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佛法难闻
嵩山,少林寺,随着山顶一声杳杳深远的晨钟,一缕晨曦从天边现出,洒落在山寺门前的落叶上。
“咿呀~”
寺门打开,两名和尚手执扫帚走出,开始清扫地上落叶。很快,落叶清扫一净,两人正要回寺,天上忽纷纷扰扰又飘下无数落叶。两人奇怪,又执起扫帚清扫干净,正要回寺,片片落叶又纷扰而下,在秋风中微微飘卷。
两名和尚意识到什么,同时转身,只见一个人慢慢而来,头戴方巾,一身赭棕文士服,相貌儒雅,留着些许胡须,双眼神光内敛,带着淡然微笑。
两名和尚同时断喝:“谁!”
“魔神宗宗主——冷木一尊!”
声音很淡,但很清晰。两名和尚大吃一惊,手中扫帚同时往前一架,要拦住冷木一尊,但他们扫帚刚提起,冷木一尊已经从两人之间走过,步入山门。
两人大惊失色,他们虽然只是扫地僧,却是藏经阁弘济、弘悉两名高僧入室弟子,论修为仅次于无戒,每天打扫落叶,实际负责守护山门。
两人转身急追,只见冷木一尊信步而行,不快不慢,就像一个游人在漫步欣赏四周景致,但任两名和尚拼尽脚力,却只能跟在冷木一尊身影之后,可望而不可即。
两人一边追一边呼喊,闻讯赶来的少林弟子纷纷拦截,但冷木一尊径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信步之间,冷木一尊已经上至山顶殿门,眼前一字排开十八名少林僧人,赤着半身,单脚独立,木棍竖于身前,双掌合十,盯住冷木一尊,精光内敛。是少林寺十八罗汉。
之前提过,无戒曾带十八名和尚入蜀救援唐门,号十八罗汉,但实际上那十八名和尚只是罗汉堂的弟子,并非真正罗汉,眼前这十八名僧人才是罗汉堂真正十八罗汉,武功跟唐门那十八名和尚不可同日而语。
冷木一尊身形并没有停,继续向前走。十八罗汉身形一闪,围住冷木一尊,十八根木棍或横、或竖、或斜、或直同时扫出,乍一看杂乱无章,实际上十八道棍影配合天衣无缝,精妙巧绝,乃是闻名天下的罗汉棍阵。层层棍阵变化莫测,密不透风,莫说一个人,就算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过。
但看去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了,冷木一尊身子没有丝毫停滞,轻描淡写的走过了层层棍阵,那一道道棍影明明扫落在他身上,却不知怎的一偏,便从他身子偏开,看去凌厉无比的棍锋连冷木一尊衣衫都未能扬起半分。
十八罗汉暗吃一惊,真气一提,十八根木棍同时直点冷木一尊,冷木一尊向上一飘,脚尖向下一压,刚好压住十八根木棍的棍端。十八罗汉只觉手中木棍一沉,突然重得可怕,急想收回,却纹丝不动,且越来越沉,彷如千斤巨石。十八罗汉青筋暴现,汗珠直渗,身子在一点一点往下沉,仿似被泰山压顶。
再看冷木一尊,飘身半空,脚点棍端,负手而立,淡然自若,根本看不出他在运气发力,但脚下十八罗汉却不断下陷。就在这时,一个大头小和尚飞掠而至,凌空盘腿,双手一合,向冷木一尊当头劈下,是无戒。
冷木一尊左脚点住棍尖,右脚向上一踢,踢开无戒双掌。无戒倒飞落地,随手执起一根木棍,棍尖一点地面,身形凌空倒转,双手握棍由下而上向后挥起一圈,向前一劈,一根木棍化出一圈棍影劈向冷木一尊。这一招乃少林棍法绝学——乾坤一棍,威力惊人,少林弟子中也只有无戒能使出这一招。
冷木一尊右脚仍然向上一踢,踢在棍端,棍影一下反弹,“嘭”打在无戒光头上,将无戒震飞数丈,重重摔落在地,一时眼冒金星。
冷木一尊右脚一收,轻轻点于左脚,如金鸡独立,下面十八罗汉接连下沉,已陷过小腿,看来冷木一尊要将他们完全压入地面。
有两名僧人缓缓走出,身披袈裟,眉发斑白,正是藏经阁弘济、弘悉两位高僧。
“魔影压神?”
两人一看十八罗汉光景,暗吃一惊,同时跃起,右掌向冷木一尊推出,金光大盛。弘济、弘悉均属“弘”字辈高僧,论修为仅次于弘竺,两人同时出掌,威力可想而知。
冷木一尊没有闪避,负于后背的双手突然伸出,向前一插,仿似两把尖刀刺入弘济、弘悉双掌,“蓬”一声巨震,冷木一尊掌心突然现出一圈暗黑,一下将弘济、弘悉双掌湛出的金光吞噬殆尽,弘济、弘悉倒翻落地,“噔噔噔噔”连退数步,心口一阵剧烈翻涌,“卟”竟然一口鲜血喷出。
冷木一尊仍然凌空点住棍端,纹丝不动,他竟然一招之间将藏经阁两大高僧震至内伤。再看脚下十八罗汉,身子瞬间下沉了近半尺,已陷至膝盖。原来冷木一尊将弘济、弘悉浑厚无比的金刚掌劲引向了十八罗汉,让十八罗汉硬受了这一下重击。十八罗汉只觉心口如同巨石压胸,已然喘不过气,一丝丝鲜血从嘴角渗出。
弘济、弘悉暗惊,想再出手,却又忌惮:冷木一尊这一招“魔影压神”相当强霸,如果硬攻,只会让十八罗汉身受其害,甚至致命。
“阿弥陀佛!”
就在这时,冷木一尊身后响起一声佛号。冷木一尊暗吃一惊:有人立在他身后,他竟然浑然不知?他转过身,只见眼前一名老僧人,虚静而立,两眼似开似闭,如忘万物。
弘济、弘悉本来举着双掌,连忙放下,双掌合十,躬身行礼。原来老僧人正是少林师尊慈航。
冷木一尊的心突了一下,他想不到慈航这么快从青城返回。
“阿弥陀佛!”
慈航宣了一声佛号,开始口诵经文,声音空明深远,苍茫混沌。诵念声中,十八罗汉忽的如释重负,暴现的青筋慢慢回复,重如泰山的木棍变得轻如鹅毛,深陷地面的身子不可思议的慢慢浮起,最后完全升回地面。
原来慈航以空明禅音破去了冷木一尊“魔影压神”,救下十八罗汉。
冷木一尊飘身落地,躬身道:“大师禅音精妙,佩服!”
慈航道:“宗主缘何强闯少林?”
冷木一尊道:“冷木听闻,‘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善友难遇,佛法难闻’,少林乃佛门重地,冷木特来闻听佛法。”
慈航道:“宗主既来闻听佛法,何故出手伤人?”
冷木一尊道:“我以为少林乃禅宗之祖,当以佛禅会客,未料却以棍棒相迎,冷木出手迫不得已,大师见谅。”
慈航道:“宗主自立魔宗,已灭点苍、东啊,又重创恒山、唐门,武林为宗主荼毒。宗主杀气盈心,愤懑填胸,即便佛法入耳,不过云烟消散。宗主若要闻法,当先放下屠刀,止恶行善。”
冷木一尊道:“我听闻佛经有一则故事,说古有五百强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百姓深受其害。国王乃派兵征剿,将五百强盗捉住,处以酷刑。佛陀慈悲,亲自为他们诵经说法。五百强盗幡然悔悟,最终修成正果,成五百罗汉。既然佛陀能为五百强盗诵经说法,大师为何不肯为冷木说法?大师佛法高深,当为世人度引迷津,为何反深藏自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宗主既知身陷迷津,当迷途知返。善恶一念,全在己心。宗主,请!”
慈航举步走入大雄宝殿,冷木一尊跟入。
慈航乃少林师尊,平时难得一见,现在亲自说法,而且是为魔神宗宗主说法,谁人愿意错过?很快,整座少林寺的和尚都齐集而至。
慈航盘坐在三世佛前,弘济、弘悉分列两侧,冷木一尊盘坐在对面蒲团上,后面是一众的少林弟子,从大雄宝殿一直到外面整片空地,一个个合掌盘坐,神情肃穆。
慈航道:“若闻佛法,先静己心。宗主请言。”
冷木一尊道:“敢问大师。佛曰众生平等,既然众生平等,为何有生而富贵,有生而卑贱?有生而帝王,有生而奴仆?有生而亨通,有生而命舛?有生而强恶,有生而善弱?”
“阿弥陀佛。佛曰众生平等,言一切众生,无分男女、尊卑、上下,均受因果轮回,只要清净三业,舍弃执迷,无分男女、尊卑、上下均能超脱轮回,到达彼岸,此谓众生皆可成佛。富贵卑贱、帝王奴仆,凡此种种不过众生表相,宗主执著于此,迷也。”
“敢问大师。既然众生均受果报轮回,善恶有报,为何如今善无善果,恶无恶报?善人莫敢行善而恶人日行所恶,为之奈何?”
“阿弥陀佛。宗主当闻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
“大师,人尚且不能彻悟今世,如何得知来世果报?
“阿弥陀佛。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敢问大师。佛曰‘四大皆空’,既然四大皆空,何来因缘善恶,果报轮回?”
“阿弥陀佛。佛曰‘四大皆空’,乃言一切万物,因缘而生,和合而成。譬如滴水,朝为晨露,夕为云气;又如尘土,堆之成山,散之成泥;物物各异,皆属虚妄,眼前所见,不过色相。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众生难度,只为执着四相,为其所迷。”
“若迷色相,如之奈何?”
“若迷色相,老衲当为宗主诵念三十二品《金刚经》,以解般若。”
慈航手捻法印,形神入寂,开始口诵经文。盘坐在大雄宝殿以及外面的一众少林弟子亦凝神虚寂,随声诵读,沉厚庄严的诵经佛音一时回荡在整座大雄宝殿。
……
塔林,少林方丈弘竺正盘坐在七级浮屠塔前,双掌合十,凝神闭目,聆听着从山顶传来的诵经佛音,不知不觉万缘寂灭,渐入空明无我的禅提之境。
就在弘竺进入禅境一霎,一条人影从他身边闪过,掠入了七级浮屠塔,是鬼师爷,他必须趁弘竺入静这一间隙盗出佛舍利。
七级浮屠塔内只有一道木梯,盘绕而至顶层。顶层四壁雕着四方佛像,面朝正中,双掌结印。正中是一座紫檀木莲花座,上面是一座佛龛,佛龛里面是一座五色琉璃塔,八面七层,一枚舍利珠安放在塔内,黄白剔透,隐透佛光,正是佛舍利。
鬼师爷很快上至顶层,来到五色琉璃塔前。
浮屠塔外,弘竺仍然在禅境之中。鬼师爷闪身而出,立在弘竺身后两丈之外,考虑要不要给这位少林方丈致命一击,此刻是绝好时机。
山上的诵经声依旧沉缓庄严,鬼师爷定定立着,似乎也被诵经声吸引,但下一刻,一道鬼影无声无息分出,瞬间出现在弘竺身后,绿光一闪,手中绿玉扇直向弘竺斩下——分身斩!
这一扇斩下,就算弘竺有金刚护体也要被斩为两半,但鬼影分出时带出了一丝杀气,透入了弘竺空明之中,弘竺两眼一睁,身子猛然一滑,“唰”,绿玉扇斩空,弘竺向前滑开了数尺。
一击不中,鬼师爷那道鬼影并没有返回,而是不可思议的再向前一分,又一道鬼影瞬间出现在弘竺身后,绿玉扇化出一道扇光,直斩弘竺,竟然是分身斩中的鬼影再分,也就是二次分身。
分身斩中最可怕的是鬼影三分斩,也就是接连三次分身斩出,无人能避,但亦从来无人练就鬼影三分斩,能练至二次分身已经是凤毛麟角。鬼师爷一直深藏不露,现在为击杀弘竺,终于施展出这一招。
弘竺身子再向前一滑,这一滑已经快得不可思议,但还是慢了半分,“唰”,可怕的扇锋斩开了弘竺后背袈裟,直透五脏。弘竺只觉体内一阵剧痛,仿似五脏被人重重划了一刀。
鬼师爷收回两道鬼影,身形倏地掠至弘竺身后,绿玉扇再度斩下。弘竺盘身一转,双掌向上一合,夹住绿玉扇,沉喝一声“阿弥陀佛”,双掌金光尽现,透入绿玉扇,绿玉扇瞬间金光四射,遍照鬼师爷全身。鬼师爷只感到身子被金光罩住,虚虚妄妄,竟然动弹不得,大吃之下身形猛然向后一分,强行施展鬼影分身从金光抽出,丹田一阵翻涌,已然被震伤。
鬼师爷想不到弘竺受了自己一记分身斩还能发出如此浑厚的般若金刚劲,也不敢再逗留,身形一闪,消失而去。
“哺——”弘竺一口鲜血喷出。
……
大雄宝殿,慈航仍然在诵念经文,一名少林弟子惊急赶入,喊道:“师尊,佛舍利被魔神宗盗去,方丈被打伤!”
此言一出无疑平地惊雷。弘济、弘悉同时睁开眼,盘坐在大雄宝殿以及外面的一众少林弟子豁然站起,一个个执起木棍,盯住冷木一尊。
冷木一尊凝神静听着慈航诵经,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而慈航,仍然在合眼诵念经文,彷如无我。
那名少林弟子以为慈航没有听到呼喊,急忙又抬高声音呼道:“师尊,佛舍利被魔神宗盗去!”
这时,慈航正念到《金刚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念道:
“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何以故?须菩提!如来说第一波罗蜜,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弘济、弘悉徐徐合眼,一众少林弟子亦重新盘坐起来,凝神闭目,继续随着慈航诵读经文:
“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
庄严浑厚的诵经声再度在大雄宝殿回响,连绵不绝。终于,三十二品《金刚经》全部念完,诵经声徐徐而没,大殿一派平和静谧。
慈航缓缓睁开眼,道:“阿弥陀佛。佛经已闻,宗主何如?”
冷木一尊道:“大师禅音深妙,得闻大师说法,冷木之幸。可惜冷木缘浅,未能稍悟。”
“宗主请言。”
“冷木以为,不破不立。既然众生不平,何不破而后立,让天下归一;既然善恶无报,何不让天下尽恶?尽恶则无善,无善即无恶;既然众生难度,何必强度世人?既然世人不入佛道,何不让世人皆入魔道?佛曰‘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佛魔岂为有异?”
慈航道:“阿弥陀佛。宗主执迷魔道,已入迷途。”
冷木一尊道:“冷木执迷魔道,大师岂非亦执迷佛道?冷木入于迷途,大师岂知非在迷途?”
“宗主执念入魔,心窍已闭,难言正觉。阿弥陀佛。”
“恕冷木愚昧,未得慧根,只知魔径,不晓佛道。既已身入其中,当从一而终,再无回返。”冷木一尊向慈航微微躬身,然后站起,再躬身,道:“冷木不敢惊扰贵寺,告退!”
“宗主留步。”
冷木一尊顿住。
慈航道:“宗主可知佛舍利为何一直供奉于七级浮屠塔?”
“愿闻。”
“佛舍利乃佛陀遗身,佛力无边,以少林之清静尚不敢受其佛光。今宗主心魔未除,得之无益。”
“既然佛舍利佛力无边,何不让其为冷木清静心魔?如此岂非正合佛陀度化世人之意?”
冷木一尊转身走出大雄宝殿,身后传来慈航空明禅音:“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冷木一尊没有停步,径下嵩山,一直走出数里之外,然后立住,一丝鲜血从嘴角慢慢渗出。原来之前慈航以空明禅音破去他魔影压神时,已经震伤了他,只不过冷木一尊一直强行压着,没有表露半分。
一条人影闪身而出,是飞鹰。
“宗主,你……”
“飞鹰,我没事。”
“宗主,鬼师爷已经得手。”
冷木一尊点点头,道:“我们先回总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