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初四这一天,是令曾国藩后半生一直都在心痛流泪的日子。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他的父亲,也是他最为敬仰的老师去世了。这天上午九时许,他像往年那样带领家族众人拜祭过他父亲的灵牌,又痛彻心脾地流过一次泪,便回了书房歇息。过了一会儿,儿子曾纪泽,这位后来的大外交家进来,敬上了茶。父子二人喝过茶,曾国藩对纪泽说:“转眼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为父前些日子栽的花都已开了,我这就去看看。”说着,扶住桌角便站起身来。曾纪泽赶忙上前扶住,说:“我来搀扶您,我也想去花园走走。”曾国藩在纪泽的搀扶下来到花园,赏了一会花,心情愉快起来。曾国藩对纪泽说:“父已老矣,时日无多,你与诸兄弟当自勉自强。”曾纪泽听了说:“您说的儿记下了。”曾国藩接下来又说:“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由勉强磨练而出耳。《淮南子》说:‘功可强成,名可强立。’董夫人也说:‘勉强学问,则闻见博;强勉行道,则德日起。’”曾纪泽恭顺地听着,不插一言。曾国藩停了一忽儿,接下又说:“《中庸》所谓:‘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即勉强工夫也。今世人皆思见用于世,用乏用世之具,诚能考信于载籍,问途已径,苦思以求其通,躬行以试其效,何患莫已知哉!你还年轻,切莫依仗我的名声、权位,一切要从头做起,小心做人,小心做事,凡事出以公心,莫负为父对你的殷望。”曾纪泽听到这里,肃然而立,声音朗朗地说:“儿子愚钝,但能谨遵父训,勤学问以广才一条,加倍努力。”
曾国藩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叫曾纪泽扶他到新近开辟的一处园景看看。父子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他不知不觉又扯起当年带兵打仗的话题,他对纪泽说:“我这辈子打了不少仗,打仗是件最害人的造孽事,我们曾家后世再也不要出带兵打仗的人了。”父子俩唠着家常,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假山后一片竹林旁边。忽然,一阵大风吹过,曾国藩连呼“脚麻”,便倒在儿子身上。曾纪泽慌忙把他背起,等进到屋里,扶他躺下,他已口不能言了。不过,他头脑十分清醒,用手指指桌子:那是他早已写好的遗嘱。曾纪泽双手把纸小心展开,用颤抖的声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今将永别,特立四条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内而专静统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为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已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强,安肆日偷,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初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达人之人,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人圣君贤相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练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心已饥已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劳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祗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条为余数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记之行之,并传之于子子孙孙。则余曾家可长盛不衰,代有人才。”
曾纪泽念到最后,止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曾纪鸿等也鸣咽垂泪。曾国藩待纪泽念完,努力把手抬起,指指自己的胸口,眼睛定定地看看纪泽、纪鸿。纪泽兄弟见了,心里明白,一齐大声说道:“我们一定把父亲的教导牢记在心!”曾国藩听了,脸上显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便把头一歪,溘然长逝了。
曾国藩死时才六十二岁。死后留下的著作有:
文集十二卷,诗集四卷,批谕奏章一百二十卷,政绩批牍二十四卷,日记三十四卷,尺牍五十卷,家书二十八卷。
另外还有曾氏家训长编,编有朱子小学一卷,历朝大事纪数卷,十八家诗钞三十卷,纪史万家杂钞二十六卷,古文简本二卷,呜原堂论文二卷,论语言红类记一卷,易象类记一卷,通鉴大事记及六家诗钞等,浩浩然数百万字,其中最重要的是诗文、书牍、日记、奏谕。从中我们可以洞悉他的思想、情操,也可以了解他那不平凡的一生。
曾国藩死后,朝野哀痛,前往吊唁哀悼者数万人。这在近代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同治皇帝闻噩耗,也很悲痛,三天不能上朝视事,赠太傅,谥文正,史称曾文正公。
《清史稿》本传中评论他说:“至谓汉之诸葛亮、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殆无以过。”曾国藩的确是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他对于清朝政府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他生不逢时,帮助了一个日益腐朽的清政府渡过一劫,大大推迟了中国社会的进步,是功邪?是罪邪?他的思想、他的著作却是儒家之集大成,就是在今天,他的一些思想和著作也还是有价值的。所以,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性格坚强、思想保守、功过参半的人物,只有历史地、辩证地看,才不至于走向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