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默的位置离我最近,西凉公主的话他应该听得一清二楚,我脑中正乱作一锅粥的时候,听到他压低声音对我道:“赵如玉,冷静!”
我紧紧闭上眼睛,垂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甲陷进了掌心里,不一会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尖流淌下来,我奇异地没有察觉到一丝疼痛,脑袋中依旧是西凉公主刚刚的两句话,“我们是同一个娘,可惜,她疯了。”
我不晓得身子不住的发抖是因为兴奋还是忐忑,深呼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我抬眼向前望去,看到正在告退离开的西凉公主侧着脸看我一眼,神色嘲讽。
随着西凉使节的离开,福公公也在上边宣布退朝,大臣们陆续地朝外走,我才刚移动脚步,就听得华南屏唤我,“阿玉,你暂且留下。”
初秋的上林苑萧瑟之意未浓,昨夜西风凋碧树,偏僻的林间小道上落满了尚且青葱的树叶,踩上去松软无声。
华南屏身边的宫女太监侍卫都被留在林外,他带着我一个劲地朝林子深处走去,我不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什么,又想折腾什么,所以只能配合。但是态度上却非常敷衍,我现在只在犹豫到底是应该尽快赶回家和我爹商量对策,还是应该瞒着我爹单独凭我自己的能力去把我娘接回来。
可是我娘为什么离开我爹之后一晃二十多年没有任何消息,难道真的像外界传闻的一样,她因为受不了刺激所以疯了?
华南屏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用力捏了下我的手腕,我晃过神来,赶紧跟上他的步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带我来到一棵树干粗壮到两个人张开手臂都难以抱住的梧桐树下,问道,“阿玉,你还记得你以前在这棵树下边埋了什么吗?”
前尘往事我虽然已经想起了多半,可是这件事情却着实没有印象,只能摇头。
他似乎有些诧异,不过随即反应过了,“是我忘记了,你那天喝醉了。”
我酒醒之后经常会忘记酒醉起家发生的事情,按理说我酒品虽然让人叹息倒是也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于是干脆问道,“我是不是又乱说了什么话?”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拨开树根出积累着的树叶。“你那次乱说的话多了,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我看他这态度,估计是我酒后没抗住美色的诱惑又闹了事,心里愧疚不安,这时,华南屏侧头看我一眼,“罢了,不逗你了。”
他又拨了两下脚下厚如地毯的梧桐叶,道,“那天是你生辰,我送你的礼物是我母后给你缝的一套衣裙,你知道的,我母后她一向疼你。”
这事我是知道的,太后没有在佛堂闭门不出之前,确实是很疼爱我的,她心灵手巧,经常会做些糕点,总会有我的一份,逢年过节或者遇到我出征的时候,也会亲手给我缝制些衣服。
太后她出身小户人家,据说是先帝在外闲逛时候对她一见钟情,将她接入皇宫,好生供养,但是她一直也没改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习惯,在皇宫中可谓别树一帜……
不过说句实话,我喜欢她亲手做的点心。
“你说羡慕我有娘,而你自己是没娘要的孩子,我就告诉你,说你娘没死。”华南屏手中树枝折断在泥土中,他换了一根,朝着那个方向又挖了两下,衣襟上沾了些许的泥土。
“你那时候笑笑说我只是安慰你罢了,于是我写下一封保证书,说倘若有朝一日有消息传来你娘还活着,我就不能找借口推脱不让你去找她。”他说罢,默不作声地挖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我拦住他,“罢了,兴许是被哪个调皮的宫女捡走了。”
华南屏听我的,放下了手中的树枝。
我握住他的手,用袖子给他擦了下,他拒绝了,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手掌朝上拨开我和在一起的五根指头,顿时手心里狰狞血腥的伤口映入眼帘。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开始向外走。
我犹豫地问大步走在前边的他,“你的意思是,我娘没死的事情,其实你早就知道。”
华南屏回头看我一眼,琥珀色眸子写满寒意,“你稍动脑筋想一想就能明了,你爹对你娘感情之深恐怕世所罕见,可是为何你娘死后不仅连墓碑都没有,甚至连衣冠冢都不曾见过?”
我低头不语。
“就因为那西凉公主一句话,你就把自己折磨成这副德行?”他举起握着我的右手,神色凌厉,“赵如玉,你身子一丝一毫都是我的,从头发丝到指头尖全都是我的,你要伤害自己,也得问一句我愿不愿意。”
他这露骨的告白让我诧异了一下,可是立刻更大的疑惑将我淹没,顾不上他的愤怒,我直接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娘还活着这件事情,不仅你知道,甚至我爹他早就知道?!”
华南屏勉强压抑下脾气,没好气地牵扯我往外走去,“那件事情我是偶尔从我父皇那里知道的,至于你爹——”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与其说你爹他不知道,不如说他只是不想知道。”
我失望地垂下眼睛。
“我已勒令他们不许讲今日早朝的事情泄露半句,所以,你还是不要告诉你爹为好。”华南屏看我纠结,轻声建议。
我娘活着这件事情再我脑袋里憋了两三天,终究还是打算瞒着我爹。
老爷子的心思深沉起来的时候一点也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想到对策之前,瞒天过海才是上上计。
然而我的想法只维持了不足两天,第二天傍晚,赵可告诉我,陈留名回来了。
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以至于我近些日子对于我娘的愁绪也散了几分,掐指算算,陈留名他失踪有些时日了,我失去他消息的时候肚子还不怎么显,如今我一双儿女都一个多月大了。
我扭头看赵可,“陈留名回来了是好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赵可急躁地拽着我往外走。“小姐你快些吧,再不走恐怕陈留名他急要被陈老军师打死了。”
我吃了一惊。
“陈留名他不是自己回来的,他带回来一个西凉女人!一个大着肚子的西凉女人!他还说……还说那女人怀着的孩子是他的!我来找小姐的时候,陈老军师已经抽断了一根鞭子了!”
我顿时不敢再耽搁,快速朝门外走去,我赶到的时候,我爹已经坐在顾盼兮特地为他做的轮椅上在我前边到了,他拦住了陈老军师的鞭子,陈老军师只能抱着他夫人的牌位,气的脸色通红,陈留名跪在地上,背上的衣服撕成一块一块的,渗出的血将他后背染得通红一片。
我没有见到赵可口中那个大肚子的西凉女人,估计是被安置下去了,陈老军师好面子,想来不会在他认为是外人的西凉女人面前抽打自己的儿子。
我爹看到我来,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陈留名:“如玉,你去劝劝他。”
陈老军师被我爹劝走了,我扶陈留名起身,小声埋怨,“早说过好色耽误事,你这下可是被老军师揍舒服了。”我朝他后背看了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赶紧让跟在我身后的赵可去请顾盼兮过来。
陈留名咬牙道,“这些小伤不算什么,曜苏她为了我叛离了家里,我怎么能够有负于她?”
我听出曜苏应该是那个大肚子的西凉女人,只能撇撇嘴巴冷笑一声,“你倒是得了心里安稳,只是你家后宅恐怕安宁不下了。”
陈留名是个有正牌妻子的人,他媳妇脾气大就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平素看不得陈留名的眼神在小姑娘身上停留哪怕片刻,如今他大咧咧地带回来了这么一个大肚子姑娘,陈留名他媳妇脸上的表情,我都能想象得出来。
哪知陈留名根本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他嘶嘶两声,勉强在椅子上做下,对我道,“我本来想着等曜苏的剩下孩子再回来,可是有件事情着实在我心里憋不下去了。”
我好奇他的严肃,点头道,“有什么事情,说吧。”
陈留名哗地一声从椅子上坐起来,牵扯到伤口也不顾的疼,他慌张又清晰地说道,“夫人她还活着!”
我握这茶盏的手僵住了,抬眼认真看着陈留名的神色,问道,“你亲眼所见?”倘若陈留名真的见过我娘,那就彻底否定了西凉公主欺骗于我的假设。
“不敢有丝毫妄言。”
门口发出清晰的咔嚓声,像是木头被折断的声音,我意识到有人偷听,皱眉走出去,不想正看到我爹双眼赤红地坐在轮椅上,身子不住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