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我把诺奖颁给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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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1)

芮 雪

位育中学

在人类不过数千年的历史中,聪明如他们,学会了以某种通用价值来把同类分成不同的阶级和地位,他们各有各的生活,享受着天差地别的人生。但是他们所做的又不止这些,“万物之灵”嘛,他们总是这么称呼自己,好像别的动物都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似的。于是高傲如他们,也按照某种价值观把我们动物分成了几类。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例如按照基因组成或者外貌特征把我们分类什么的。事实上这一点动物自身也都是专家。猫知道它们自己和狗的区别,正如所有动物都应该有按照“有没有角”来分辨马和鹿的能力一样(虽然它们都长了极其相似的一张愚蠢痴傻的长脸)。人类自诩情感丰富,于是他们就开始用一些带有文化色彩,或者主观臆度的眼睛看待所有的动物。例如在他们的认知里,那些愚蠢不懂变通的狗都是忠诚的代表,那些走路一颠一颠活像得了帕金森一样的残疾鸽子,偏偏又是和平的象征。我反正对这些嗤之以鼻,大概是真的有了那么些酸葡萄心理。每当看到贵妇怀里撒娇吐舌头的狗我都感觉到一阵夹杂着羡慕的恶心。人类对它们实在太好了,简直就是贵宾级别的待遇……好吧,或许我要除去一些总是让女性人类尖叫发狂的,带着甲壳的小爬虫;还有那些毛茸茸的,拖着长长粉色尾巴,发出尖尖叫声,可爱又可口的小玩意。我敢说,除了猫之一族,其余的动物都是受到了贵宾待遇的。

对不起,忘记自我介绍就这么突然和你搭话。啊,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的确是一只猫。但我可不是普通的猫。

我从小就与众不同。

或许生在爹妈都是花猫,而兄弟姐妹也都是花猫的家庭里,我披着浑身黑色的毛皮的确突兀了些。唔,但我不会为此道歉,虽然我明白在中世纪的欧洲,全身漆黑的猫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刚睁眼那会儿,生我的那只母猫看到我橙色发红的瞳孔之后吓得背上的毛根根竖了起来,露出了尖利的牙齿,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它曾经一度想要把我这个怪胎踢出这个窝,不过当它发觉我在抓老鼠这件事上特别有天赋并且可以独自包揽全家的伙食之后,它也就自然摆出了宽慰的姿态,活像一位慈母。不过啊,我可从来没有满足于做猫中的佼佼者,我天生就能明白人类的语言,懂得他们细微的肢体动作意味着什么,我还知道我拥有的智慧和人类差不多,甚至还能比他们更聪明一点,青春期还没过的我自有更加远大的理想,比做一只成功的猫还要远大的理想。

是了,我想成为一个人,吃人类的食物,被当做人来看待,和人类交朋友。

我为自己制订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吃人类的食物,并且远离猫聚集的区域。这一点不难办到。我不再守候着小水沟就为了一只老鼠。我开始接近村镇。我瞄上了一个有几千号人的小镇,并且在那里找到了栖身之所。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量这个镇子,这里有面包店可以作为食物来源,还有裁缝屋可以获得过冬的布料,还有教堂,广场,森林,剧院,以及万户千家冒出的欢笑和祥和。

多好的地方,这里才是我的天堂。

虽然也曾有其他猫来过这里,比如偷半截香肠开荤啦,偷偷躲在帘幕后面看免费表演啦(虽然它们一个字都不懂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过去过还能完整回来的已经是少数中的少数了。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落得被打死,或者被烧死的下场——倒不是因为它们的偷窃行径扰乱了哪位大人的生活,它们仅仅是在街上露面了而已,却足以构成被处死的罪孽。

中世纪的人们笃信宗教。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身上。而各地区的神父就是上帝的使者,他们的权力总是连地方官也能够覆盖,成为某一地区的精神信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平民的食粮,假若你有任何冒犯之言就会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正是因为这种过分虔诚甚至已经有些失去理性的信仰,以神父为首,平民为辅,审判了真科学伪科学,真女巫假女巫,多少无辜的女人被毫无尊严地游街示众,多少无辜的女人遭受了各种刑罚背着莫须有的恶名死去。而猫之一族又作为恶魔的使者,女巫的帮凶,常常会被剥下皮毛,剜除双眼,赤裸裸地绑在广场中心的火刑架上被跃动的火舌炙烤成焦炭的模样。

真是辛苦啊。我常常仗着自己漆黑的皮毛,安然自得地叼着一块面包,学着贵族妇人的动作优雅地把它撕开,一块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我像看戏一般眺望不远处的广场,哦,我们来看看今天又是谁被绑在了火刑架上?特雷西?那可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它从小就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说什么“亚瑟,我长大后一定要做你的新娘”,怪烦人的。它不断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叫声。这真是不得体,我吞咽下面包上的葡萄干,哈,当年还有好多猫追求它,不过如果它们现在在场,一定会打消原来的念头吧。秃头的神父怀抱一本古旧的书籍,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信众也低下头像是在祈祷。喔喔喔,来了,两个刽子手,不知这两个壮汉用来对付一只手无缚鼠之力的母猫是不是有些太郑重其事。不过他们似乎全副武装,身上贴满祝福用的符咒来保护自己,他们深深相信特雷西随时会念出咒语要了他们的小命。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听那个秃头神父说过。那天我在“参观”人类的教堂,我蹲在房顶上透过玻璃窗看去。正是那个秃头神父,抱着他那本永远不离身的古书,站在高台上向听众讲着恶魔的故事。“女巫,恶毒,危险,她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毒药。她们善于欺骗,善于诱惑,她们会在漆黑的子夜里骑上她们的扫把,在村镇上空兜兜转转,撒下厄运和不幸的种子。而猫,就是她们的帮凶。它们总是在深夜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会展开翅膀,跟随女巫在夜里飞翔,它们先于女巫悄无声息地接近上帝的子民,为女巫报信,给你留下疫病和痛苦。”我听着他带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说着这些话,他的听众也露出了恐慌和无助的表情,还有的听众虔诚地在自己胸口划着十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可笑。原来人类是如此有幽默感又有想象力的生物,我更加羡慕了。

那两个壮汉,他们伸出手,露出了手中躺卧的尖刀。特雷西叫得更加凄厉,挣扎中它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的我。它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希望和欢欣。它对我说:“亚瑟快来救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我无动于衷地继续进食。它绝望了,下一秒它的双眼已经被剔除,啧啧,真是可惜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吃完后我用爪子洗脸,顺毛,冷眼看着特雷西柔滑的皮毛被剥下,扔进了火里。我听见人群爆发出了欢呼,甚至还有人含泪相拥。秃头神父把那本厚厚的书抱得更紧,他老泪纵横地在自己胸口不断地划着十字:“感谢主!我们又消灭了一个恶魔的使徒!”

戏看完了,我离开房顶,去往别处了。

接下来我给自己的任务是,交一个朋友。我从没有过朋友,就算是从小和我玩在一起的那些猫,它们从来都入不了我的眼。我希望有一个人类成为我的朋友,而据我的观察,我离那天已经不远。

在镇子的西边,有一户人家。一对夫妻两个孩子,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原本不应该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就在那天我经过他们家二楼的窗户时,注意到了一个女孩。她与众不同。因为她的表情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无助,迷茫。她试图走路,脚步却总是跌跌撞撞。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什么眼疾,我大胆地站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她却毫无反应。没有厌恶,没有恐慌,多么让人着迷的一张脸!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抽空去看她,看她无所事事面对窗外的方向,看她要哭未哭,寂寞无助的模样。

而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发觉了我的存在——都怪窗边那个该死的花盆,它被我踢倒了,碎裂在地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呻吟。

“谁?是谁?”她问。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无法拥有人类的声音,张口只有饱含深情的“喵喵”声,这真是我的耻辱。

于是我只能认命地主动靠过去,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格外娇小。我卷起我的尾巴使它看上去更加蓬松,我把尖利的指甲收起,把肉垫暴露在她面前。她的手摸过来的时候,我主动蹭了上去。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微笑,不断抚摸着我的脊背。嘴里说着:“小松鼠,你一定是小松鼠吧。妈妈说,松鼠有大大的蓬松的尾巴,哇,好厉害!我居然摸到小松鼠了!”

我蹭蹭她的手心,舔了舔她的手指。她很快开始问我别的问题。

“小松鼠啊,我生来就看不见东西。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外面的世界。妈妈说天空是蓝色的,你看到的是蓝色的吗?”

我点点头,小姑娘的表情更加烂漫。

“那么草呢,妈妈说草是绿色的,而且会有漂亮的马在草原上奔跑,是这样吗?”

我再点头,她的声音里都带着兴奋的颤抖。

“小松鼠,我妈妈说,她是因为在怀我的时候看到了一只猫,我才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猫是恶魔的使者,是邪恶的象征。真的,是这样吗?”

我停止了动作,抬起橙红色的眼睛看着她。她脸上的晴朗又消散了,回到了最初的孤寂落寞。我正思索着要怎么回答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我匆匆挣脱了她,逃一般地落到了窗外。她伸手想挽留我,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

“莫妮卡,你在和谁说话呢?”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只小松鼠进到我房间来啦。”她循声对着她的母亲微笑,“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哦。”

“真是太好了。”中年女人也笑了,然后带着疑虑和担忧的眼神看向地上碎裂的花盆。

在那之后我庆幸着我也交到了第一个朋友。我兴奋得在房顶上打滚。我每天都会带着一些礼物去见她,有时是一朵野花,有时是一块奇特的小石头。能够看到她洋溢幸福的笑脸真是太棒了,就像吃到了极其美味的,刚出炉的霜糖面包一样。不过这样的好景并没能持续多久。我的存在被莫妮卡的母亲发觉了。那时我正在把一截带着绿叶的树枝放在她手中,她还高兴得脸红呢。她的母亲也脸红了,不过是慌乱和气愤导致,她看到我这一身漆黑的皮毛,还有接近血红色的眼睛,大声尖叫着:“离开我的女儿!你这该死的邪恶的妖物!最近流行的瘟疫也是你带来的吧!”她抄起墙脚的扫把往我身上打来,莫妮卡也哭着说:“妈妈你在做什么!我的朋友哪里让你不开心了吗?什么瘟疫!为什么我不知道!妈妈!”还好我闪躲及时,只不过是在从二楼下落的时候擦伤了身体。我听见中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很快,秃头神父来到了这里。他带着严肃的表情听着莫妮卡的母亲讲述她女儿的经历。莫妮卡俯头抽噎着为“她的松鼠朋友”辩解,说:“它不可能是什么恶魔的使者,它是可爱的,它是善良的,它有情感,我知道!就在我抚摸它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得到它也喜欢我!”。诚然句句皆是实话,可是秃头神父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的孩子,很不幸。”秃头神父从座椅上站起来,对着莫妮卡的父母说,“莫妮卡已经被恶魔蛊惑了,她现在所说的一切不过是胡言乱语。她的灵魂已经被那只邪恶的黑猫卖给了撒旦。从她的言行想必你们也感受到了,和恶魔的使者缔结了所谓友谊,简直是一派胡言!”

莫妮卡的父母身体颤抖着,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悲伤、愤恨、惶恐,还有别的东西。

而莫妮卡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推搡着秃头神父:“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朋友!”神父紧张兮兮地避开,“孩子,你需要被净化……你的灵魂已经被邪恶侵占,你已经不是原来的莫妮卡,你是女巫,你将毒害这整个镇子……上帝啊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他随即转身对教众说:“快,准备火刑架,明天开始对女巫的审判!”

第二天,我拖着受伤的身体来到了广场附近,蹲在我经常看他们处决女巫的房顶上。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围在一起伸长了脖子,唾骂着可怜的莫妮卡。秃头神父站在高处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可怜的莫妮卡拒不承认自己“曾经在夜晚骑着扫把飞来飞去,带走十八个人的灵魂”,更不承认自己曾经“与黑毛红瞳的猫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而当神父红着脖子吼道:“那就让这神圣的火焰来见证你是否有罪,若你的身体在这火焰中变成焦黑的枯槁,你将是无罪的;若你在这火焰中镇定自若,你就是毒害全镇的女巫!”所有的观众都沸腾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悉面孔——莫妮卡的父母,还有她的哥哥,都红着脖子举起了手,仿佛那个即将遭受火刑的人不是他们的家人一样,反而真的是来自异世界的魔物。莫妮卡的哭喊和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被一浪一浪的人声盖过了。

火焰燃起的时候,我第一次闭上了眼睛。我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颊边划过。这样的体验是新奇的,心脏也在发出呻吟。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秃头神父仅剩的头发全部撕扯干净,然后让我的利爪代替眼球嵌进他的眼窝里。

我很奇怪,你们人类一直认为自己拥有比任何生命都来得贵重的感情。那么现在呢,人类又在做着什么心口不一的事?你们想骗自己吗?其实谁也骗不过。

在那之后,我又恢复到了一个人流浪的生活。今天去偷点面包,明天去抢点香肠。多么快乐自由的日子!而与此同时,瘟疫也开始在这个小镇里传播了。每天死去的人都被草草掩埋在一个坑里,直到坑也填不下了,只好用火烧掉。我本来想,就这样看着这个镇子消亡也挺好,直到我遇见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