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了小学后,鲜少回到故乡。也是回来过的,那便是第二次遇到辫子阿姨。我在粽子铺前排着队。自从一批批张牙舞爪的外地游客尝了这儿的鲜美后,后头排队的人就看不见升起的门帘下的蒸笼了。我一回头,就看见熟悉的辫子,在枣红色的棉袄上晃得刺眼。辫子阿姨还是那么漂亮,游客们花花绿绿的衣着让她不再格格不入,但却像个外乡人。她冲我一笑,明亮的眼睛旁有了浅浅的纹路。队伍很长,我便跟她搭上话。
“你是哪儿来的啊?”明显她忘记我了。
“我小时候就在这里吃粽子啦!”
“哦……”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满是香味的蒸汽离我们还很远,甚至仍是望不见。“就光等着,也没事干……”我自言自语。她眼睛一亮,扳过我的肩膀:“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反正咱俩都没事干。”我心里偷笑,等着出其不意地接上她的话。
“有一个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呀,就认识隔壁家的一个男孩了。女孩喜欢上了那个高个的男孩。男孩也喜欢她,人人都说他们青梅竹马。
“男孩聪明,念书好。女孩不行。可是那个女孩子很用功,每天放学后自个儿捏着铅笔,看着男孩在窗前玩耍,看一会儿写一会儿作业。她每天晚上总把课本背一遍再睡觉,才睡得踏实,才能和别人考一样的分数。”
一晃到了这里,我便接不上话了,只好静静地听着。
“靠这样,女孩跟男孩考上了相同的初中。女孩更加拼命了,可是不管怎样都不如男孩,还被男孩笑她斗大的黑眼圈。她伤心地哭了。那家伙当然慌了,用袖子去擦,但眼泪哪能擦得干净啊!男孩最后拉着女孩的手把她送回了家。她回到家,偷偷用左手碰碰右手的温度,便再也不哭了。
“男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女孩没有。她再也见不到他了。男孩高三时父亲去世,没人供他读书……”
“后来呢?”
“哦,他就回到了女孩身边,他们结了婚。虽然男孩学历不高,但也找了个稳定的工作,两人就把小日子过了下去……”
辫子阿姨慢了下来,我往前看,蒸笼快碰到我的鼻尖。
“要什么味儿的?”“三个豆沙馅,两个肉的。”“来嘞!”
待我左手一袋右手一袋地从人潮中逃出来时,辫子阿姨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她买好粽子没有。那故事讲得头重脚轻,不知辫子阿姨小时候功课怎样。这粽子可真香呢!我满足地往回走。
我再次回到故乡时,这片土地已经没落了,曾经欣欣向荣的旅游业给它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痕。但人家还多,生活平稳下来,像老年人一样。辫子阿姨也老了,尽管眼睛还是很大,但却也把浑浊的痕迹放大了。我是在她家门口看见她的,她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孤零零地坐在房檐下,盯着前方不知道在数些什么东西。我这才知道她没有家人。
“哎!”她叫住我,“你是这儿的人吗?”
“是啊。”我哭笑不得。辫子阿姨的辫子更长了,人也变得更加唠叨起来。“读书了没?”“读了,刚上高中。”“城里的高中?好孩子。”我想起她上次讲的故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现在的高中不像那时那么难考了。
“你在干吗啊?”“好久没回来了,就走走。”她便招手要我过去。“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来,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次我倒有点想听了。
“有一个小女孩,很小的时候呀,就认识隔壁家的一个男孩了。女孩喜欢上了那个高个的男孩。男孩也喜欢她,人人都说他们青梅竹马。
“后来男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女孩没有。男孩高三时父亲去世,没人供他读书,几番周折,男孩父亲的朋友愿意让他读完大学。男孩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凭着他的努力越来越成功,关于他的消息也常常传回女孩身边。”
她一口气往下说,像准备了很久一样,语速快得惊人。
“赞助他读大学的那家有意撮合他和自家女儿,但是他还想着他小时的玩伴。他大有作为后回到了家乡,和女孩结了婚,凭着多年的资产在家乡定居了下来,他们很幸福。”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很幸福。”她说。这次是她先转身回到了空空的屋里。
“辫子阿姨以前可喜欢给我讲故事了呢。”我笑着对伯母说。伯母对这个边缘的、衣服鲜艳的人不怎么感兴趣,话题便还是扯到了不再卖粽子的粽子铺上。
“吃饭了!”伯父招呼道。他看见我,走过来亲切地揉揉我的头发,说:“呦,长高了。怎么头发还是这么短。”“再长也长不到你那么高啊!”伯父哈哈大笑,和我一样的虎牙露了出来。
我忽然想到伯母家境很好,而伯父不然。
我好想再见一次辫子阿姨,再听一次故事。不,她功课不好,讲不清楚。
或者,来,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李健皞
格致中学
年轻人走进小屋。那是个很旧的小屋,建在很是偏远的群山中——这并不像一个享誉世界的画家应该住的地方啊,虽然这里环境的确很美,光是看看就觉得有灵感涌现出来——年轻人这样想着。屋里的设置更是简朴,除了一锅一灶,一张旧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床和桌子,还有和这环境极不相称的一块极大的画板和无数的颜料以外,就几乎只剩下这间茅舍的主人了。可在年轻人眼里,屋内最有吸引力的无非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巨画:那幅画很“白”,只有寥寥几笔的群山,几点飞鸟,还有些不成比例的芦苇还是杂草,长在可以看到画里其他景色的地方——因为画面实在过于简单,年轻人也看不出来。
老画家开了口:“学画?城里那么多拿笔的,为啥大老远跑到这深山里来?”
“老师,您这么说就不对了……”
“行了。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现在的人都是这样。说吧,想学什么?”
年轻人的眼里突然迸出按捺不住的神采。
“不管什么,您教我两手就行。”
老画家愣住了。紧接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好!那我们立刻开始吧!不过在那之前,年轻人,请你先耐着性子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个故事,好不好?”
年轻人感到很奇怪。然而当他看到老画家的眼睛——那不是一双因为沉淀了时间而逐渐变得浑浊的眼,反而突然充满了连年轻人都感到不适的不羁与锐利,仿佛是牢狱中的革命家正紧盯着那禁锢着自己、终将断裂的铁栏一般——便觉得到了嘴边的疑问都消失了,只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放了下来,坐到了老人对面。
老人眯起眼睛,一边打量着年轻人的脸一边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喃喃起来。
“那也是一个年轻人,对了,也是像你这样大。他从小很喜欢画画,也的确很有天赋。周围的人都夸他,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极有作为的画家。那孩子也把这些话都听在耳里,并且很努力地学画。”
“孩子一天天长大,他的画功也逐渐了得:一只小鸟,他看一会儿便能记在心里,回头就能画在纸上,连根毫毛都不差。可你知道的,年轻人嘛,总归是傲气的,他也觉得自己画功是很厉害的,但仍然觉得不满足。于是他就去找了当时很有名的一个画家,想跟他学画。画家问他,想学什么啊?他仗着自己有本事,就说:‘老师您别客气,我就想跟您随便学两手,回头自己慢慢练,总有一天要超过您。’画家听了哈哈大笑,‘行啊,那,你就帮我磨墨吧。’那个跟你一样想学画的年轻人很不乐意,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但一想到自己将来肯定比老画家有名得多,便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年轻人听到这里,大概猜出了老画家的意思,说:“老师,磨墨我也行的。”
老画家仍然眯着眼,似乎对自己的用意被看透毫不介意,继续着他关于故事的回忆。
“这年轻人也的确不错,一般的孩子有他当时那样的水平,是肯定咽不下去这气的。可他忍了。而且他不仅忍了,还自以为很聪明地趁机‘偷功’——老人家在画画,他就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慢腾腾地磨墨,时不时地往画纸上瞟上几眼。唉,年轻人的这点小把戏,做长辈的要是看不出那不是白活了?可老画家也没说什么,仍旧画他的画。
“不过年轻人看了他的画,也是深感自己仍然欠了不少火候啊。现在想想,当时看的那些画,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不过年轻人也没发觉,就借着这磨墨的空子,在老画家身边待了五六年。期间,他除了偷功,还偷偷地看老画家挂在家里的那些画,把那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直到把上面每一个墨点为什么这样画都自认为弄清楚了,也觉得自己很有了那老画家的风韵,就提出来要走。然而老画家有一幅画是他怎么研究也没弄懂的——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画,连年轻人都能画出来,他当然也临摹过,可总觉得缺了东西,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听着故事的年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这样真能学到东西?”
“只要有心,你也可以。”年轻人没再说什么。
“老画家也没拦他,临走时就对他说了一句话:‘画好你自己的画,你就超过我了。’年轻人当然听不懂他什么意思。这也难怪,手都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和脑子也是,画的当然是自己的画了,难道还画别人的画不成?这老头肯定是怕我把他的本事都学会了,把他的饭碗都抢走。”
听到这里,年轻人更困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老人家嘛,说话不着边际一点,也很正常。”
“年轻人从老画家那里离开,靠着他的天资,很快就在业界闯出了名声。人们很快开始把他和其他已经出名的大师们相提并论起来。刚开始他为自己的本事和小算盘十分得意,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超过师父,便更加得意了。然而不久他就开始觉得不高兴了。”
“为什么呢?”
“起因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在一本很权威的艺术杂志上看到一篇有关他的作品的评论。那个评论家是年轻人很钦佩的一个人,因为他从来不靠一个艺术家在业界待了多久来评判他的作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在评论里写着:‘……其艺术风格和他曾经师从多年的某老来说,几乎继承了后者所有的优点。’”
年轻人很想问:“为什么?”可他忍住了。
“年轻人很恼火,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超越自己的师父,因为人家说他的画风和他的师父一模一样。其实人家说的是‘继承了所有的优点’,也就是说认可他已经比他的师父多了什么东西,但是,唉,年轻嘛,血一涌上头就啥也不知道了,一怒之下决定暂时隐退,等到自己什么时候觉得超过了师父再出山。于是年轻人开始了旅行,为的是找一个能让他远离那些说他和师父像的人们的声音的地方。最后他找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老人说到这里,用手比划了一下周围,“就像现在我住的地方一样。”
年轻人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弄了一下,像调音师拨动一根琴弦一般。
“年轻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他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画画。刚开始,他觉得自己的构图和创意都像他师父,到了后来,连每一次落笔都像师父正手把手地教他一样了。这让年轻人十分恼怒,他那时做的最经常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只画了两笔的东西毁掉,然后对着空空的山谷像着了魔一样地大喊大叫。他是在诅咒他师父呢,还是诅咒他自己不争气呢,抑或诅咒那个一语道破天机,害得他流落到这样境地的评论家呢?”
“年轻人也不知道。”不知怎么的,年轻人突然接出了老人要说的下半句。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又接着说下去。
“年轻人在那里住了很久,一直到头发都半白了。然而他还是没有超过他的师父。这天,年轻人又毁掉了一幅画,接着狂跑进了山里。年轻人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连脚都失去知觉,失去力气了,他才突然栽倒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就这样晕了过去。等到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想找路下山,却发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本来嘛,像他那样没头没脑地乱跑……没办法,年轻人就找了个能看见天空的空地躺了下来。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就那样不停地对自己眨眼,就突然哭了起来。他突然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真傻,怎么就为了这样的事情,为了自己没能超过那个老画家,把自己的半辈子扔在了这山沟里。他突然就觉得能不能超过自己的师父这件事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本来嘛,人家都说,乡音无改鬓毛……什么来着?总之,年轻人好像突然就开窍了,他就那样看着满天的星星,回想着自己过去‘偷学画’的那几年的时光,那是他最开心的时间了。
“第二天,年轻人起来四处摸索下山的路。他想找个高处看看哪儿能下山,就一路向上走,没想到啊,这一走竟给他找到了一个地方。哎呀,当时天也刚亮,年轻人就站在那里,能看到的是满眼的青山,一座接着一座,就这么蔓延开去,一直看不到边。而太阳就从那最远的两座山中间慢慢地把头探出来,起初是一点点,后来就都出来了,慢慢地爬到山头。山里的鸟儿们也醒了,有几只从年轻人身边飞过去……”
听着老人的叙述,年轻人虽然不知道故事里年轻人心里怎么想,但,他肯定和那个与他同样年纪的同行一样,被那景色吸引了。
“后来年轻人很快找到了下山的路。他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在画板前坐定,用他从小就有的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对,年轻人没有像以前一样画,他只是遵从他自己的手,任凭它只是寥寥地在画布上面勾勒出那一片群山……等他回过神来,欣赏着自己刚出炉的第一幅作品时,他却突然开始狂笑起来了。”不知怎么的,老人也开始笑了起来,并且笑得极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