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吸急促了几分,竭尽全力平静下来,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慎言。”
华南屏站在我面前,大风从宣征殿外吹进来,搅散了大殿内熏暖的感觉,他垂在身侧的黑色广袖上扬又落下,衣袍猎猎作响。
他对我说道:“我问过那个给你问诊号脉的大夫,你身子本来就不好,三年前那次你失血过多,落下的体寒之症一直没有调理过来,这孩子你倘若一定要打掉,只怕危及性命。”
我抬手抚上小腹,眯起眼睛问道:“是回春堂那大夫讲的?”
“是,侍卫打探到消息后,我微服亲自去问的,告诉他我是你夫君,他就什么都说了。”他解释。
我似笑非笑地讥讽着看他:“臣已有夫君。”
他静静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此事陛下切勿再插手,否则让别人知道臣不好冲夫君解释。至于这个孩子,是不是留下他也只是臣自己的私事,陛下既然已答应放臣离开,望陛下信守诺言,——今后除非国丧,臣绝不重返长安城。”我口气平淡地说道。
华南屏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隐隐有崩落的痕迹,他后退两步,呼吸凌乱了几分,良久才苦笑地对我道:“好……好你个赵如玉。”
我垂眉不看他。
除非他死,否则赵如玉今生今世绝不踏入长安城半步!
我撩袍跪下,面向他,深深稽首。“臣告退,上元夜臣会在苏尚书府里恭候陛下。”
我想找个机会告诉我爹事情的始末,
于是这天叫上顾盼兮来到我爹房间里,赶走所有人,确定门口没有人偷听,我才小心翼翼对我爹说道:“我怀孕了,失踪那段时间怀孕的,不是行知的孩子。”
我爹刚睡醒,还没癔症过来,惺忪着眼睛看我,突然猛得一下回过神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赶紧安抚他。
老爷子哆嗦着嘴唇看一边的顾盼兮,盼兮沉重的点点头。
他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定了定神,吧唧了两口烟就已经冷静了下来,皱着眉说:“来让我摸摸你肚子,我孙儿真的在里边?”
我嘴角抽抽。“爹,你老人家先搞清重点成不?”
我爹揉揉鼻子,眼睛依旧往我肚子上瞟,伸出一根食指向保证道:“就摸一下!”
我无奈走到他跟前,肚子一腆凑到他脸上,我爹像敲西瓜一样隔着衣服敲了两下,然后又凑过去听了听动静,摇头道:“不对劲,不对劲,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凑过去能听到你在里边踢她呢,……我说如玉,你怀这不至于是个……”我爹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我狠狠瞪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顾盼兮在一边解释:“孩子太小,再等些日子就能听到动静了。”他瞟了一眼老爷子,凉凉威胁道,“只怕,老爷子这乌鸦嘴——”
我爹赶紧呸呸两声,“我这算什么,我这乌鸦嘴再怎么样也没赵青衿那乌鸦黑,想当年——”
我意识到老爷子又要跑题了,于是赶紧打断他,继续询问他的意见,“赵青衿的事情今晚你们边喝酒边聊,聊到明天早上我也不管,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当真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该留下还是该打掉。”
我爹没有丝毫的犹豫:“留。”
“您老说的简单。”我苦恼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西凉今年冬天没有动静,估计一开春就又开始闹腾了,到时候我挺个大肚子去跟他们骂阵打仗去?!”
我爹扣扣烟斗,“你说的也是,西凉那群兔崽子们,要去揍他们的话挺着个大肚子确实不是一回事——”
顾盼兮握拳放在唇下,故意咳嗽两声,我爹眼神顿时一片清明:“不行,管他西凉不西凉的,这孩子得留!”
我怒气冲冲地把手中茶盏丢在桌子上。
我爹慌忙给我顺毛:“西凉的事情可以让陈留名去,实在不行让苏熙去。”
“苏熙……”我嘴角抽抽,“让苏熙骑领着赵家军上了西凉所有的男人?”
我爹皱着眉头,似乎仔细考虑了一下我说的话的可行性,然后摇摇头,盯着我说,“——反正这孩子必须得留着。”
“留着以后怎么办?!留着我以后怎么给这孩子交代,留着我又该怎么——”我无力的辩驳,“——怎么面对行知?”
我爹慢腾腾地吧唧了一口烟斗,缩在了椅子里,只软绵绵地丢出八个字,“堕杀皇嗣,抄家灭门。”
这话像一道惊雷一样在我脑袋里轰然炸开,我呼地一声站起来,夺走我爹嘴里的烟斗。“你什么意思?我失踪那半年的事情,你难道一清二楚?!”
我爹嗤笑一声,道:“你失踪后那半年,我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派出赵家军将整个大华从翻了个遍,天天只在找你,可整整半年毫无音讯,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我了然地点头。
“后来,我找了潜伏在西凉的细作,细作告诉我,西凉也没有你的消息,你就像突然从战场上蒸发了一样。我确定了我当初的猜测,于是进宫求了先帝,先帝怕你步你姑姑后尘,勒令他放手。”
“为何我会出现在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我依旧不解。
我爹凉凉叹息一声:“他同意了,先帝的人将你救出来,偷偷喂你吃了痴情蛊,奇怪的是那时候居然遇到了几个西凉高手,认出他们是禁军侍卫,大打出手,他们暂且将你安置下,通知我去接人。”
“西凉高手?”我看向我爹。
我爹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了,赵青衿那个路痴赶去找你的时候迷了路,本来往东走的,他不知怎么的,走到了西边,耽误了些时日,行知担心你,撇下御史台的事务同赵青衿一道前往,这才有惊无险地找到你。”
“行知……”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一片滚烫。
捂住脸和我爹一个姿势缩在椅子里,鼻子酸酸的,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纵使曾经他对我不是真心,可是现在他的情意我看在眼里,我也只想同他一道离开,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掺和这种事端。可现如今,我只觉得我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他值得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而不是我这种稀里糊涂的莽妇。
我们父女一模一样的纠结表情,甚至连眉心皱起的褶子数都相同。
接着的早朝,我都告了病假不去参加,在府里我也拼命躲着江行知,将铺盖搬到了书房,天天睡在那里。
书语现在遇到我,连厌恶的眼神都懒得给了,只当看到一团空气。
赵可只是诧异,不过难得直言直语的她看出我心情不好,没有多说话。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我摸黑回府,赵可将我送到书房,我叮嘱她再去收拾一遍行李,看看什么没带的统统带走,这一走估计就再也不会来了。赵可点头记下了。
赵可走后,我独自提着灯笼推开书房的门,诧异地发现书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江行知握着一卷书,神色不虞抬眼地看着我。
我立刻摆出无害的笑容。
“赵如玉,你究竟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这些日子做错了什么吗?”他问我。
我装傻:“怎么会呢……”
他眯起眼睛,“那是你做错了什么?”
我:“……”
“说!”他丢下书,朝我走来。
书房内很是温暖,他穿着单薄的月牙白长袍,微弱忽明忽暗的灯光只能照亮他垂眉看我的侧脸,凤眼里眸子里神色无奈。
“再给我些时日。”我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告诉你。”
我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倘若他不愿随我走,我绑了他就是,倘若他要着实不肯要这个孩子,为了他打掉也无妨。
他叹息一声妥协了,替我解开身上厚重的披风,他轻声问道:“上元夜的灯会,你有空去么?”
我平静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告诉他,“苏尚书约我去他府里核对账目,他说禁军花的银两太多了,要我走之前跟他算好帐。”
我感觉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松开我束发的玉簪,道:“苏尚书府里么,也好。”
正月十五早上,我正在后院练剑,赵可过来给我通报:“长公主殿下来了。”
我险些栽一个跟头,“那小祖宗来干嘛?”
赵可轻飘飘地撇我一眼,“小姐当初自己欠下的桃花债,来问我作甚?可能是看小姐要走,来送别吧。”
我穿上外袍打算去正厅拜见长公主,哪料刚回头就看到她提着裙摆朝我扑过来。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众侍卫和宫女,担忧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此刻一副平常长安贵女打扮,绯色襦裙白色丝帛,头上云鬓金步摇,随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极为享受地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很是荡漾,美人儿哟~~
她就要走近我面前的时候,被地上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下,身子前扑,我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她抱进怀里,免得她摔倒在地要同我闹脾气。
熟料她那根本就是故意摔倒,她算准我会去接住她,饿虎扑食般的劲头将我压倒在身下,我万万没想到长公主看起来娇小玲珑,冲劲却能比得上苏熙那能单手提起一头猪的妹妹苏素素了……
所有的景物都猛地往前倾倒,我结结实实被她压在身子底下。
长公主趴在我身上,手却没闲着,我正被身下鹅卵石咯地呲牙的时候,她略微冰凉的手顺着我的衣襟滑进了我胸口。
我瞪大了眼睛。
赵可下巴掉了下来。
长公主又在我胸口捏了两捏,突然瘪瘪小嘴,哇地一声眼泪就喷出来了。
我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上朝回来的江行知来后院找我,看到此景,呆滞了许久才竭力平静下来。他先利索地跪下跟长公主请安,然后对泪崩的长公主说道:“公主殿下,可否先将手从臣的夫人胸口拿开,再接着哭?”
长公主听到他的话,满脸泪痕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感到她伸进我衣领的手又在我胸上戳了戳,接着嗷嗷继续喷泪,“本宫失恋了……嗷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