宠召,无任荣幸,深谢总督礼贤下士之盛意,独惜此时新茶上市,各处订货者多,以商业关系,一时骤难舍去,方命罪甚,他日总当晋谒云云。”直至张斯桂并李善兰第二函,说清原委,容闳才“疑团尽释”,欣然应召前往。但去的目的并非办厂,而在于“不意得此机缘,有文正其人为余助力,予之教育计划不患无实行之时”。直至人到安庆,经李善兰等人把问题说透,容闳才改弦更张,把思路转到办西式机械厂来。
曾国藩素以稳重见称,此次派人去国外购买机器,携带重金,如若择人不慎,携款外逃,无异泥沉大海,而于容闳又全无了解,因而只好借助他的相人术了。容闳在《西学东渐记》中回忆与曾国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说:“早起,予往谒总督曾公,刺人不及一分钟,阍者立即引予入见。寒暄数语后总督命予坐其前,舍笑不语者约数分钟。予察其笑容,知其心甚忻慰。总督又以锐利之眼光将予自顶及踵仔细估量,似欲察予外貌有异常人否。最后乃双眸炯炯,直射予面,若特别注意于予之二目者。予自信此虽不至忸怩,然亦颇觉坐立不安。”通过这样一番“审查”,曾国藩认定其诚实可靠,于是给银六万八千两,托其往泰西购买制造机器的机器。曾国藩同治二年十月二十三日的日记写道:“李壬叙、容纯甫等坐颇久,容名光照,又名闳,广东人,熟于外洋事,曾在花旗国寓居八年。余请之至外洋购买制器之器,将以二十六日成行也。”为了表示容闳是国家官员,代表政府办事,特授与五品军功(曾国藩附片作花翎运同衔,而容闳别处作四品衔候选道),得戴蓝翎。
容闳以同治二年十一月由上海赴美国,因机械要临时定作,故至同治四年春天始成。当机器运至上海时正逢曾国藩“剿捻”失败,弹劾交至,遵旨退驻徐州,准备交割。于是容闳赴徐州复命。曾国藩此时见到容闳,无异于在诸多失败中看到了自己某次胜利的火焰,因而十分高兴,当即奏请朝廷给予奖励,他于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以《容宏赴西洋采办铁厂机器有功请予奖励》的附片中说:“花翎运同衔容闳,熟悉泰西各国语言文字,往来花旗最久,颇有胆识。臣于同治二年十月拨给银两,饬令前往西洋采办铁厂机器。四年十月回营,所购机器一百数十件,均交上海制造局收存备用。”事后容闳被保奏五品实官,“以候补同知资格在江苏省行政署为译员,月薪二百五十两”。采购机器一项算是顺利完成了。
然则上海铁厂与上海制造局又是怎么回事呢?上海铁厂乃上海制造局前身,铁厂为李鸿章、丁日昌等人所建。曾国藩在《奏陈新造轮船及上海机器局筹办情形折》中交代其过程说:“湖广督臣李鸿章自初任苏抚,即留心外洋军械。维时丁日昌在上海道任内,彼此讲求御侮之策,制器之方。四年五月,在沪购买机器一座,派委知府冯焌光、沈保靖等开设铁厂,适容闳所购之器亦于是时运到,归并一局。”
李鸿章是同治元年三月由曾国藩派遣进驻上海的。到达上海后不久即署江苏巡抚,于是与上海道丁日昌等“讲求御侮之策,制器之方”,在虹桥购得洋人铁厂一座,委员制造。开始专造枪炮。曾国藩在上述奏折中报告铁厂筹建初期的生产情况说:“开局之初,军事孔亟,李鸿章饬令先造枪、炮两项,以应急需。惟制造枪炮必须有制造枪炮之器乃能举办,查原购铁厂,修船之器居多,造炮之器甚少。各委员详考图说,以点、线、面、体之法求方圆、平直之用,就厂中洋器以母生子,触类旁通,造成大小机器三十余座。即以此机器以铸炮炉,高三丈,围愈一丈,以风轮煽炽火力,去渣存液,一气铸成。先铸实心,再用机器车刮旋挖,使炮之外光如镜,内滑如脂。制造开花、田鸡等炮,配备炮车、炸弹、药引、木心等物,皆与外洋所造者足相匹敌。至洋枪一项,需用机器尤多,如辗卷枪筒,车刮外光,钻空内膛,旋造斜棱等事,各有精器,巧式百出。枪成之器之情形也。”至于工厂的地址迁移,规模扩大情况,曾国藩在同一奏折中说:“该局向在上海虹口暂租洋厂,中外错处,诸多不便。且机器日增,厂地狭窄,不能安置。六年夏间,乃于上海城南兴建新厂,购地七十余亩,修造公所,其已成者,曰气炉厂,曰机器厂,曰熟铁厂,曰洋枪楼,曰木工厂,曰铸铁厂,曰火箭厂,曰库房、栈房、煤房、文案房、工务厅暨中外工匠住居之室。房屋颇多,规矩亦肃。其未成者,尚须速开船坞以整破舟,酌建瓦棚以储木料。”由此可知,上海制造局虽然在同治四、五年间能制造枪炮,而且其质量居然“能与外洋所造者足相匹敌”,但工厂的发展主要还是在曾国藩回任的同治六年夏季之后。也就在这时,工厂由专造枪炮向试造轮船发展。曾国藩在同一奏折中说明其原委说:“始以攻剿方殷,专造枪炮;亦因经费不足,难兴船工。至六年四月,臣奏请拨留洋税二成,以一成为专造轮船之用。仰蒙圣慈允准,于是拨款渐裕,购料渐多,苏松太道应宝时及冯焌光、沈保靖等朝夕讨论,期于必成。”至此,上海制造局从厂房设备至生产能力,已经具备一定规模了。
4上海之行的意义和影响
因为有了安庆试制轮船的经验教训,他对上海铁厂此次试制既抱有极大的希望,同时也怀着极大的担心,因为此项工程是他奏拨专款特意支持的。为了了解情况,他必须亲自去上海看看。
上海虽是两江辖地,但总督离署外巡,照例要事先奏报,于是在同治七年四月初七日的诸多奏折中附了一份《拟赴上海查阅铁厂制造轮船片》。附片虽以查阅铁厂制造轮船为题,但文中直接提到铁厂造轮船的文字很少,而大谈洋面不靖,用船孔急,以为铺垫。奏折开头就说:“江南外海水师,向设战船一百七十一号。道光二十四年前任两江督臣璧昌奏称一概腐烂,漂荡无存。彼时虽奏请减船加工,另行修造,而其费出于摊捐,故其船成者极少。咸丰三年兵燹以后,毁弃殆尽。近年洋面不靖,屡有劫案,亟应归复水师,出洋捕剿。惟外洋开仗,较之长江开仗其难数倍,臣往年所用之长龙、舢板,均不便于出洋。”现有船只不能出洋,而洋面不靖,必须出洋捕剿,自然只有另想办法了。于是曾国藩接着说:“现于上海铁厂制造轮船,又于芜湖等处试造广东艇船。俟船成之后,仍须酌改营制,略仿西洋之法,一船设一专官,乃可角逐海上,日起有功。”最后才说:“臣拟于近日亲至上海一行,会同抚臣丁日昌,周历履勘,博询洋面战争之道,细查铁厂制造之工,再行酌议外海水师章程,会核具奏。”
曾国藩的奏折虽然如此小心翼翼,但出巡却大张旗鼓。他于四月二十四日从南京出发,经扬州,过丹阳,走常州,一路登山揽胜,闰四月初三日船泊省城苏州,江苏巡抚丁日昌从。初十日到达上海,驻住铁厂,也不见“博询洋面战事”,而是一股脑儿扎进铁厂,仔细观览考察。他在闰四月十二日的日记中写道:“旋出门至机器局,观一切制造机器。屋宇虽不大,而机器颇备。旋观新造之轮船,长十六丈,宽三丈许。最要者惟船底之龙骨。中间龙骨夹层,两边各龙骨三根,中骨直而径达两头,两边骨曲而次第缩短。骨之下板一层,骨之上板一层,是为夹板,板厚三寸。龙骨之外惟船肋最为要紧,约每肋宽厚三寸有奇,皆用极坚之木。计此船七月可下水。”尽管曾国藩对轮船的构造不甚了了,但他确实在认真观察并企图全面看懂它。特别是“此船七月可下水”,使他深受鼓舞,因为既有船下水,不仅他多年经营的心血没有白费,而且上年奏请拨留洋税一成专造轮船一事也有了交代,自然是欣喜无既,甚而至以此联想到自己的家运和前途,以至兴奋不已,夜既深而不能入睡。当天日记写道“近年从无似此夜深始睡者,幸尚能成寐。吾每虑吾兄弟功名太盛,发泄殆尽,观近年添丁之渐多,子弟之向学,或者祖泽尚厚,方兴未艾,且喜且惴惴也。”
这次考察虽然有当时的上海道、兴办铁厂的具体施行者丁日昌在场,但与曾国藩最初商讨上海“夷务”的李鸿章却无缘到达,他此时正被拴在紧张的“剿捻”前线,清政府责令他在一个月内将捻军消灭,“限一个月不灭,则重治其罪”,以致曾国藩为之感慨说:“克期剿贼,是明末之弊政,既为大局虑,尤为少泉危,忧系无已。”然而却有另外一位同样与铁厂有关的人士在场,这就是当年赴外洋采办机器的容闳。他后来在《西学东渐记》中回忆道:“文正来沪视察此局时似有非常兴趣。予知其于机器多创见,因导其历观由美购回各物,并试验自行运动之机,明示以应用之方法,文正见之大乐。予遂乘此机会复劝其于厂旁立一兵工学校,招中国学生肄业其中,授以机器工程上之理论与实验,以期中国将来不必需要用外国机械及外国工程师。文正极赞许,不久遂得实行。今日制造局之兵工学校已造就无数机械工程师矣。”曾国藩在《奏陈新造轮船及上海机器局筹办情形折》中也说:“另立学馆以习翻译。盖翻译一事,系制造之根本。洋人制器出于算学,其中奥妙皆有图说可寻。特以彼此文义扞格不通,故虽日习其器,究不明夫用器与制器之所以然。本年局中委员于翻译甚为究心,先后订请英国伟烈亚力、美国傅兰雅、玛高温三名,专择有裨制造之书,详细翻出,现已译成《气机发轫》、《气机问答》、《运规约指》、《泰西采煤图说》四种。拟俟学馆建成,即选聪颖子弟随同学习,妥立课程。先从图说入手,切实研究,庶几以理融贯,不必假手洋人。亦可引伸,另勒成书。”由此可知,翻译一事即前此有之,而学馆之立却是曾国藩上海之行时发自容闳,而曾国藩“亦可引伸,另勒成书”的思想为中西文化的交流打开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