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前方第三棵枫树对她说:“他就在这里。前年他就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们。他得了病,说对不起我们。那时候你已经记不清了。”我说着哽咽着。
她挣脱开我的手臂,径直走向那棵枫树。她重重地坐在那堆枫叶上,我不敢走近去看她。
过了很久很久,天色都暗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没有哭没有叫。
我走过去,看见她眼神是呆滞的。
我轻拍她的肩:“妈。”
她突然被我的声音从某个空间里抽回,呆呆地望着我:
“妈?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泪水一瞬间决堤而出,我转过身,擦了擦满脸的泪水。
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我是玛丽。你的护工。我陪你来这里看枫叶的。”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扶着她向山下走去。
她喃喃自语道刚刚做了一个梦。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她对我说:“玛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1995年11月18日。
是的,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昨天是我第四十一次装作是护工去照顾她。她还是向第一次一样问我是谁。我又是第四十次对她:“我叫玛丽。”
我宁愿她不记得过去那些痛苦的事情。我宁愿我只是一个护工。
昨天她第四回跟我讲那个“那年冬天一个女人孤身去莫斯科”的故事了。
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把棕红色的披肩盖在她的膝盖上。
她又一次地夸赞说:“这披肩,真好看。”
我又一次拿着玫瑰来看她,她又一次地说起“印象中有一个女人也喜欢玫瑰”。
她是忘记了,那个女人就是她啊。
那个在冬天孤身一人去莫斯科找她的丈夫,想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想叫他回来的女人就是她自己。那个在俄罗斯街头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女人就是她。那个在窗户里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一起温馨地吃早餐的女人就是她。
呵呵,幸好她都忘记了。
1996年1月1日。
新的一年到来了,那日我扶着她走出这家“耶稣疗养院”,果然只是短暂的告别。这日清晨,圣彼得堡的上空,有一轮火红的太阳,十分温暖。克里索大桥下的克里索河结的冰在慢慢消融。我折下那最后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
耶稣疗养院里一条新闻像病毒一般流传着:“167号床,路易斯女士于昨晚23点59分离世”。
最终她都没有熬过这个1995,最后的一秒钟都没有熬过。
真像梦中的那幅画一样。
最终那个穿着大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在克里索河面的冰消融前离开那里。
她那纤细的手臂向上伸去,手指纤细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另外的十八分之十七的大小是一面巨大的湖,湖面结成了薄薄的透明的冰,她右脚踮着脚尖,左脚向后扬起。她没有被脚下的水草拖入那阴暗的湖底。她去了天上,一个幸福的地方。
我望着那张床,仿佛依稀听见她的声音:
“玛丽,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1998年10月26日。
我回到北山后面的枫叶林,又是一年的红。
在第三棵枫树下,轻轻地放上两枝新鲜的玫瑰。
身上,依然披着那块棕红色的披肩。
那日/我看见/北山后/那片枫叶林在跳舞/
那日/我看见/枫树上/一只老斑鸠在佯装游泳/
那日/我看见/山脚下/那片死湖里的水草疯狂生长/
那日/我看见/天空中央/一团火焰在剧烈灼烧/
那日我看见一双眼睛/充盈着炙热的眼神/
远远地向我走来/像一阵掠过枫叶尖的风/
远远地听见你对我说/玛丽/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念着要去看那山后的枫叶林/摇摇头说要走/
你恳求我/说/这故事很短/不长/不长/
我看见那双眼睛/美得像/汪洋/
于是在山坡上坐下/听/远远的/
你/讲/
钱小琳
七宝中学
一
“这里真黑,真是让人难以习惯。”金属质感的声音抱怨着,声音里有一些难以被发觉的杂音,“已经过了几天了呢?”
——半个月了吧。我心里默默地想着。
“大概还不到一个星期。”我慢悠悠地回答他,懒洋洋地窝在角落的黑暗里。
“他最近一定是太忙了,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多么热爱自由的人啊。想起来,不知道是几年前了,他和我一起在法国,那里真是美啊……”
黑暗让他周身的光芒都暗淡了下来,我至今没有见到过他的全貌,但可以想象应当是张扬热烈的——和他喋喋不休,天真热烈的性格一样。
我们本来不应该遇见。
二
我是被吵醒的。
“嘿,朋友!你个子真大!你可以叫我莱纳,今天过得还好吗?”
“还凑合吧,谢谢,莱纳。”
“你真好相处,比我以前遇到的许多都好太多了!托马?我可以叫你托马吗?”
“如果你想这么叫我的话,可以。”
“你听说过威尼斯吗?”
“当然。”
“哦,我爱死那片地方了,我爱它的每一个角落,它令人震惊!那里的阳光好像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美丽,黄昏的时候阳光把每个角落镀上金黄,映得满城的河流更加妩媚起来,那里有着艺术品一样的建筑和美丽的街道,那里有极漂亮的玻璃风铃,那里的人们也十分的热情友善,那时候我的心总是被他装得满满的,暖暖的,所有见过我的人都夸我漂亮。”他的声音这时染上一些不同寻常的骄傲和自豪,“他带着我坐小船,和船夫聊天,和我一起去餐厅吃烤饼,我们一起和意大利人过狂欢节——他们的衣服你见过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我并没有去过那里,他们的衣服,嗯,怎么样?”
“哦,那美极了,面具,晚礼服,头饰,就像中世纪。”
在黑暗里我也能看见他娇小的身躯上在闪光,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喜欢欧洲?”
“是的,那里是我和他一起去过最美的地方。”
我在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欢迎你,莱纳。”
“谢谢你托马,我感觉我的心脏没有那么空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我从来没有直面过的阳光。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三
“有关亚瑟?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因为我们说到了英国啊,唔,大不列颠哈哈……”
“嗯,有关于他的事情,知道一点。”
“啊,一个不懂人心的王者和一名摇摆不定的皇后,一个在忠诚和爱情中挣扎的勇敢骑士。”
“嗯,一个悲伤的故事。”
“嗯,一群矛盾可悲的人。”
“他和你一起去的英国?”
“是的,这个故事是他告诉我的。无论是他还是这些人都被束缚得太多了,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结局。”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热爱自由,想当一名摄影师,他总是能把倒影在他眼睛里的世界完美地表现出来。”
“刚刚你说,他被束缚得太多?”
“是的,我总是听见他父母在电话里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告,然后就变成了伤心地吼叫,他们并不希望。”
“那他自己呢?”
“刚开始在欧洲的两年他们的矛盾还没有这么激烈,那时的他虽然潦倒,不过好在还幸福。”
所以你最喜欢欧洲吗,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我们在英国的时候不知是什么让他回国了。”
“所以……”有些话总是说不出口。
“啊。我快想不起来被填得满满的是什么感觉啦,我的毕生目标就是让他开心一点,不过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嗯。”
四
“咔嚓”。
门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算了算日子,整整一个月了,这个月过得真快,是因为有莱纳的喋喋不休吗?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这个小黑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一个还活着。
许多天不见他,他有些疲惫,不过精神还算是很好。
我回头看莱纳,他睡着了,还没有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全貌,我有一点吃惊。
他把我搬出屋子,关上门,一言不发地让我开始工作,好吧。
于是我“轰隆轰隆”地卖力工作着,这下莱纳总应该被吵醒了吧。
我走进他的书房,墙上挂满了照片,老一点的是有关欧洲的,教堂、穹顶、天空还有威尼斯的河畔,果真像莱纳说的那样妩媚,迷人。还有一些新的照片,却是有关东方的了,日本精致的庭院,小巧的拱桥,和服的下摆下露出一点点木屐。书房的书桌下放满的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摄影材料。大概是新增的吧。
墙上挂着我从没有看见过的证书。
他大概是事业走上正轨了吧,作为一个摄影师的事业。
看着满是积灰的房间一点点变得干净起来,我突然觉得有点撑,可是明明已经那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是的,我是一台吸尘器。
我在桌角旁边看见了一只水壶,很大很漂亮,盖子打开着,里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水的热气。
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看了我一眼,满满的明媚:“你好。”
莱纳也是一只水壶。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五
我慢慢地回到我原来一直待着的位置,不出所料,莱纳被吵醒了。
“托马,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热情地问着。
“不会再差了。”我诚实地说到——知道自己是被取代才被抛弃一定会更难受。
“哦,你还好吗?”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点担心。
——我一直以为他是和他性格一样热烈的红色。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今天的声音更加苍老了,或许是今天格外的安静?他说话的时候满是内胆和外壁碰撞的声音,这让我感到恐惧。
“……嗯,不过是太久没有工作了而已。”
“那就好。”他真挚的声音恢复了安心和笑意。
“莱纳。”
“嗯?”
“你为什么会如此像一个人?”丝毫没有物品的冰冷和沉静,满脑子的热烈。
“大概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吧。”
还不如说是你的世界只有他,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今天来聊些什么?”
“文艺复兴怎么样?”
“好。”
六
我意识到自己的寿命比较长是在这个储物室渐渐没有声音开始的。
储物室里的东西很多,大部分都是不再会重见天日的废品了,我因为个头太大,又不怎么会被用到而例外地放在这里,我的沉默成了习惯,直到莱纳来到这里。
我感受着这里的黑暗和沉闷的空气。我不想想象莱纳的离开,即使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现在已经中午了。
“早上好,托马。”
莱纳最近醒得越来越晚了,不过我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早上好。我等着你给我讲故事呢。”
“啊,是嘛,今天想听一些关于什么的故事?”
“大海吧,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
“啊,那确实是美到了极致。这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许多故事。有关于爱琴海,索马里海盗,墨西哥海岸……”
我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听着他杂音渐重的声音。想起了那天第一次看见他被光亮照亮的全貌。
——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热烈的红色,却没想到那天被照亮的时候被他悲伤的蓝色震惊到心坎里去了。
是极漂亮的,不过已经伤痕累累,许多地方被撞出了大小不一的坑,他安静而脆弱地沉睡在储物室的一角。
“大海是我见过最宽阔,最让人着迷的东西,我觉得她比阳光更加能温暖人心。”
“嗯。”
“你见过天空吗?”
“透过窗户看到过。”
“海就是倒过来的天,不过更加深邃。”
“美极了。”
“谢谢你,托马。”
“嗯?”
“一直以来愿意陪着听我说这样无聊的故事。有关于我的也好,他的也好,欧洲的也好,我知道你并不感兴趣,我讲的也并不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事情已经在向超出我想象的方面发展。
“他能成为一个摄影师我很高兴,他一定也很幸福。我毕竟只是一个水杯而已啊,还是一个已经走到暮年的水杯。”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