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看着女孩继续干着农活,娴熟的技巧,朴素的穿着,坐在那田垄边等着。风轻云淡,几只小鸟从田垄旁的树枝间飞出来,慌张羞涩地飞到远处的灌木丛处。
女孩干完了活,擦了擦汗,从田野里走了出来。
这下年轻人看清了她的眼睛,明亮而神采奕奕,眼光深邃得直指人心。女孩还是在笑着,她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就遇上这样好的事,今晚村里有篝火晚会呢。”
年轻人点了点头说真好。
两个人就在田垄边走着。女孩告诉他,十九村非常大,而且特别欢乐,村头的田地和村尾的海滩轮流站岗,一年四季都祥和无事,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亲情、友情、爱情,这里都丰富地聚集着,总之在十九村,发生过很多奇迹般的事情,有的人自己造船准备出航,有的人会用口哨吹出埙乐,有的人陷入恋爱,再也没离开过。十九村村头在山脚下,村尾连着一片海,而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正是最安静的村头。
“我很喜欢这里,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我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唱这里的歌,怎么跳这里的舞,人们随着篝火摇摆欢歌,所有的烦恼都抛之脑后。成年之礼也是大家一起办的,这一顶草帽是村里的礼物,带着它就可以看到幸福。”女孩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草帽。
年轻人看了看草帽,脸红地赶紧低头。
“那么,”年轻人问,“可以给我一顶这样的帽子吗?”
“当然可以啦,不知你今年几岁了?”
“我去年成年,今年十九岁。”
“那样的话,你跟着我去参加篝火晚会,我带你去拿帽子。”
春天的风里有一种芳香,温暖和煦地吹着人们善良安静的脸庞。
很快,太阳就落山了。
篝火晚会渐渐开始,随后愈发热烈,人们欢歌笑语,饮酒跳舞,乐此不疲。
“嘿呀吼呀嘿呀喽呀,喜娃啦祝穆,善娃啦祝福,爱神耶和呀,齐来降恩福……”人们的歌声不断歇,从村口的篝火处一直传到村尾。女孩在那里寻到了醉醺的年轻人,正在树下酣睡。
“醒醒,月亮看见你了。”
年轻人睁开睡眼,看到了女孩的脸。他笑着说,这里真不错。
“和我一起跳舞吧,月亮会祝福我们的!你喜欢我吗?”
年轻人赶紧坐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喜欢我吗?”
年轻人低下头想了想,看着女孩的眼睛。
“你是说哪一种喜欢?”
“那种。”
“哪种?”
“就是,那种,男女的。”
“那肯定不啊,我不熟知你呢。”
“那不是那种呢?你是……”
“你希望我喜欢你吗?”
“我希望你喜欢我啊,就像我喜欢月亮那样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十九村那样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年轻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已经过了篝火最闹的时候,“嘿呀吼呀嘿呀喽呀,喜娃啦祝穆,善娃啦祝福,爱神耶和呀,齐来降恩福……”但是这歌声,一直弱小地存在着,似乎在村头村尾回荡摆动。他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躲进云层,散出微光,娇柔美丽,那般让他着迷。
“我也该走了。”他说,“五更的时候,我必须要走了。现在已经四更钟,我待得太久了。”
女孩不言语。
“我本来就不该想着滞留在此,谢谢你带我来到十九村。”
女孩抬头看他。“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也将要出航去,去海的另一面。”
“好,我这就去取船。”
女孩站起来,一直跑到年轻人实在看不到她了。鸟儿在埋怨地叽喳叫着,从石头后腾起飞进了树。月亮也出来,温柔地照着他。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头顶的月光如水一样让他眼界模糊了。于是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让他的眼界模糊了。
清光乍现的时候,有人来叫他去海边准备出航了。然后给了他一顶草帽。
年轻人在岸边等着女孩来送他。
就在船要离开的时候,女孩跑了出来。“还不走!快走吧!”
“我在等你。你出来了我就走。”
“等我干什么,快走吧,船要开了。”
于是年轻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船上的人都在催促。
他挥舞着那顶草帽,看着女孩的脸,一边倒退着向后跑去,一边高声喊着:“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他就喊了这一句话,女孩已泪流满面。
年轻人上了船,和船上所有勇敢的人一起,离开了十九村,再也没有回来。
我接过老人递给我的一杯茶,讲完了这个故事。老人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轻轻吐了出来。
烟升如春蚕吐丝,虽散却不断,像极了人世的念念相续。
“你几岁了?”
“不多不少,九十九了。”我说。
他也开始发笑。“果然如此啊,那个年轻人就是你吧。”
我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孩子啊,百村不是这么好进的。你经过了所有的村子,零村、一村、二村、……五十村、五十一村……九十八村、九十九村,就只有这一件事,你还是放不下啊。”
“您是谁?怎么知道我的事?”
“我也是个换故事的人,只有一个结,所以迟迟没有离开这里。”
“来,告诉我您的故事吧,我们一起解脱。”
“解脱?哈哈哈,我要是想要解脱早就能走了。来这里的人也不少了,他们都走了,我还在。”
“什么意思?”
“你也完成了,你是第三百二十个换梦人。但是,你真的要走吗?”
“我不愿再烦恼了,我要成功离开,否则我将继续痛苦不安,当年我没有勇气,但是这件事扰乱我每一天的精神,我一定要了结!”
“不,”老人摆摆手,“人生并不是一场有穷尽的马拉松。每个村有每个村的故事,你一定要经历这些,你才可以走到这里来。我每天都坐在这里,但是对面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们做着非人类的事,走着人类的路,体验人类的情感,这些是必须的经过。但是,后悔和疼痛是好东西,它们的的确确让你心里痒得很难耐,但是它让你脆弱,它让你不完美,人总该认识到这点。”
我听着他讲,仿佛在听一场洗礼。烟头烧到了底,只剩焦黄的短短一截。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光,闪亮如昔日的女孩。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个船长要挑战自己的极限,他挑了一个晴朗的天气,只背了一套降落伞,从高空的飞机上跳了下来。他在空中自由地飞了四分多钟,几乎快要燃烧自己,然后他想,我要再努力一点,于是过了十二秒,他才终于打开了降落伞。他是见过海浪的人,他无所惧怕,他只为了认认真真地体验一番生命。他对所有事物都说好,他看待一切都是那么乐观向上。他不惧怕死亡,他也不在乎昨天到底是否有什么事使他受伤,因为他是如此地热爱自己生命的历程,他不担心自己是否能活到一百岁,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所拥有的回忆和他热爱的日子们,共同地构成了此时此刻的他。那么,孩子,告诉我,你真的放下了吗,你真的准备好,要走向新一世界了吗?”
“我们都是换故事的人,没错,我们只是换梦人,梦是我们自己在做。然而,人总有一刻是无比满足于现状的。您呢?您也是如此吧?”
“我有我的故事,谁都有心疼的地方。谁也知道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是,它的确感动了你,它的确让你为它流泪过欣喜过,那么好了,其实我们都明白,终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死亡抹去,你的这具皮囊也将羽化,而历程呢,周遭的这无常的世界,对面那些没有生命的风景和曾经鲜艳过的存在,他们都在延续,永远在延续。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也将传给后人的故事。这村子叫百村,百年之村,除了我在守候,在等你这样的人,在授你礼,再也无人过往居住了。”
老人这样说着,我看到了他脸上比刚刚似乎又多了一条皱纹,毕竟是岁月留痕。这个船长,我也该对他说再会了。
走吧,走吧。他困了。
“瞧吧,已经五更了。径直走,不要回头,你就可以去往新一世界了。”
我走过那些粉尘,那些别人存在过的往事如烟,新世界像个温暖的天堂,像桃花源一样安详宁静。
我似乎想通了什么。于是我回头,看到了女孩在田野里当初如一的笑容,灿烂如四月。她轻轻地说,要歌唱,你就歌唱吧。
我跑到树下,老人笑着向我招手。
他点起一支烟,对我说,来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刘 悦
交通大学附属中学
夜雨滂沱,透过轿车的挡风玻璃,只能看见一闪一闪的路灯在巷子口。
暴雨已经让老城区的下水道系统彻底瘫痪,有些积水甚至漫到了行人的膝盖。而大雨却毫无颓势,一点要停的迹象都没有,灰色的夜空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如果它就这样下个不停,这座城市迟早会被淹没。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说这句话的、那个依然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漫步的老乞丐,别人都称他“四叔”,据说是因为在家的辈分排行。四叔估摸有六七十岁,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听口音,应是淮南人氏。他行迹无踪,虽然没人知道他晚上在干什么,但白天总能看到他在老城街区行乞——他每天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和城管大队也是熟面孔了。
四叔和别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同,他虽衣着朴素,但大体还算干净整洁,冬天也有棉衣御寒,倒也没有那种可怜兮兮的感觉。他会拉凄惨的二胡,也能吹欢快的唢呐,还有一把唱戏的好嗓子,淮剧唱得字正腔圆,纵然是戏班弟子也未有几人能出其右。镇里有些人很欣赏四叔,每次看见四叔都会多给几个钢镚。
四叔眼神迷离,听说是年轻气盛时和村里人起了冲突,大打一架之后落下的病根,年纪大了,视力也衰退得厉害。四叔后来一气之下离开了故乡,一走就是几十年。不知道是他不愿意回去,还是故土早已容不下他。这也难怪傍晚时分他会坐在一个固定的岔路口边上,弹着电视里评弹艺人用来奏乐的、现在的中学生已经叫不出名字的琴,每当周围几个学校的学生放学时,他会摇着老铜碗,里面零星的几枚硬币发出参差的摩擦声。新生会关注他一阵子,而引以为常的学长学姐往往选择视而不见。
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一大把年纪,没有子嗣为他养老,为求温饱还要上街乞讨,偏偏选择学校附近——被学校禁锢了一整天的中学生一听到放学铃就像鸟兽逃散一样,三三两两结伴去附近的商业街休闲,钱包本来就不鼓胀,更没有理由去施舍一个每天同一时间都能见到的老乞丐了。
四叔时常会对路过的学生招招手,说:“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可惜没有人搭理他。
我已经从这间中学毕业十年,如今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尽管不是什么知名媒体,但也算是体面的工作。小镇虽不是山区农村,但也就是一般的县城,这里的青年大多中学肄业就去务农或者进城打工,经济不算发达但居民都能安居乐业,对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况也并无不满。
我现在负责的专栏正面临着被撤出版面的境况,这段时间一直心情低落,如果我没有能力起死回生,我手下的三个文编都要和我一起下岗。他们还那么年轻,满怀理想的朝气。
在这个世界末日般的暴雨之夜,我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四叔,这突然激起了我的灵感——如果写一篇以四叔和他的过去为主线的报道,至少小镇的读者都会很感兴趣,说不定总编辑会改变主意……我越想越兴奋,摇下车窗,狂风立刻从窗外乘虚而入,被吹乱的头发像深黑的泥泞一样在我眼前飘拂,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伸手招呼:“四叔,快进来!”
四叔像看到天使一般激动地看着我。其实他也算是陪伴我长大的人物了,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巷子口看到他在拉二胡,曲调悠扬,可惜胡琴实在不济,似乎马尾做的拉弓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松香的滋润了。那时候的四叔走路的步伐还很稳定,像个精干的小老头,而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变成一个肩上有责任要扛、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四叔却老了,走路开始一瘸一拐,看报都要备一个斑驳的放大镜。
而今天,却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四叔,您住哪啊?”
“住?你是说睡觉的地方?”四叔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每天在桥洞底下过夜,今天不行了,不过老城这么大,上哪还找不到一个过夜的地方呢?”
“您……您结过婚吗?”
“哈?”四叔抬起头,笑笑,“老城姑娘水灵灵的,哪有愿意嫁给我的呢,哈哈。”
我听着这样的回答觉得很揪心,我本来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只是随口问了两个,便如鲠在喉,不好意思再细究下去了。
“没事,小姑娘,四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的。”我咽下一口冷气,前方堵塞的车辆逐渐开始挪动,我也紧跟其后,慢慢踩下了油门。
“从前在南国的一个小村庄,流传着一个传说……在村庄中央的湖底住着一只怪物,会在夜深的时候跑出来,侵扰村民。这怪物力大无穷,村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每天晚上,村子里都会死一个人,村民人心惶惶。后来,一个别村来的道士告诉村民,这怪物唯一的弱点是惧怕火光。村民们一入夜就点燃所有灯火,怪物果然没有再出现过。后来这怪物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就算村民们忘记点火,它也不会来攻击村民。于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村民们不再家家彻夜点灯,只有村庄中央的祭坛还保留着这一习俗。”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四叔问我。
“呃……这要怎么讲?”我完全没想到四叔会突然停下,抛出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有中国民间的特色啊,人们用传说来解释约定俗成的习惯。当然也是个不错的构思,情节再向后发展一下,可以拍神鬼题材的影视作品,或者写成民谣音乐,能最好地发挥这个故事固有的一种荒诞的气氛。”
“你不好奇这怪物的来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