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怡害怕的原因,并不是年爱妍想当然的那般简单。
一个活过了五次工作的人,哪里会仅仅是因为见到了一个红衣女鬼就紧张至此。
年爱妍躺下后,苏怡又忍不住往那边看了好几眼。
他无比确定,那是个活人。那就是年爱妍本人。
但那一睁眼看到红衣女子时的心悸感却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让苏怡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无形的阴霾中。
像是被人勾起了最灰暗的回忆,也或许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苏怡坐在蜡烛旁边,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任由蜡烛的光芒在自己面孔上投下一层昏暗的光与片片阴影。
半晌,他擦了擦不知何时又一次滴落下来的冷汗。他不敢再去细看那边的年爱妍,就好像他看仔细了些就会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他只是在心里估摸着年爱妍也差不多睡着了,摸出一根烟来,直接就着蜡烛的火焰点着,默默地吸着,神情就如同快烧完的蜡烛在他脸上印下的痕迹一般,晦明不定。
他吸烟的动作很慢。
抽一口后,像傻掉一样停好久,才去抽下一口。一根香烟,足有三分之二是自己烧干净的。
一根吸完,他又去取下一根。
心里总有那么一块是空荡荡的,空得让人发慌,而这种慌乱的感觉,毫无来由,无法为外人道,且又来得那样强势,无法通过任何他现在可以采取的行动发泄出去。
他想出去,想离开这个大厅,想在空荡荡的村子里狂跑几圈来发泄自己的不安,但他不敢。
那种惶恐,让他坐立不安,也让他没有一点勇气去采取自己想采取的方式驱逐,他能做的,也只是用吸烟来打发时间,试图以此来快点结束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过程。
等到第五颗烟在苏怡的心绪不宁中,自顾自地在他只抽了一口的情况下烧完了一半时,松长青坐了起来。
看着揉着发麻的手臂的松长青,苏怡忽然有了一种自己现在才是活着的的感觉。
他在地上摁灭了烟。
希望是他多虑了。
他现在心中的不安并没有散去,反而兆示着某种不祥一般,固执地侵扰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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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神公司的枯骨分公司中,提起苏怡,绝大多数的人会表示这是个热心又可靠的同伴。
而剩下的那几个,绝对都是不认识苏怡的新人。
热心,可靠,阳光,这是苏怡给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印象。
但苏怡不是太阳。
他给予人的,只是烛光。烛光……点过蜡烛的人都知道,蜡烛的光芒,有种不可避免的阴影,那阴影,是“灯下黑”这个词的来源。
苏怡温暖人心的光芒下,是有黑暗隐藏着的。虽说,这段黑暗,只是历史,只是出于胆怯,而苏怡也每每为此愧疚不安。但它,却又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
苏怡在公司外的世界里,又是什么身份呢?
现在的苏怡是个不需要为生活奔波的自由职业者,之前的苏怡是某物流公司的司机,而最早先,刚刚踏入社会的苏怡,则是个开黑车的司机。
那时候苏怡二十一岁,父母先后以重病不治弃养,家徒四壁,唯一值点钱的就是几年前父母身体还好时买的一辆二手车。
苏怡身无长物,除去开车外也无一技之长,咬咬牙就顶风作案干起了开黑车的行当。
当时他家里还背着以房子作抵押的九万多的贷款,生活所迫,他过得当真是起五更爬半夜的生活,甚至常常仗着自己年轻体格壮,几袋速溶咖啡撑一天地全天出车。而那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或者说是戒心,还没现在这么重,大半夜敢坐黑车的大有人在。
俗话说的好,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的。少年失怙这种大不幸似乎耗空了他前半生的所有霉运,苏怡开了两年黑车既没遇见鬼也没被罚过款,算是极幸运的;但几乎是天天半夜都在跑生意的他,最终还是在第三年碰见了把意外。
那是个秋天的夜晚,苏怡记得清楚着呢,甚至那天的准确日期他都没忘——即便他没刻意去记忆过,即便后来的十年中他从来没有敢回忆过。
那天晚上,十一点半,有个面孔精致的穿红色长风衣的女人搭了他的车。
其实,晚上出车的司机多少都会有点忌讳,或者说有点怕撞鬼,换个司机来,或许他就不会答应在大半夜带一个红衣女人去接近郊区的地方。
但苏怡是个胆子大还只信奉唯物主义的家伙,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钱。
所以,有生意,他来者不拒。
但那天……怎么说呢,贷款只差一千多的尾数就能还清了,他那阵子是极兴奋的,能干活就干,脑子里只想着快点把钱还完,于是截止到那天晚上十一点,他已经二十六个小时没睡觉了。
不容置疑的疲劳驾驶。
于是,在一个比较偏僻的、老旧小区边上的马路上——那个时候,位置偏僻的老区周围的马路窄到令人发指——他精神一个恍惚,和一辆车蹭上了。
对方的车不算好车,但和他开的绝对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于是对方被蹭掉了漆他车头变形。
而对方,是四个喝高了的人。
搁今天,一方醉驾一方疲劳驾驶,两方都有不是,甚至警察抓了醉驾就往往不会想到另一边可能有疲劳驾驶的嫌疑,但那时候醉驾还没被上升到出个小车祸就判刑的地步,更何况……
对方,是四个喝高了的地痞、混子。
而出车祸的地方,只有肇事双方,没有旁人。
苏怡一下车就给人赔不是,结果对方一耳光打过来直接打得他眼球充血,苏怡想还手,但终归没敢,那四人骂骂咧咧,又踹了苏怡两脚,苏怡惦记着撞坏人车要赔钱的事情,始终不敢硬气起来,唯唯诺诺。
那个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但也怕惹事,于是就趁几个人在那边纠缠的工夫悄悄下了车,明显是想偷偷走了——那四个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她宁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碰运气打车,也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
而也是出于不想招惹地痞的想法,她没想到报警。
——在她看来,这场车祸只是司机的事,与她无关。
但她一下车就被那四个人中的一个盯上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提也罢。
最终,在那个女人被那四个人中的三个拉拉扯扯按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挨了不少拳脚的苏怡一拳打翻了压着他的那个人,接着上了车就丢下女人跑了。
事后,苏怡想到修车头的钱,想到开黑车的罚款,想到疲劳驾驶出车祸后交给法院判决可能要赔给对方的钱,终归是没有报警。
那些钱,能让自己所剩不多的贷款金额翻好几倍。
那个女人……她恐怕……她自己都不会报警的吧……毕竟是受到侵犯……那个年头除了这种事……他要是报警了,那女人和她的家人说不定反过来还要怪他多事。而且若想报警讨公道,她也会自己报警的吧。
自那晚后,他再没在晚上九点后出过车。
苏怡是个实在人,即便他做了这次亏心事,即便他给自己的不作为找理由。
他是个实在人,所以他一直在惦记着那天晚上的事。
他不安,他羞愧。
半年后,他终于还清了所有钱——之前他那辆二手车坏了,修车耽误的时间与花销给他的还贷路增添了点阻碍——还清欠款那天他头一次放下了自己心中的不安与羞愧,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场。
他睡了一个久违的懒觉,并在自己给自己的这个假日里难得仔细地看了当天的报纸。
结果……
某小区边废弃商品房内发现无名女尸。
女尸被埋于地下三米处,腐烂程度很高。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应在5-6个月之间。
那时政府对媒体的一些要求和限制并不是特别严格。
所以,苏怡看到了记者附上的局部尸体的照片。
……虽然沾满了泥土与脏污,但在苏怡眼中,那灰扑扑的颜色,鲜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