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5章又说“天地之间, 其犹橐籥钥乎!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 不如守中。” 天地之间, 就像个大风箱一样, 虚空而没有尽头, 你鼓动它就愈来愈有劲, 因为它是自然而然一起生长的, 话多了反而会招来困窘, 话语的建构会使得人心变得纷乱了,倒不如默默守着中道而行。这“中” 字在华文、在古汉语里, 不管是儒家道家都有“内”的意思。中者, 无分别, 最为根源的谓之“中”; 环绕起来没有分别的, 最为中间的, 回到最内在的, 最根源的叫做“中”,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不如回到一个无分别的总体的根源, 在那里让你的生命获得歇息。“中” 这个字眼, 在我们的汉文系统里要恰当一点,中国者, 能入于宇宙造化之源, 能入于一无分别相宇宙造化之源, 能以“至于道, 据于德”, 如此之道德理想国度也, 叫“中国”。从这里就把“中国” 从思想上重新定位, 这族群能如此者是谓“中国”, 这中国是王道的中国, 贯通天、地、人的中国, 不是霸道的中国。
在《老子》第20章 提到“绝学无忧”, 是指弃绝了后天的学习, 就可以免除忧愁跟烦恼, 道家很清楚知道人类的语言结构, 一旦展开的时候, 就会有太多不相干的东西夹杂伴随而生。“为学日益”, 但是“为道日损”。“学” 有时候要通过个“绝” 的功夫, “绝”
就是“放掉”、“放下”。“绝学” 就是“断”, “绝学” 是把我们一般很扰攘的学习, 暂时绝弃, 弃绝了。这个绝弃、弃绝的意思就是把它摆一边, 不要让它进来干扰你。
“唯之与阿, 相去几何?” “阿” 是呵斥, “唯” 表示赞成, “阿” 表示驳斥反对, 人家唯唯诺诺地说你好! 或者人家拿话来呵斥你! 相去有多远呢? 就好像说“善” 或者说“恶”, 人家评价是善? 是恶? 这相去到底有多远呢? 其实没多远呢! 因为其实都只是话而已! 所以“唯之与阿, 相去几何? 善之与恶, 相去若何? 人之所畏, 不可不畏”! 道家的态度, 人家所畏惧的, 我们也不可以不畏惧, 因为这是世事之然! 世间其实有一个简单的常态, 这个常态如果维持着, 不必思考太多, 叫“尊常而处”, 尊这个常态而处即可。
“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 如享太牢, 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 沌沌兮, 如婴儿之未孩。” “荒兮”, 荒者广也、远也, 大道是如此广阔、没有边际, 它一直发展, 永不停歇。“众人熙熙”, 世俗大众, 熙熙攘攘啊! 好像享用非常丰富的筵席一样, 如享太牢,“太牢” 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筵席。“如春登台”, 春天登台远眺凑热闹, 而“我独泊兮其未兆”, 唯独我澹泊宁静的, 兴起不了什么兆头, 我就像那婴儿, 还没长大的婴儿一样。说世俗如何, 我心如何, 这是一种宁静的智慧, 世俗是如此, 流行让它流行吧! 不必跟着流行,这叫流行, 所以说“众人熙熙, 如享太牢, 如春登台”, 而我“独泊兮其未兆, 沌沌兮, 如婴儿之未孩。”
“累累兮若无所归!” 闲散悠游, 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 好像无家可归一样。“众人皆有余, 而我独若遗”。世俗大众总要为自己争取更多, 留个有余, 而我就好像有所缺憾一样, 这是一种道家缺憾的哲学, 道家就是不求圆满, 真正有一点缺憾之圆满, 所以, 不求“留有余”, 而是“独若遗”。我好像是有所缺一样, “愚人之心也哉”, 我就守着那愚人之心啊! 混混沌沌, “沌沌兮”! “俗人昭昭”, 世俗的人精明能干, 而我独昏昏, 我却喜欢昏昏, 昏昏者? 混混其心也, 心啊! 无分别的样子。俗人察察, 我独闷闷。世俗之人, 精明能干啊! 察, 有所察, 其实讲“俗人察察” 跟前面讲“俗人昭昭” 很接近, 但如果要区别一下, “昭昭”, 是追求显赫荣耀; “察察”, 就变成了精明能干。“我独闷闷”, 心啊!放在门内叫闷, 而我呢! 这心宁可放在自己的家门里头, 即是能够浑其心! “澹兮其若海”, 我的心地很恬澹, 好像大海一般。“飏兮若无止”, 飏阔无涯, “飏”, 是风一直吹着, 无有边际的意思。“众人皆有以”, 世俗大众好像都为了什么啊! 而“我独顽且鄙”,而我、唯独我却是, 顽者, 固守也, 我是固守着, 原先最根源的状态, 看起来很鄙陋。
“我独异于人”, 我就跟一般世俗大众不同。
“贵食母” 即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回到根源。“贵食母”, 这道家的一个哲学, 像“知其雄、守其雌” 一样非常相关。“既知其子, 复守其母”, 知是常理, 雄是一个向外发展追逐的力量, 你如何去掌握向外发展, 追逐力量呢? 那就是我要守住那个回到我们自身包容的、根源的母性。这叫“天下有始, 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 以知其子, 既知其子, 复守其母” 。
知其雄、守其雌, 这叫“贵食母”, 以食母为贵, 我之认为最重要最为尊贵的, 回到母亲的怀抱, 回到母亲的根源去, 渴饮这个母亲所给我的爱的泉源, 所以整个道家所强调的就是一种母子般的、真实自然的爱的能力。
十六、主体的反身自克与缺憾的放下解开﹕ “自胜者强”、“大成若缺”
《老子》第33章说“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 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道家讲“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就这个“知” 的活动来说, “知” 这个活动是外向的, 也是内反的; 外向的确定对象, 内反的回溯自身。
“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对于一个外向的, 如何确定这个对象, 这叫“智”, 内反的回溯到自身叫“明”, 留意一下, 这个内反回溯自身, 一方面就是回溯到那宇宙, 天地之常, 而“知常曰明”, 《老子》第16章讲“复命曰常, 知常曰明”, “常” 是天地场域的那个常态,所以道家讲“知”, 往外要有一个外向确定的对象, 而内反的回溯到自身, 外向的确定对象跟内返回溯自身, 这是一体之两面。
“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胜人者有力, 自胜者强。” 你胜过别人, 叫做有力量; 你真正能胜过自己, 那才是真正的强者。“知足者富, 强行者有志”。知足之人, 那才算是富有, 你能够奋力去实践, 这样子必然你已经确定了志向, 不然做不到。这说明几个道理, 一个告诉我们不追逐! 回归自然、放下, 这就是方式。另外, 立志向道, 通达本源, 开启动力,就这两个方式。就整个道家来讲的话, 以前者为主, 不追逐而回归自然, 一切放下。儒家以后者为主, 立志向道, 通达本源, 开启动力。这你生命怎么处理? 你碰到问题怎么处理呢? 一个是彻底放下, 一个是勇敢挑起来, 如何彻底放下呢? 要了解什么放不下, 所以把它解消, 回归自然。另一种方式是立志向道, 通达本源就开启这个动力, 这叫“强行者有志”, 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 立志向道, 通达本源所开启的这动力是非常大的, 那是源泉滚滚, “沛然莫之能御” 的。“绵绵若存” , 不要锐意求进, 所以“知足者富, 强行者有志, 不失其所者久”。不要离开那个大道之所, 如此才能长久, 而身虽死精神却能长存, 这个叫长寿啊!小孩子学东西, 自自然然地学会的, 那可以久; 若学得很辛苦才学会, 那不可以久。人跟人之间相处很平易, 那可以久, 若客人每次到你家都提了很贵重的东西, 那也有压力,不收又不是, 于是第一回就买等值的东西还送, 第二回他来又送礼, 那造成很痛苦, 因每次都要算算怎样才等值, 只好逆向思考, 一切随意, 再观察如何! 若再来, 他还是一样,而你是很随意, 这样看能不能久, 如果能久那就久; 如果不能久那就算了。因为道家讲求放下, 认为没那么严重的。他要的是一分潇洒, 因为心很宽, 所以通通都能够容纳, 这样就能生长, 就能久, 道家的思考就这么简单, 把世俗里面那个高低的心头起伏、上下的东西, 通通用一个方式把它“绝” 掉, 就是所讲的“绝学无忧”, 把它搁置一旁, 中断了, 让生命回到生命! 这虽是很简单的方法, 但做起来不太容易, 因为我们已经习惯在世俗里头过活, 这应对方式会把你打乱, 所以道家告诉我们“淳朴” 生命才有新的可能, 因此“见数报福, 少知寡欲”, 你不纯朴那就麻烦即是这个道理。
《老子》第45章“大成若缺, 其用不弊; 大盈若冲, 其用不穷; 大直若屈,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躁胜寒, 静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 大成若缺啊! 大道之成, 若有所缺其用不弊, 大道之用, 永不衰弊, 大盈若冲, 冲者, 中也, 虚也, 大道满盈, 若有所冲, 若有所屈, 其用不穷, 大道之用, 永不穷尽啊! 这讲大道, 大道有个特质, 它永远存着一股无穷尽的力量, 因为道家它认为一个东西在生长的时候, 它一定要有个底, 才能够一直生长,“大成若缺, 其用不弊; 大盈若冲, 其用不穷。” 缺憾从这个角度去看, 这个缺憾就不是缺憾了。“大直若屈”, 大道平直, 其实所谓的平直, 在现实上看起来有点曲折就是平直。
“大巧若拙”, 大道的巧妙, 看起来好像有点愚拙, “大辩若讷”, 大道他用语言彰显出来的时候, 雄辩滔滔, 他说雄辩滔滔看起来好像有点木讷, 说话的时候有点结结巴巴, 你不要认为他辩论无效, 他辩论可能最有能量。“躁胜寒, 静胜热”, 躁, 动也, 你行动就可以克服寒冷, 静, 就可以克服暑热。“清静为天下正”, 心神清静你就能够君临天下, 这整个都在说, 这个大道的状态就是处在一个不穷尽的可能性的状态, 而这个可能性的状态如果落在人的心性来说, 能够处在一个宁静淡泊的状态, 诸葛孔明有两句话非常动人, “淡泊以明志, 宁静以致远”, 就从这两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诸葛孔明对道家很了解, 也因为他对道家很能了解, 所以他有一个冷静之智。
十七、结语﹕ 让“存有之道” 如实地开展———“及吾无身, 吾又何患”
静观事变能够审定真几, 不盲目, 而有宁静的心, 表现出来, 就是从容、宽松。宁静的心即能够听到自己内在的声音, 就能够“自知者明”; 就能够“致虚守静”; 就能“归根复命”, 就能够真正地回到自己, 就能够自尊、就能够自足, 这是道家强调的回归力量。因为能回归到自身, 那么人的麻烦就是不能回归到自身。不能回归自己乃是因为执着一个“有”。这个“有” 就是祸害, 所以道家一定要把这个“有” 取消, “吾之大患, 为吾有身;
及吾无身, 吾又何患”, 这重要在“有” 这个字, 而不在“身” 这个字, “我” 最大的祸患是因为“我” 一直执着我这个躯壳, 如果我能够不执着这个躯壳, 不执着这个身家性命,那我又有何患呢? 道家的方式, 自然就好了。如何养生呢? 就是不要伤害它, 叫养生。
《庄子·养生主》“以无厚入有闲, 恢恢乎, 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一件事做下来, 游刃有余, 那就没有问题, 你不能游刃有余, 那恐怕就有问题。学习独处, 倾听自己的声音, 不要让你的神劳动, 宁可让你的形躯去活动, 而不要让你的心念又继续纷扰, 这叫“劳形则神钦”, “劳形则神钦” 是道家工夫。“主敬则身强” 是儒家工夫。
《老子》第48章: “为学日益, 为道日损, 损之又损, 以至于无, 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 及其有事, 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当然是日益增进、日益生长。而所谓为道日损则为减损我们的执着、减损我们对于整个话语系统依赖。这无所造作、无所执着才能够“无不为, 才能够无入而不自得”。自在、自得, 所依靠的是自己, 不依他。顺其自然而不因外在他者而让自己心惶惶然。人能自在, 那生命就美。真正成为“人物” 一定是从容的,不从容就不能成为“人物”, 老一辈的大师, 牟先生即是个大师, 比唐君毅还要高, 牟先生最从容, 牟先生讲话慢慢讲, 可以延续三个钟头, 八十岁仍可以讲课连讲三个钟头, 因为他从容地讲。学生书局出版的《中国哲学十九讲》, 即是一个礼拜讲一讲, 一讲就是一篇文章, 那文章是首尾连贯的。他有一个生命之理在那生长, 就这一点来讲, 其实很道家, 他的思考, 整个生命的承担是儒家的, 而生命状态上其实用道家的方式来养生的。
“无为无不为, 取天下常以无事”, 如何“取天下”, 顺着自然常道, 安宁无事, 即能取得天下。取天下, 以无事取天下, 老子也说“以正治国, 以奇用兵, 以无事取天下”, 取天下常以无事, 道家之取天下, 是不执着的, 是潇洒的, 他并不觉得我非去做这件事情不可,他是说这件事情如果要我去担了, 担了之后, 做成了, 我能退开, 没事, “为而不有”。这跟孔老夫子不同, 孔老夫子有很强烈的使命感, “知其不可而为之”, 这两套不同。道家是“为而不有”, 做了, 但不居功, 做成了, 别人都不知道也没关系。道家认为这些东西放下、没事, 所以取天下常以无事, 及其有事, 就不足以取天下。如果你生事扰民, 你就没有办法得到天下。天下者, 天下人之天下也, 天下者, 天下人治其天下也, 所以他必须要有一个静观的智慧, 而这静观的“静” 字是宁静。
这就是老子所常讲的, “以身观身, 以家观家, 以国观国, 以天下观天下”, 身是身,家是家, 国是国, 天下是天下。面对我的身, 就把我的身管好; 面对家就把家做好; 面对国家就把国家做好, 不必急着要去担, 当他来了, 就好好去担, 担过了, 就放下, 最好有人担, 就能不用担, 你如果觉得非担不可, 就要看有没有可担, 如果不可担, 其实应觉得幸福, 这一点很重要。诸葛孔明即是这样, 他本来不用担, 但是想到最后还是要担, 既然要担了, 那就好好担, 但他本来想担一担还要回来, 没想这一担, 一去就不能回来, 但是他起先其实是放下了, 他是道家的样子, 因而做起事来, 很有力量。道家的方式, 其实是用来全生保真的, 这样才有办法让天下间的事物, 能够好好地全其性命, 保其真朴自然,道家的可贵处即是正视个人的有限, 正视个人的很渺小, 就不会容不下天地、容不下别人,因为你不会用你的方式、话语系统、权利、理想, 强压在别人身上, 而认为应该自我撒开,当撒开的时候, 反而有无限可能, 道家的独特即在这里。
道家讲治疗就是给自己和别人空间, 给自己空间就不要太在乎别人怎看你, 太在乎自己要什么, 心灵、脑子都在要求, 而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即你只是一个具体的肉身!人为什么会垮呢? 是因你的心灵在要求, 头脑在求索, 使得身体负荷不了。应该倾听身体的声音, 身体的声音是最真实的。华人从唐末五代以后, 都是以心控身, 而出了问题, 所以不是“以心控身”, 是“身心一如” 。而如何身心一如, 即是从身做, 所以健身, 心自然就正了, 身体对道家来讲, 绝对不是佛家所讲的臭皮囊, 身体是好的、良善的, 要好好爱惜它, 用最自然、最真朴的方式爱惜, 道家认为人的生命有一种很真实的东西, 你要去倾听那最真实生命的声音, 就叫“归根复命”, “复命曰常”。
(丙戌之秋十一月七日暂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