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还要再四,再五呢!”她快步坐到书桌前,扭回头说道“这封信,我要写得清楚显豁。用不着弛掳这大哥,那老弟,让他一看就明白--看他再怎样装傻!”
“再四、再五……”王妈愣在那里,一不翎该作何回答。
惜玉又高声说道:“不,只这一次。龙眼识珠,凤眼识宝,水牛眼里认青草。他要是再不懂什么叫抬举,算我韦惜玉瞎了眼。永世别想我会再想到他!”
“好,好。”王妈被感动了。她揉揉发红的双眼,近前扶着姑娘的双肩,鼓励道:“你就快写吧,这事,俺替你办到底。说实话,孩子,俺也打心里头盼望着杨老板回心转意呵!”
一股无名的惆帐,困扰着杨月楼。
十五年的演戏生涯,使他养成了不断观察看客的习惯。出场前,不沦是在后面等待锣鼓点,掀帘出场亮相,还是躲在口出将”门帘后喊“例板”他都要从门帘缝里,向台下望几眼。对于是否加座,有无站票,看客中有几成老人,几成年轻人,他们的情绪如何,都不由自主地要在心里琢磨一阵子。不这样,他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出场后,他使出浑身解数做戏,无暇细看台下。但当别的演员在唱、做、念、打,他暂时退到陪衬地位时,虽然身子稳风不动,头不歪,眼不斜,眼梢儿却总爱往台下瞄几瞄,以观察看客的反映。剐出科那几年,自已是新角儿,总是担心抓不住看客。这些年,他的戏越唱越红,得到的掌声和喝彩声越来越多,无须再担心香客的冷落,却转而喜欢上了看客的热烈。那白花花,一池白莲似的拂动着春风的脸色,那繁星似的,放着愉悦光泽的无数眼神儿,热烘烘,亮灼灼,火焰似地烧烤着他,使他热血沸腾,心潮奔涌,浑身力气使不完。闪展腾挪、刀飞抢攒,最吃力的武功,做起来,也无比轻松潇洒。为了答谢那些一而再,再而三,迷恋上他的演技的看客,更是满怀感激之情。他甘心累倒在戏台上。对散场前的答谢,许多角儿詈成是累赘。但他却从中感到极大的幸福,总是一次再次地走上台前,久久停在那里,向台下打躬作揖。用滚动着泪水的双眼,深情地向热心的看客致谢。他认为,一个角儿,一朝失去观众,跟死去无异。他心里只装着千千万万的看客。他觉得自己是为他的戏迷们而活着。
(答谢一即谢幕。)
他领衔的三庆班,此次来上海,第一份合同是丹桂戏园。”泡的第二晚,他就发现了一个异常。池前三排正中,在一片青灰交织的粗布袍衫包围中,坐着两长一少,三个穿戴特别整齐的女人。一眼看出,是来自有身份的人家。当时,他就不解,有身份人家的小姐、太太,为何跟女仆坐在一起?而且不坐包厢,偏偏挤到池前吃台上的灰尘?尤其坐在两位中年妇女中间的那位妙龄少女,不但丰姿绰约,光艳照人,那水灵灵的一双杏眼,更是常常闪动着迷人的泪光。每当他的眼光瞥到她的身上,心里总是不由得一颇。他甚至有点害怕与她的目光相遇……
想不到,今天竟收到她的信。情深似海的信哟!既然送信的大妈说,“放着包厢不坐,天天坐前三排捧场”。不用说,写信的韦惜玉,就是那位目光窘人的姑娘咯!咳,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怎能写得那样一笔漂洒的小楷?又怎能填出那样幽深清雅的妙词呢?自己虽然识字不算少,倘若不是曾大爵的批解,端的解不透其中深意呢。
“好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姐!”想着,想着,他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感叹。
夜戏散场后,在戏园用夜宵的餐桌上,在回客栈上的东洋车上,那姑娘的身材,面庞,姣美的字体,感人的话语和诗句,一直闪现在他的眼前。回到客栈的房间里,两脚泡在水盆内,过了许久,竟忘了搓洗。咳!今天给人家的回答,无异子冷冰投热炭!她接到退回去的信,会怎样呢?晚饭能吃好吗?今夜能好好入睡吗?此刻,巳交子夜,谅不至于仍在床上辗转翻侧吧?果真如此,端的是难以饶恕的罪过啊!
“我该怎么办呢?”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自己已经二十六岁,应该想想终身大事啦。当初,自己曾向师父和父亲明志:“三十岁前成名,三十岁后成家!”这几年,从北京唱到天津、济南、南京、汉口,个个码头叫晌走红。此番来上海,更是华洋两界,阖城赞颂,少有的轰动。也算得是成名了吧?倘使等到三十岁后才成家,如此中意的姑娘,岂不失之交臂?既然求上门来,何不爽然应允呢?不错,她的年纪还小。只要两心相许,我跑码头,她藏深闰,三十岁后再成亲,不也是两全之策?
一个接一个的问号,交织成一张网,将他紧紧套住,不得解脱……
啊!不可,不可!父亲在世时,一再劝诫:“成亲要选寒家的姑娘。要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攀了高门,一辈子莫想直起腰杆作人。况且,富家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你愿意给她当一辈子使唤下人?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看那姑娘的穿戴和文采,伯不只是一般的富家出身。倘使答应了她,岂不是有违家教?父亲在天之灵,谅不会答应的!
洗罢脚,胡乱擦两下,转身斜歪到床上。烦恼人的思绪,又缠绕了上来……
老人的话,固然在理。但成家毕竟不似买行头,戏装店星转一圈儿,只要腰里有钱,啥东西也能置齐备。选人可难得多,且不说要有相貌,身材。要紧的是有好品行,温顺和煦,勤谨明礼。多少寒家姑娘,自幼缺少调教,粗疏鲁莽得象牝牛野马。不但难以驾驭,跟她们谈古说今,评书论戏,也象敲实心鼓,响不成个亮音儿。那些断事如镜,柔情似水,再加上知书识礼的女人,才叫人享用不尽呢。即使活计差一些,雇个老妈子相帮,也就万事随心了。看来,老人的见解,也是只解其一,不解其二。倘使完全遵从,一步走错百步歪,终生追悔莫及……
“唉,错过了寅卯,伯是没有子丑了!”
“吱”一声门响,曾历海端着白铜水烟筒,推门走了进来。
“大哥还没W?”杨月楼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曾历海说了声“不急”便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来,久久地端详着他的脸色。
他忍不住问道:“大哥,有事?
“没啥事。已经上了床,啊不着。想找兄弟闲聊聊。”曾历海低声喊着月楼的表字问道:“桂轩,对今儿那封信,你是怎么琢磨的?”
“我?”他尴尬地一笑,“遵照大哥的话,装傻,绕了过去。”
“不,我是问你对那人,那信,还有那阙《点绛唇》,心里头是怎么想的。”曾历海望着杨月楼的眼睛。“我想听听你的心底话儿。”
“我心里,”他有些嗫嚅,“跟大哥一个想法……”
曾历海摇头苦笑:“桂轩,虽然你是我的老板,这些年,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亲兄弟看。唉,你怎么把大哥当成外人啦?”
杨月楼急忙跳下床,双手抱拳解释道:“大哥言重了。小弟从来把您视为手足兄长……”他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沉吟一会儿,抬头说道:“既然大哥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觉得书家姑娘有才有貌,够情够义,信和词写的也好……”
“嘿,这就对了嘛!”曾历海笑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杨老板作不得假,心里的事儿,总是挂在脸上。昨晚卸妆的时候,你心里也没搁下那挡子事儿,对吧?”
“……”杨月楼站在那里,脸上又浮上一层红。
“兄弟,坐下听我说。”等杨月楼在床沿上坐下去,曾历海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干我们这一行,最易招惹是非。那些轻佻的女人,把你的假做戏,偏偏当真格的。你天天在台上,难道没看到,许多人的眼珠上都往下流涎水呢。那怎能不生出闲心、春心、甚至淫心呢?明明是她们费尽心思勾引,一旦露了馅,例霉的却是我们这些被低看三辈儿的戏子。到那时候,不光是出乖丢丑,还要冒断饭路的危险。”停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唉!想吃戏饭,就得永远象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不然,人家找茬儿还找不着呢,干么自己给自己帮例忙!”
杨月楼低声咕噜道:“大哥,我也是这么想。”
“那就好。”曾历海的脸上仍然露出疑虑。“能想得通最好。心不暗,理不乱。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还得费点克制功夫。当心:万一分了心,出点漏子,砸在戏台上,上海滩的人是不爱留情面的。这一回,他们使出了外场本领,给的彩头够份儿,咱们更得珍惜呀!桂轩,你说是不是?”
“我就不这么看!”
没等杨月楼回答,门外晌起了丁少奎的声音。话音未落,他推门走进屋来。
“少奎,你都听见了?”对于丁步奎的不期而至,曾历海有几分不快。“干么不早进来呢?”
“嘿,准你们俩说悄悄话儿,就不兴咱在窗外偷听几句?”
“师兄,坐。”杨月楼指指窗下的靠背椅。等丁少奎跳上椅子蹲下来,他又说道:“师兄,你的高见是?”
丁少奎高声答道:“教我说,没啥好伯的!又不是你杨老板击跟人家吊膀子,是她自己找上门来勾引你。依我说,合心意,熙她来往几天;不合意呢,拉倒--不理她。我们这些戏子,光人家作践还不够份儿?非得自已再加加码儿?娘的,整天装笑脸,流臭汗,要猴儿似的,给大人先生解闷儿,消食儿。可还得跟那些裁缝,鞋匠,剃头的,修脚的,杀猪的,吹鼓手一起,让他们当土坷垃,踩在脚底下--下九流!试问,他们-天能离开衣帽,肉食?他们能不剃头,不修脚?他们的爹娘死了,不还得正儿八经地请人家去吹吹打打?哼,离了你不行,离了作践你也不开心。”他气呼呼地把辫子甩在脖子上。“天底下,就这么个歪理儿?要是不乖乖地受着,立刻给你点厉害尝尝!”
曾历海说道:“少奎,这都是些无用的话吗。谁不知道,倡优皂隶连生下有天分、有才气的儿子,书读得再好,都不准进科场呢。看,连坐官的路,都给这些人堵得死死的,有啥公平?可,自古如此!要是爱生气呀,准得气死!”
“师兄,大哥说的对,吃我们这行饭,凡事真得格外当心坭。”杨月楼说道:“我就不服!”
“哼,不服也得服。谁让咱们沦落成下九流呢。”曾历海的语气中,也含着几分忿然。
这时,丁少奎忽然掉转话头问道:“喂,大哥,我跟月楼都是穷孩子舍到庙上--迫不得巳吃了这行饭。可你哪?一个受人家敬奉的教书先生,怎么非自已讨贱,下这海,呢?”
“唉,世界上,咋也大不过个好字。”曾历海苦笑摇头。读书不成,穷而课生。究其实,教书匠也强不到哪儿去。傍入门户渡春秋,无枷无锁自在囚!这话是教书匠出身的郑板桥当年说的。傍入门户的日子,能自在到哪里去?不挪窝儿的乞丐罢了。唱戏还能跑跑码头,换换空气;蹲教馆,可真正是无枷无锁的囚犯。试想,从朝至暮,千遍万遍念藏经似地嚼那些诗云,子日,能不让人倒胃口?你敦出了好学生,进了学,中了举,是人家孩子灵精,祖坟风水好。碰到那些砍不出个木头楔儿的盘丝头,你便成了庸碌无能,育人无方,的蠢才!伺候着卷铺盖吧。唉,不进哪庙,不知哪扁的经难念。要不然,老子骂,朋友劝我能轻易脱下长衫”?”说起改行下“海”曾历海竞滔滔不绝地发起了感慨。“不过,我这人也真贱。戏没唱红,却累塌了嗓子,登不了台。再去重操旧业吧?不,锣鼓一敲,胡琴儿一响,心里头那份儿舒坦,熨贴,教人无法形容。所以,宁肯千这跟包的,也不回去穿那长衫咯。”
“是的,一个好,字比天大。干了这行就别后悔。”丁少奎受了感动。跳下椅子,大手比划着:“不说这丧气话啦。大哥,还是谈桂轩的正事吧。”
杨月楼摆手道:“照大哥的话办就是,没啥好谈的。”
丁少奎正色道:“别跟我装蒜!桂轩,你心里怎么想的,瞒不过我的一双大眼。刚才,我是跟你打哈哈。色子头上一把刀,正经人不干下流事。要于,咱就来真格的!我打心里盼着你娶骆姑娘做老婆呢。”
“少奎,桂轩已经拿定了主意,你就别怂恿他啦。”曾历海向丁少奎一面使眼色,一面继续说道:“此事万万大意不得。当初魏长生在东安市场吉禅戏院登台,有啥不规行动?不就是男女之间的事,表演得逼真了点儿,就被正人君子们骂个狗血喷头。直到赶出京师,才肯罢休。咱们在外面跑码头,人地两生,更得十二分当心才是。你说我的话对不,桂轩?”
杨月楼深情地望着曾历海,答道:“大哥尽管放心。我杨月楱决不会在女人身上丧志,犯瘟。”
“这就好,这就好!”曾历海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头,“桂轩,时候不早啦,豳觉吧。”
不知是对“戏子”的社会地位不平,还是对曾厉海的话反,丁少奎一跺脚走了出去。
王妈从丹桂戏园的侧门,悄然走了进去。她没有再找陈宝生帮忙。不是因为走了一遍,摸熟了路径,也不是因为找人“引见”要化点“小意思”。差遣她的人并不吝惜几块英洋。伯的是,知道的人一多,事情还没个正影儿,已经闹得满上海滩又是锣鼓,又是钟。
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她探头往里望望,只有杨月楼一个人在里面,正仰靠在扶手椅上,闭着双眼,象是睡着了。她犹疑了一箨子,侧身轻轻走了进去。
“哟,大妈!”杨月楼睁开了眼睛。“你怎么又来啦?”
“还不是为那档子事儿!”王妈来到月楼跟前,从怀里摸出信,俯身递给他。“惜玉姑娘又给你写了一封信。”
杨月楼双手推开信,慌忙答道:“大妈,昨天你没给韦小姐说清楚?信,我是决不能再收的!”
“杨老板的话,俺怎么敢不一句不差地回禀呢。”王妈语气缓和,神色严肃。“可,惜玉姑娘一听就气坏了。”
“她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王妈苦涩地一笑。“她恨自己做事没辙--上封信不该写得太含糊,让杨老板错会了意思。惜玉说,这封信,决不用杨老板再犯猜疑啦。”她再次把信往杨月楼手中塞。
仿佛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铗,他急忙抽回手,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抱拳答道:“大妈,代我向小姐告罪。这信,我实实不能再接。”
“杨老板,俺老婆子大老远地送来,也没有连接过去看一看都不肯的理呀。”她把信双手捧着。“杨老板,您要是再不开恩,俺就给你跪下了。”
王妈说完,就要下跪。杨月楼快步向前伸手搀住,扶她坐在椅子上,同时说道:“大妈,千万使不得。这信,我拜读就是。”
王妈又说道:“这才是。杨老板,您不想想。这天底下,菩萨拜香客的事,能见过几回?好心该得好报不是!”
杨月楼含糊地应道:“唔,晤,先让我看看信。”
信是这样写的:
杨月楼先生钧鉴:
大老板驰誉海内,蜚声剧坛,泰山北斗,国人仰止。小女何尝不知,焉得不晓?冒然抒怀,无非钦慕之情难抑,真情尽倾,实因奉帚之心难更。投桃报李,古来君子之风,答非所问,恐失悖厚之礼。白璧难隐皂瑕,直笔难书曲事,明人明事,何须细说!
附上红纸庚帖一份,先生尽可拜神庙,求巫卜。如相反相克,自不待说;如相生相合,则不知大老板又当作何高论,以却耿耿之求呀?
村愚小女韦惜玉顿首再拜
同年同月十七日上
庚贴上写的是。
韦惜玉生于咸丰七年七月十六日辰正,虚度一十七岁。
双手捧着短信,杨月楼象木雕泥塑一般,怔在那里。是的,“投桃报李”才不愧君子之风,怎么可以做无仁无义的薄情郎呢?他失掉了拒绝的勇气。真想双膝跪地,向王妈说一句:“蒙借玉小姐不弃,月楼三生有幸!”
“呦!”随着-声惊呼,曾历海走了进来。他见杨月楼手捧书信,愣在一个女人面前,已经猜透八分。但他佯作不知地惊呼道:“老板,垫戏就完啦,怎么还不去上妆--你要误场啦!”
杨月楼猛一颤,急忙把信放到茶几上,跟着曾历海往外就走。走到门口,扭头甩下一句话:“大妈,请你拜上韦小姐。此事断断不可!”
王妈被孤零零地扔在了起坐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