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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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名优(2)

惜玉昨夜就听说,杨月楼三天泡戏的包厢都包了出去。担心没了座儿,妈妈准成不去看。便用不相干的口气说道:“妈妈既然。E戏瘾,就莫挑座位儿,池座里不是看得更真切吗?”

“嘿!池座有啥子好看的!挺得脖颈儿痛且不说,扑灰扬尘的,一场戏看下来,还不成了泥猴儿。再说,靠戏台那么近,你也怕锣鼓震。”

这时,奶妈赶忙说道:“太太,小姐说的是。要讲看的真切、畅快,哪里也比不上池座。是不是叫五哥去看看,有包厢更好;没有呢,池座也可?

“好吧,就依你们。”

“哼。我们可没把杨月楼捧成了满天底下第一份!”借玉心里得意,嘴皮上依然说硬话。

“好、好,不是你们,是妈妈崇他。”

“本来嘛!”借玉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一辆轻便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安乐里。车上坐着一位夫人,一个姑娘和一名仆妇。不用说是韦家母女和奶妈了。这几年,韦家因事外出,总爱乘这种新式马车。这倒不是为图省钱。三个人合乘一辆马车,比雇两辆东洋车还要贵些。但书王氏觉得,坐那种人拉着的车,自己安坐在车上,让人家牲口似的,躬腰曲营流臭汗,于心不忍。而牲畜却不同,天生是供人使唤的。因此,宁肯多花几个钱,也要找个心里安顿。

这种名叫“亨斯美”的马车,铁轴软弓,硬蓬罩顶,车身黑油油,铜件亮锃锃,走起来如轻风掠地,悄然无声。自从!842年8月,清政府与英国人签订了《南京条约》,上海被辟为通商口岸之后,这种先进而又舒服的交通工具,便跟随着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洋货、鸦片烟等各种“文明,起涌了进来。没用多久,便把中国笨重颠簸的木轮铁瓦马车,挤出了租界的势力范围。就连达官贵人装点富贵尊严的轿子,在“亨斯美”的漆光铜辉面前,也黯然失色。许多清政府的官吏,除了公服外出,不得不严守“规矩”坐他们的四抬或八抬大轿之外。“微服”外出时,也愿意偷偷坐一程“亨斯美”享受一番西洋文明的乐趣。这乐趣,分明比进番菜馆,拿起蹩脚的刀叉,笨拙地叉牛排,喝带苦味的咖啡,畅快得无法相比!

安乐里距丹桂戏园不远,只隔三条街。往常日,白马扬蹄,车轮飞转,眨眼就到。可是,韦惜玉却感到,本来四蹄追风的“亨斯美”今天却哼哼唧唧地象老牛拖木犁。

正在戏园门前迎接主雇的陈宝生,一见韦王氏来到,急忙迎上前来问好,一面抱拳赔礼:“韦太太,”陈宝生笑脸上漾着深深的歉意,“太勿巧,等老范来吩咐,刚刚晚了一步。都怨小人疏忽,误以为太太和小姐不会连着赏光。不想,竟误了您老人家的大事,实在对勿起!”

韦太太答道:“陈案目,别客气。有得池座看,就满不错的嘛--多谢您啦。”

“咳,实在太勿象话!太太小姐多多包涵。茶点已经准备好啦。太太小姐委屈一回吧。”

座位在池前三排正中,离戏台前沿不过一丈多远,位置这样靠前居中,不但丝毫不“委屈”正是惜玉求之不得的美事。她不由得从心里暗暗感激着会办事的陈案目。更使她满意的是,今天以守为攻,不但终于让妈妈带着自己前来看戏,而且没露出半点自己想看戏的意思。妈妈分明相信,自己陪着她来,完全是尽女儿的孝心。自己略施小计,便让妈妈乖乖入了圈套。多么惬意的事!可是,这不是在弄假吗?自己长到十七岁,还从未跟妈妈和奶妈说过谎话,耍过滑头呢。有话何不直说呢?不就是想看看戏吗?多大的事,有啥不好出口的,用得着转弯绕圈、费心用计!想到这里,她觉得双颊一阵阵发热。为了不让妈妈和奶妈发现,她假装喝茶,高高擎起茶杯挡住脸,许久没有放下。

今天的戏目有两出。前面垫一出折子戏《拾玉镯》,大轴戏是全出的《长板坡》。《拾玉镯》借玉看过几次。孙玉姣那穿针引线的细腻灵巧,数鸡喂鸡时的优美逼真,总使她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当傅朋路过孙家门前,一眼被孙玉姣的美貌所吸引,竟立刻退下腕上的玉镯,放在地上相赠时,孙玉姣发现玉镯时的惊喜、爱怜之情,那弃之不忍,受之不安的矛盾妞妮之态,总使她的一颗心飞到了戏台上。仿佛自己附上了孙玉姣的身子,跟她一起激动,一起欢乐。至于杨老板主演的《长板坡》,不用说,更有开眼的光景可看啦。

可是,四个“武场”演奏员,今天故意迟迟不露面。好歹总算走了出来,也是磨磨蹭蹭,害瘟病一般。恹恹地拿起家伙,不死不活地敲打着。决心不把全戏园子的人都折唐死,不肯罢休。

开锣戏《拾玉镯》,本是她最爱看的戏目,今天却觉得叫人难以忍受。尽管饰孙玉姣的演员,不论身段、歌喉,都没的挑剔。可是,她的表演竟然“瘟”得要死。一条丝线,有啥难搓的,她却要反反复复搓半天群鸡,有啥难数的?她也数来数去没个完。到了“拾玉镯”的时候,更是使尽了瘟功夫:从地下拾起来,又放下,放下,再拾起来,而再,再而三。好容易戴上了左腕,也要翘着手梢,摇来摆去,显豁半天。等刭“丢”玉镯的傅朋转来,她伸出胳膊“奉还”时,一句“你拿去,我不要”重复了足有一百遍!更可恨的是那个刘媒婆,有得十三只半鸡吃,也就是了,偏要把羞死人的相爱、拾镯过程,从头至尾丑表演一番,让孙玉姣下不来台。韦借玉觉得,今晚的《拾玉镯》象喝了泡冷饭,没滋没味。索性低头嗑瓜子,不再抬眼。

一阵急骤而清脆的锣鼓声,把惜玉的眼光又吸回到了戏台上。戏台比先前明亮得多。原来又添加了四盏玻璃洋吊灯。大红绣花桌围椅披,也换成了绣着银素松鹤图案的墨绿缎,在八盏洋灯的映照下,发出耀目的光辉。

正戏终于开场了!

没有读过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的韦借玉,今天第一次观看三国名剧《赵子龙单骑救主》,竟比昨晚看《挑滑车》更加激动不已。戏一开场,她就将瘦小的身躯伏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盼望着一睹“活赵云”的风栗。往常日,震得入耳膜发疼的铜钹、大锣,今晚仿佛都退到了数里之外。闪耀在眼前的只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两军厮杀……

咳,可怜的刘备。你足智多谋,怎么就让那奸曹操欺负得弃城而走呢?好端端的一座荆州城,自白让给了人家!你个大白脸奸曹操,占领了人家的城池也就罢了,为什么非斩草除根不可……哎呀呀,刘皇叔的眷属甘夫人、糜夫人,连同糜夫人怀中抱着的幼主阿斗,被敌兵冲散了,皇叔找不到她佃了。哎呀,坏了。”好,有救了,赵云冲上去了。他要去救入了。一个,又一个,杀得好!看,他杀出了一条血路。又杀出一条血路。他无心恋战,正在寻找失落的人……嗅,简雍被找到了,甘夫人也被救出来了……惜玉的心一面随着剧情而颤抖,一面不住地在心里叨念。

“妙呀,杨月楼--多亏了你!”

本来想给勇猛拼杀、舍死忘生搭救主人眷属的赵云喊好,却喊成了“妙呀,杨月楼!”但韦惜玉自己并未发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瞪大双眼,痴呆果地盯着戏台上那位挥舞着银枪的赵子龙。

坐在女儿左侧的韦王氏,正在关注着赵云能不能将刘备失散的眷属全部找回来。猛然听到女儿的喊声,急忙扭头问道:“小声点,阿宝。你说杨月楼什么?”

“不、不是!”借玉一怔,猛地回过神来,白嫩的粉脸上掠过一片红晕。急忙掩饰道:“我是说赵云……”

坐在惜玉右手的奶妈,虽然也被戏台上的火爆打斗所吸引,但她不敢太分心。作为仆人,只顾贪看戏,对太太小姐照应不周,即使主母不责怪,自已也于心不安。剐才,她剐把一枝剥开的香蕉递到主母手里,便听到了小姐的话。现在,看到小姐被质问得面红语塞,急忙接过话头说道:“太太,小姐是说,杨月楼扮的赵云太妙呢。俺说的对吧,小姐?”

“就是呢。”惜玉娇慎地瞥母亲一眼,“随便说句话,有啥子好同的!”面说着,她伸出娇嫩的小手,在桌子底下,紧握住王妈粗糙的大手,半晌未松开。

“噢。”韦王氏并没听清女儿的话,借台阶劝道:“看戏莫大声嚷。女孩儿家,当心人家笑话。”

惜玉不耐烦地答道:“妈,我如道:别耽误人家看戏好不好?”

赵云终于找到了糜夫人。她匍伏在一座古井旁,衣衫凌乱,神疲力竭,仍然紧紧抱着儿子阿斗。一见赵云赶到,急忙将孩子交给他,嘱咐了几句话。趁赵云不在意,转身跳进身旁的古井里。赵云来不及救人,怀里绑好阿斗,推倒井旁的一堵土墙,掩上井口。翻身上马,迎接冲上来的曹营兵将。不知是久战人乏,还是阿斗给他增加了累赘,他左冲右突,已经精疲力尽了,仍然冲不出越来越紧的包围圈。忽然,他座下的战马,前蹄一绊,跌倒在地上。赵云的生命眼看没救了……

“啊”韦惜玉刚刚把王妈递过来的一支剥皮的香蕉,咬了口,一见此状,惊呼一声,扔掉香蕉,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这孩子今晚犯了啥毛病,一会儿哭,一会儿叫的?”韦王氏认为女儿是为糜夫人的死而伤心。嘴里埋怨,伸手搂着女儿的肩膀劝道:“阿宝,糜夫人的死,是让人难受。可阿斗得救了。保住了刘皇叔的根苗,该欢喜才是。再说,这是看戏”

韦王氏正说着,惜玉又拍着手笑起来:“好啦,得救了--他冲出去了!”

是的,赵云不但从万分危急中”扎出来。而且奋力杀死了几名敌将。然后猛抽几鞭,跃马冲出重围,倾刻不见了踪影……

惜玉探着身子,瞪大眼睛,盼望“他”返身回来,再冲杀几次。但却响起了散场的喇叭声。

没命地拍着双手。她知道,只有掌声才能唤回力克群敌的英雄。忘了手掌发疼,忘了在大厅广众之中,她一面猛劲地拍着,一面用小脚跺着地板……

出将门的门帘一动,那大义大勇的英雄,迈着轻捷的方步,来到台口。他剑眉高扬,方口带笑,双手抱拳离举过顶,绕着半圆向着楼厅和池座的观众,一再答谢。他头上的帅盔已经摘去,但仍被惜玉叫不上名子的线网,罩住了头发。惜玉多么想看看他的鬓发和长辫子呵!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戏台上不见了那英雄的影子!

她怅然若失。果子似的,怔怔地站在那里。

“散戏了,快走吧。”母亲和王妈一齐催促。

她象失落了一件心爱钓宝物,说不出是难过,还是痛惜。在母亲和王妈的搀扶下,木然地走出了戏园。

陈宝生站在戏园门前,向老主顾们连连作揖遭别。一眼看见韦家母女走出来,急忙趋前,又甜又响地问道:“韦太太,明晚留包厢,还是池座?”

“当然是池座啦。”惜玉抢先作了回答。

韦王氏责怪地扯扯女儿的衣襟。笑道:“陈先生,多费心啦。”

“勿客气,勿客气。太太小姐走好,小人勿远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