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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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虚妄之眼(2)

其中有一张是蝴蝶穿着制服与另一个女孩子的合影,看上去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紧密地挽着胳膊,头上扎着同样的发饰,对着镜头开怀地笑着。但另一个女孩子脸的部分被人用刀片刮掉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白色划痕。我猜测是不是因为她和蝴蝶的长相太过相似,才引起了蝴蝶的惶恐。

我大致推断出照片上的女孩子,就是惨遭蝴蝶毒手的人。

“那关于你朋友的那件事呢?从照片上看,你们不像是会反目成仇的样子。”我指着另外一张剪报上的标题问她。光是看见“毁容”这种关键字就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好朋友的脸上,长了奇怪的花。”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表情严肃地说道。

“我能看见花的经脉埋在她的皮肤下面,绕着她的脖颈向上。从眼睛里伸出花瓣,覆盖住了整张脸庞。她就顶着那样奇怪的脸招摇过市,花蜜从她的眼睛和嘴唇里流淌出来,她身上的香味弄得我总想打喷嚏。花粉飘到哪里,沾到的人就会像着魔一样被她吸引。

“本来我约好了喜欢的男孩子出来喝茶,结果,他的视线全被那朵花吸引了过去。她之前跟我说好,不会勾搭我喜欢的人。明明我把她当做了好朋友,她还是做出了那种事情。她把花粉抖落在那个男孩子的身上,我看见他们躲在角落里接吻,她把花蜜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嘴里。我不能容忍她的背叛,也不想失去喜欢的人。所以我要拔掉那朵花。”

“然后你就弄伤了她的脸?”我看着报道皱起了眉头。

“别把我说得像变态一样,我只是帮她把那朵花拿掉了而已。”她把食指放在我的眉心轻轻地揉着。

“我告诉她那个男孩子托我送一封信给她,她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但她始终都不肯承认是她不知廉耻地勾引了我喜欢的人。也许是长在她唇上的花瓣让她说了谎,所以我把花瓣从她脸上摘了下来,那些鲜红的汁液散发出浓稠的味道。我想如果不把那些根茎清理干净,花瓣就会永无止境地生长。虽然我恨她,却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顶着花盘的怪物……”

“也许是我太粗鲁了吧,你也知道的,年轻女孩子的面皮薄得像一层纸,经不起折腾,我去掉花瓣的时候无意中伤到了她……她不停地挣扎,用劲地掐我的手腕踢我的小腿骨,花的汁液糊住我的双眼时,她突然用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吓了一大跳……所以才失手将她……”

“之后闻声赶来的人将我送进了警察局,以前的心理医生为我开了证明免去了我的牢狱之灾,然后我就在不同的精神病院之间辗转……没有人肯相信我说的话,他们都觉得我疯了,再也不能被治好了,连我的爸爸妈妈都放弃了我。毕竟杀死同学是一件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事情,他们的名誉遭受了很大的创伤。我第一次看见烦躁不堪的父母,他们喋喋不休地抱怨班里的学生要求换老师或是看牙科的客人寥寥无几……我发现他们关心的根本不是我……从始至终他们想着的只有声誉和面子。

“所有人都抛弃了我,只有你在身边了。医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享受着她的依赖,甚至期待着她沾满鲜血的样子。在我眼里,背负着罪孽飞不起来的蝴蝶,才是最美的。我的手掌摩挲过蝴蝶背部单薄的线条,她因为哭泣而轻微战栗着。

“医生,下班的时间早就过了……别忘了今晚我们还有约会……”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催促着我,毫无避讳地让我赶快结束与蝴蝶的谈话。我尴尬地收回手,装模作样地理了理发皱的下摆。在精神病院里,年轻漂亮的护士可是不可多得的精神慰藉,在我变成像其他孤身一人的中年医生之前,我需要尽快找到帮我打理生活的配偶。我知道我对于蝴蝶的那份妄想太不实际。

护士关门的时候不忘抛个媚眼给我,我打量着她的背影,丰腴流畅的线条,比起单薄的蝴蝶更有女人味,前几日销魂蚀骨的感觉还留在我的肌肤上,我想我今晚一定不能错过这场美妙的约会。

离开时我忽略了蝴蝶眼里闪烁着的奇怪的光。她目不转睛地目送我离开,然后乖乖地坐回她的小床上。

护士是个贴心的好姑娘,我在她家度过了曼妙的一夜。朦胧醒来时,听见她告诉我已经帮我请过假了,让我期待她回家时为我煮的咖喱饭。昨夜喝了不少的红酒,今早脑袋还是有些疼痛,连同身体的疲惫让我陷在柔软的床垫里不愿醒来,我蒙着被子一边在脑内重温昨夜温存,一边酝酿着睡意。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催命一般震动着。我不情愿地支起身子,寒冷的空气让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您负责的病人今早情绪异常不稳定,已经被关进了隔离病房。她袭击了一名护士,请您赶紧来处理一下。”

我拨通了护士的电话,如果情况不严重的话就拜托她帮我打理一下,随便注射一些安定剂给蝴蝶就可以了,可电话一直都没有接通。我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决定亲自去医院看看。等我匆忙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重新经历的场景。护士倒在了蝴蝶的房间里,装着药的托盘打翻在地,各色的胶囊滚落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昨晚在我怀中温软的身子已经变成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冰冷尸体,血污弄脏了墙上的挂画和羊毛地毯。我精心为蝴蝶布置的房间变成了凶杀案现场。

而蝴蝶却呆滞地坐在一边,抱紧双臂,好像一松开就会有什么从怀中飞走。“连护士也变成怪物了……”她颤抖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无助地看着我。

“我昨天就发现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她的样子怪怪的。今早她拿着针筒像我走来,我十分害怕,平时都是你给我打针的……我以为你……”蝴蝶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士而已!你真的疯了吧!”失去护士的愤怒让我不禁对蝴蝶大声吼道。

“你看不到么,她的胸前有一片黑色的沼泽,迟早你会陷进去的……医生,如果我不杀了她……我就会失去你……昨天我在窗户那里看到你们拥抱,你大半个身子都被那沼泽吞没了……你的身上满是那种泥泞的气息……跟她在一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死掉的……”她一边抽噎一边迫切地想告诉我她所看见的。

我没有回应她,对于蝴蝶的放纵很可能会使我成为她伤害他人的帮凶,我太过低估她,被她孱弱美丽的外表欺骗。刚才在走廊里,一个老医生叫住我,他说蝴蝶的危险性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如果我不处理她,迟早会有别的医生代劳。况且蝴蝶年轻健康的器官,可以卖一个相当不错的价钱。

蝴蝶被关在走廊最末端的隔离病房内,大门被一把生锈的锁紧紧锁住。没有医生和护士愿意负责她,她像是瘟疫一般,碰上的人都会惨遭不幸。开始的几天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用手指在门上挠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医生,医生,我只有你了,我不会伤害你。”她哭喊。我却充耳不闻。我熟知这是小孩子的惯用伎俩来骗取我的同情,接二连三的事件后,我相信蝴蝶不像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但这一次我的推断却失误了,她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我想适当的冷静可以帮助她恢复,直到另一名值班的护士发现异常。门的缝隙里有血渗出来,送进去的饭菜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门下方。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用钥匙拧开那把旧锁。蝴蝶以自残的方式再度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额头碰上了很大的一个伤口,并伴随着轻微的脑震荡。

后来我笨拙地为她剪了刘海,遮挡住那个不知能否完全消退的疤痕。她开始热衷于自杀的游戏,并且她的行为不像是为了博取我的注意而是真的要奔向死亡。这让我联想起小时候捉住的蝴蝶,用手指捏着它们的一只翅膀,它们就会拼命挣扎,即使是扯掉一半翅膀也在所不惜。

蝴蝶变得残缺不全。

我把她的房间搬至一楼,换了一张大一些的床与我住在一起。我细心地用纱布包起所以可能碰伤她的棱角,收起所有的利器。并且不间断地给她服用镇定的药物,让她没有力气寻死。药物剥夺了她的精力,使她看起来病怏怏的。但我仍不能松懈,她不再抱怨关不紧的窗户了,因为她开始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哀求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不要靠近她。她晚上常常会做噩梦惊醒,然后惊恐地蜷缩在被子里。

她拒绝了与我亲近,仿佛我的怀抱里有让她惧怕的东西。也许是上一次我的愤怒给蝴蝶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无论我怎么讨好她,她都无动于衷。

冬天快要进入尾声的时候,我被院长叫进了办公室。他警告我说蝴蝶的父母没有支付任何治疗费用,而从目前愈加恶化的情况看,蝴蝶没有任何被治愈的可能。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没有必要为一个毫无希望的病人浪费如此多的药物和精力。他暗示我任由蝴蝶自生自灭,有的医生已经瞄准了蝴蝶的身体器官并蠢蠢欲动。

“她们来找我了……门上和窗户上,都是藤蔓和花……昨晚我睡觉的时候,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好可怕……”是来自死亡的请帖,她能看到实际并不存在的东西,被错乱的大脑投映在视网膜上的幻象。“救救我,医生。地面变得好柔软,我要陷进去了……”她摔倒在地,但是爬不起来,一边胡乱挥舞着四肢,一边向我求救。我只好过去把她抱上床,她在接触被子的一瞬间立刻爬到远离我的地方去。“医生,让我死吧。到处都是怪物……只要我也变成那样……”

我的蝴蝶是被嫉妒和占有的鬼怪迷住了眼。我对此深信不疑。现在她又受到了绝望的蛊惑。她的观念发生了颠覆,奇怪的想法被植入了她的大脑,她一心寻求死亡,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

她依旧经常自言自语,对着空无一物的床和椅子,上面坐着她想象里的客人。她因为恐惧的刺激认为只有自己也变成怪物才能与恐吓她的东西抗衡,才能找到新的同伴。似乎是在潜意识的教唆下,她疏远了我,因为我是她通向自己乐园的阻碍者。有时她朝着空气微笑,我很伤感那对象不是我。再多的药物也挽救不了她已经被扭曲了的思想,只能延长她的睡眠时间,延缓她走向终点的脚步。我散布出蝴蝶患了传染病的谎言,让其他人对她避而远之,从而保护她暂时的安全。

可是……

冬天彻底结束的时候,蝴蝶跟着春天飞走了。我原本打算在院子的大树上为她做一个秋千。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树木抽出了新芽,积雪已经融化干净了。那天她异常的平静,我决定带她出去透透风。蝴蝶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盖着我棕色的羊毛毯,她的气色仍然不好,脸色苍白双颊凹陷,比当初来到这里时消瘦了不少。她也破天荒地没有拒绝我的拥抱,我试探着亲吻她的嘴唇——干燥,并且带着一股药味,像干了的昆虫标本。

她趁我去仓库找木板的时候,用绳子把自己挂在了树枝上,等我拿着一块大小合适的橡木板回来时,蝴蝶已经挂在树上轻飘飘地摇摆着。她整日的安静就是为了积蓄力量把自己吊在树上。她白皙的脖子被勒出了深深的淤痕,眼睛却是紧紧地闭着,再也不用看见她所说的“怪物”。

我怀念她粉色的嘴唇和白嫩的皮肤,在无数个夜晚她做噩梦醒来,从领子里透出的一小片春光。她是囚禁在瓶子里的昆虫,让我想要触碰和占有,却因为她的脆弱不得不止步。到现在为止,我依旧不相信神明的存在。我无数遍的祷告都随着蝴蝶的离去埋在了粗糙的墓碑下面,还有我们共守的秘密。

我也一直看得到。

我的蝴蝶生病了。在她的眼睛上,覆盖着闪闪发光的翅鳞,不断地挥舞着,把磷粉洒进她的瞳孔。它们越长越大,像是某种雨林凤蝶的翅膀,描着金色的、带有毒粉的花纹。蝴蝶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带着狂欢夜面具一样,用翅膀代替了眼睛看着我,看着这个世界。她的伤口长出触角,触角又缠绕成巨大的茧,一点点将她吞没。被嫉妒和孤独折磨的蝴蝶,招来了这样的怪物,她的情绪成为了它们的养料。

而我也不能幸免,她的磷粉洒进我的鼻腔,顺着呼吸道进入身体,流淌进血液,埋进心脏,萌发成不可遏止的占有欲,让我无论如何让都想将她留在身边。我可憎而龌龊的念头帮助那些怪物禁锢着蝴蝶,让她不能飞也不能解脱,活生生地折断了她的翅膀让她变成爬虫。

那些长在我心头的疤痕与磷粉,至今蠢蠢欲动,蝴蝶的翅膀包覆着我的心脏,让我寻找着她的代替品,折磨着她们,作为蝴蝶不辞而别的惩罚。可能我也变成她口中的“怪物”了吧,我这样想。不知道在她眼里,我又是什么模样。

失去了蝴蝶的我也依旧相信着鬼怪的存在。

并且越加坚定不移。

因为魍魉,住在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