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这个思想也贯穿于她自己的创作中。兹以李清照写于同一时期的一词一诗相互对照说明之。绍兴四年(1134)九月,金军进犯临安(杭州),为避难,孤苦伶仃而又秉性坚毅的李清照逃至金华。第二年即绍兴五年暮春,写下《武陵春》词,紧接着,在春夏之交,又写下《题八咏楼》诗。《武陵春》词曰:“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题八咏楼》诗曰:“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李清照的这首词和这首诗,不但写作时间相近,而且写作地点相同。最近我到金华开会,有幸登临座落于该市东南隅的八咏楼。此楼乃南朝齐隆昌年间(公元五世纪末)东阳郡太守沈约所建,位于婺江北侧,楼高数丈,屹立于石砌台基之上,有石级百余。倘若你在婺江小舟之上临水北望,会看到八咏楼拔地而起,巍巍峨峨,矗立于群楼之间如鹤立鸡群,在今天依旧是庞然大物,想在千年之前,肯定是当地第一高度。我气喘吁吁征服最后一个石阶,站在八咏楼上南望,词中所说的“双溪”--即从东南流来的义乌江和从东北流来的武义江,正好在脚下汇流成婺江向西流去。李清照当时已年过半百而孑然一身,国破家亡,生灵涂炭,江山破碎,物是人非,此情此景怎能不感慨万千!其愁其苦,非一般人所能忍受。李清照在这种情境之中写的词和诗自然而然涉及到“愁”,而且于国于家于己,都是大苦、大悲、大愁。但是,请读者诸君将这词和这诗对照一下便可体味到,同是李清照一人,同在一个地点、一个时间,同样是写“愁”,其词其诗却很不相同:她的词哀婉凄美,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而她的诗却愁肠中充满豪气和壮阔,所谓“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洲”。这不能不说与两篇作品分别属于词和诗的不同体裁样式相关。
关于词与诗的这种不同特点,后人又有更多论述,如宋张炎《词源》(卷下)“赋情”条说:“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元陆辅之《词旨》(上)开头便讲:“夫词亦难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明王世贞《艺苑巵言》在谈明词与元曲时谓:“元有曲而无词,如虞、赵诸公辈,不免以才情属曲,而以气概属词,词所以亡也。”杨慎《词品》(卷之四)“评稼轩词”条中,借南宋人陈模《怀古录》中的话说:“近日作词者,惟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易厌。回视稼轩所作,岂非万古一清风哉”。
从上述张炎“词婉于诗”的“婉”字,还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宋人,大概在辛弃疾之前相当长时间里是绝大多数人,认为“婉”(如温柳)乃词之本性或词之正体,而“豪”(如苏辛)则是变体。这里涉及到长期以来关于“婉约”、“豪放”的争论。我想,“婉”“豪”之不同其实有两个相互区别而又相互联系的含义,一是题材,一是词风。一方面,词从产生起以至发展的初期,总是花前月下,儿女情长,柔美仕女,小家碧玉,多愁文人,善感墨客……小欢乐,小哀伤,小情趣,总之多是“婉”的题材、“婉”的情感;另方面,与这“婉”的题材、“婉”的情感相联系,也自然有软绵绵的“翠娥执手”、“盈盈伫立”的“婉”体,温柔香艳、怀人赠别的“婉”调,“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风,正如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所说:“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手,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但是应该看到词坛绝非凝固的死水,随着社会生活和文学艺术本身的发展,词的“题材”和词“体”、词“调”、词“风”也在变化。这首先出现在五代南唐后主李煜词中,写亡国之君的身际遭遇,词的题材扩大了,从花前月下男女情思变成国破家亡离愁别恨,词风也从“柔婉”、“纤美”变成“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伤”、“沉郁”。至苏轼,则更多写怀古、感时、伤世,词风也变得粗犷、豪放,他自称其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能“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最具代表性的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明人马浩澜着《花影集·自序》中引宋人俞文豹《吹剑录》的话阐明苏柳区别:“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坡问曰:‘吾词何如柳耆卿。’对曰:‘柳郎中词宜十七八女孩儿,按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就是说在南宋已经明显区分苏柳不同词风。不过豪放风在苏轼那里只是起点,苏轼的“豪”词只占其词作很少一部分。豪放派的大旗真正树立起来并且蔚然成大气候是南宋辛弃疾,他一生六百二十九首词,“豪”词占其大半,并且具有很高艺术成就。像《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像《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像《太常引·建康中秋为吕叔潜赋》“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等等,都是“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的不朽篇章。但是“豪放”、“婉约”两术语的出现却在明代张綖,其《诗余图谱》曰:“词体大略有二:一婉约,一豪放。盖词情蕴藉,气象恢宏之谓耳。”张綖说的是两种“词体”;至清,才明确以“婉约”“豪放”指词派、词风,王士祯《花草蒙拾》云:“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
上述例举界说词性的各家,从比较中指出词之特征,各有妙处,李清照说得尤其精到;而李渔在继承前人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前进,能够准确抓住词的基本特征,论述得十分明确、清楚、干脆、利落。
第一则是李渔把词、诗、曲放在一起,从总体上对词的把握。下面两则,则分述之。
诗词之别
在《窥词管见》第二则,李渔进一步论曰:“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欲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具体而言如何区分诗词呢?李渔说:“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练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也。”这里从“腔调”上指出填词怎样才能有别于作诗和制曲的“窍门”,而且又非常具体地教人如何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词而非诗矣。譬如李渔自己的那首《玉楼春·春眠》就是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词:“生来见事烦生恼,坐不相宜眠正好。怕识天明不养鸡,谁知又被莺啼晓。由人勤俭由人早,懒我百年犹嫌少。蒙头不喜看青天,天愈年少人愈老。”这里的“怕识天明不养鸡,谁知又被莺啼晓。由人勤俭由人早,懒我百年犹嫌少”等等用语,既不像诗那么雅,也不似曲那么俗。不过,填词是一种艺术创造,光靠讲究段落、字句之“技巧”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四川大学教授、着名古典文学研究家缪钺先生曾论道:“词之所以别于诗者,不仅在外形之句调韵律,而尤在内质之情味意境……内质为因,而外形为果。先因内质之不同,而后有外形之殊异。故欲明词与诗之别,及词体何以能出于诗而离诗独立,自拓境域,均不可不于内质求之,格调音律,抑其末矣。”此论甚为精到。譬如上面所举李渔《春眠》词,写得很有趣,但是“内质”稍逊一筹,并无深意,游戏文字而已。要写出真正好作品,应如古人所云“功夫在诗外”,而不止于文字技巧。大凡艺术创造,皆然。
除了此则将诗词对照见其差别之外,李渔还在《窥词管见》第十四则从体裁之段落句式结构上谈到诗词之不同:“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
关于诗词之别,李渔之前也有不少论述。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批评“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魏庆之词话》“东坡”条引了上面这段话之后反驳道:“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并例举苏东坡“大江东去”等佳作,说:“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迳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也。”不管陈师道还是《魏庆之词话》,虽然对苏词意见相反,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诗与词应有区别,不能以诗为词。
稍后,沈义父《乐府指迷》“论作词之法”条从另外的角度谈到诗、词的区别:“……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倡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义父主张作词“下字欲其雅”,李渔则强调在“雅俗之间”,好像意见不同;但其余几点,似无“你死我活”的矛盾。沈义父在《乐府指迷》“咏花卉及赋情”条又云:“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又有直为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这里是从“词是艳体”的角度谈诗词之别,而“艳”与“俗”常常相联系,这或许对几百年后的李渔有所启发;然而李渔更强调诗、词、曲的比较,然后把词定位于“雅俗之间”,并没有过多强调词之“艳”。
此外元代陆辅之《词旨》(上)把词定位于“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应该是李渔所本。
稍后于李渔的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也谈到词与诗的关系,但他是从褒诗而抑词的立场出发的:“词中佳语,多从诗出”,“词本诗而劣于诗”,这种观点值得商榷。与王士祯差不多同时汪森在《词综序》中说:“自古诗变为近体,而五七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则不得不更为词。当开元盛日,王之涣、高适、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古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分镳并骋,非有先后。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通论矣。”汪森的意见明显不同于王士祯。
与前前后后的词论家相比较而言,李渔关于诗词之别的论述还是相当高明的。
词曲之别
曲的出现是社会文化进一步世俗化的表现,是宋元及其之后社会中市民阶层逐渐增强、市民文化和商业文化逐渐发展的结果,也是文学艺术自身形式更为解放、更为通俗化的表现。李渔是在曲这种文体盛行之后,在词与曲比较中论述了词与曲的区别的。李渔所论主要从两个方面着眼。
第一是词与曲在遣词用字上的不同。在《窥词管见》第三则,李渔以许多具体例子,说明填词用字必须避免用那些太俗的字,“所谓存稍雅而去甚俗”“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婿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婿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顺便说一句,在曲体盛行之前,宋代沈义父《乐府指迷》“咏花卉及赋情”条中也谈到填词要慎用太俗的字:“如怎字、恁字、奈字、这字、你字之类,虽是词家语,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李渔与沈义父,虽然一个是有曲体作为参照物,一个尚不知曲体为何物,但是他们所论的主要意思,可谓一脉相承。
第二是词与曲声音表现方式(“读”还是“唱”)的不同。在《窥词管见》第二十二则,李渔从“耐读”还是“耐唱”的角度,对词与曲作了如下区分:“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
李渔关于诗词曲之别的论述,对后人产生了相当重要的影响。清晚期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一“论词三十则”有一段论述:“近人每以诗词词曲连类而言,实则各有蹊径。《古今词话》载周永年曰:‘词与诗曲界限甚分明,惟上不摹香匳,下不落元曲,方称作手。’(按:这段话见于清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禁忌》)又曹秋岳司农云:‘上不牵累唐诗,下不滥侵元曲,此词之正位也。’二说诗曲并论,皆以不可犯曲为重。余谓诗词分际,在疾徐收纵轻重肥瘦之间,娴于两途,自能体认。至词之与曲,则同源别派,清浊判然。自元以来,院本传奇原有佳句可入词林,但曲之迳太宽,易涉粗鄙油滑,何可混羼入词。”周永年、曹秋岳、杜文澜等人的观点与李渔相近,从中可以隐跃看到李渔的影子。
清初词坛一段宝贵资料
李渔《窥词管见》第五则谈创新提到当时词坛上十数位名家,由此让我想起他在《(耐歌词)自序》中留下的关于清初词坛一段宝贵史料:
“……三十年以前,读书力学之士,皆殚心制举业,作诗赋古文词者,每州郡不过一二家,多则数人而止矣;馀尽埋头八股,为干禄计。是当日之世界,帖括时文之世界也。此后则诗教大行,家诵三唐,人工四始,凡士有不能诗者,辄为通才所鄙。是帖括时文之世界,变而为诗赋古文之世界矣。然究竟登高作赋者少,即按谱填词者亦未数见,大率皆诗人耳。乃今十年以来,因诗人太繁,不觉其贵,好胜之家,又不重诗而重诗之馀矣。一唱百和,未几成风。无论一切诗人皆变词客,即闺人稚子、估客村农,凡能读数卷书、识里巷歌谣之体者,尽解作长短句。更有不识词为何物,信口成腔,若牛背儿童之笛,乃自词家听之,尽为格调所有,岂非文学中一咄咄事哉?人谓诗变为词,愈趋愈下,反以春花秋蟹为喻,无乃失期伦乎?予曰不然,此古学将兴之兆也。曷言之?词必假道于诗,作诗不填词者有之,未有词不先诗者也。是诗之一道,不求盛而自盛者矣。且焉知十年以后之词人,不更多于十年以前之诗人乎?”
这段话写于康熙十七年(1678)。李渔在这段话中谈到文坛变化的三个时间段,可以见出,所谓词“复兴于清”,究竟是怎样起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