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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蒙冤(1)

这冤怎伸,硬叠成曾参杀人,这恨怎吞,强书为陈恒弑君!

--《桃花扇》

杨月楼晕死梁头,正是县令叶廷春求之不得的“吉兆”。根据叶廷春的经验,不论多么瞑顽不化、死硬如铁的罪犯,只要酷刑让他晕几次,便可撬开他的“每晕一次,便可摧毁犯人心上的一道防线,向着胜利口取供”的目标迈近一步。所以,叶廷春派胡典史亲自来大牢指挥用刑,正是想尽快地制服瞑顽不化的囚蹙--杨月楼!

不料,放下梁头,被冷水浇醒后,杨月楼心里的防线,依然十分牢固。

“不,我不能招。一旦屈打成招,强加的罪名,便粘到了自己头上,再想洗刷,更是难上加难。刀斜歪在地上,大“地喘着气,杨月楼极力为自己鼓气。“是的,不能招!板子,夹棍,都顶过来了,难道能败在叶廷春的铁枷、梁头之上?疼痛有什么可怕,大不了再来一次晕厥!”

“杨月楼,你招是不招?“

耳边传来矮胖子典史的厉声喝问。他知道,他该回答什么。但他却不想再回答一个字。你们把毒手段都使出来吧,总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咬紧牙关,他沉默地等待着可能降临的一切。

等来的自然又是酷刑。他沉默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一次被吊上了梁头。

“臭戏子,我叫你先在半空里凉快凉快!”胡典史在下面詈骂。

“我是……无罪……可招!”他在上面拚命地呼喊。可是,他的话巳变得模糊不清了。

“娘的,毛驴啃石磨--嘴硬。既然单根缰的秋千没打够,就叫你多享受一会儿。喂,要不要爷们给你送送秋千?”

衙役的叱骂声,越来越弱,仿佛飞快地向远方逝去。终于,一切归于寂静--他第二次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苏醒过来,他觉得双臂不再长在双肩上,已经离自己而去。他想用手摸摸,臂膊到底在不在。可是,双手也感觉不刭在哪里。睁眼看看,双臂仍然垂在身边。它们还存在。只是不属,子他调遣了。有一次,他演出《恶虎村》时,不小心扭伤了右脚脚踝。脚背肿得象发面馒头,十多天登不了台。虽然疼痛难熬,可不但没有肢体巳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反而时时觉得右脚的存在。有入说,时刻想到肢体的某个部分,那地方一定出了毛病。现在双譬毫无知觉,是不是完全被吊折了?双臂一旦残废,以后如何舞刀耍枪?唱戏的饭别想吃了。一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地呻吟道:“你们,下这毒手,我,不在乎!可要是,给我,弄伤了胳膊腿,往后,怎么唱戏……”

“大牢就够你坐半辈子的,你小子还惦记着唱戏呀,哈……”

矮胖子的笑声高昂尖利,仿佛遇到了什么大喜事。笑过一阵之后,他忽然指着杨月楼向狱卒吩咐道:“再把他拉上去!狠敲他的双腿--让他断了唱戏的念头!”

杨月楼第三次被麻利地划上了梁头。紧接着,他的下肢就被用棍棒狠狠地敲打起来……

“用力打呀,又不是给他蹭痒的!别打暄肉,狠敲他的骨头!”胡典史在督促,“照准胫骨,膝盖骨,狠狠地打!”

木棍雨点般地打在杨月楼的膝盖、胫骨及脚躁上。开始,还感觉到阵阵剧痛。渐渐地,除了劈劈啪啪的声响,他已不觉得是自己的肢体在遭受毒打。

“打断了你的双腿,我看你这武戏子,还能上台去狼窜、猴跳!”

尖厉的吼叫,象一记记闷棍,敲在杨月楼的头上。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天哪!果真骨头被敲伤,尔后只有永远离开戏台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他不由地连打几个寒噤,然后用力喊道:“别打啦--我招认就是!”

“你小子要是敢欺蒙爷们,当心把你的骨头打零散!”

“我招认,我招认……”

“先把他放下来!”胡典史叉着腰高声吩咐。等到杨月楼被放到地上,他近前问道:“杨月楼,你说的是真话,还是放的臭屁?”胡典史双眼露着喜悦的光辉,语气却十分严厉。

杨月楼从歼缝里挤出了一句:“自然是真话!”

“哼,算你小子聪明!”胡典史右手一挥,轻松地说道,“给他碗热水喝,加意看管。我去禀告老爷。”

“是!”衙卒齐声应诺。

胡典史走了以后,一个细高个子狱卒端来一碗热水,双手端碗,让杨月楼喝下,又给他挪挪铁枷,让他躺得更舒服些。然后低声说道:“杨老板,您受罪啦。并非我们兄弟手狠。您都看见了,胡典史亲自坐镇,我们哪敢不听吩咐?”高个子狱卒的声音有些颤抖。“杨老板,不瞒你说,曾历海--曾老板,已经关照过我们,对杨老板要多多照应。可,官身不自由!我们端着衙门口的饭碗,怎敢违拗叶县尊的严令呢?唉!我在这里当差快二十年啦,还是头一回伺候这违心的酷刑呢。”

另一个狱卒接着忿忿说道:“这位叶县尊真够各路的,明明该下狠手的,他不下!该宽恕的,他倒格外辣害起来。”

杨月楼握住高个子狱卒的手,感动地答道:大哥,别这么说。我知道,这怨不得你们”

“杨老板,你能体谅我们就好。说良心话,弟兄们恨不得虚张声势一番,只要能瞒过上面的眼。可是……”

另一个狱卒插话道:“他娘的,吃衙门这碗亏心饭,真是伤天害理!”

“大哥,你看,我要是招了冤供,是不是太没骨气?”杨月楼的语气中,含着几分悔意。

高个子狱卒答道:“不,杨老板,眼前你只有这步棋可走。别忘了,留得打虎力,不怕吃人虎。眼前先保全自己,将来瞅准机会,再踢翻他娘的偎供不迟!”

杨月楼痛苦地闭上双眼,没再说什么。叶廷春作梦也没想到,几乎所有毒手段都用上了,仍然撬不开杨月楼的一张嘴。好一个贱骨头武戏子!近年来,他在刑名上所取得的业绩,已被同僚们引为骄傲。尽管“酷吏”的恶名,也在暗暗流传。但是,只要能频频得到上司的嘉许,同侪的夸赞,别的抵毁他不屑理会。不料,那些刑到“开的“验方”到了这个顽劣的戏子身上,竟统统失去了效力。

而《申报》和英文《字林西报》等中外报刊,已开始刊登新闻,讥讽会审公廨和上海县“轻率捕人,诬良为奸”。甚而,还胡说什么此种“荒唐举措,只恐贻笑天下7!遭瘟的报纸!不为朝廷、官府呐喊助威,反为奸宄小人喊冤叫屈?实在是可气可恼?哼,印把子握在我的手里,任凭他们贼起哄去!

不过,话虽这样说,对于社会舆论,叶廷春还是颇为顾忌的。他深谙所谓“政声”的好坏,不仅取决于上司的青睐,还取决于广大百姓的“碑,尤其是洋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指责,更使他恨中生忧,如坐针毡。

靠必须使出鞫供的绝招,及早拿到证据!不然,洋鬼子的喧嚣,一旦传到巡抚大人的耳朵里,叶某就要栽到一个臭戏子和黄“小丫头手里啦!”

用拳头敲敲脑袋,他想出了个新主意,同时想到了精明的部下胡逊。这位经验丰富的刑房典史,不但善于让犯人“晕刑”还有着随机应变、招之即来的绝招。为了让部下破釜沉舟放胆去干,今天傍晚,他向胡逊下达了死命令:“今夜必须让那厮开口!只要不死人,心口窝捅刀子也行--管他有无前律可遵。要是拿不到我需要的口供,别回来见我!”他自己,则破例地没有回内宅去搂着三姨太睡觉,依旧留在刑房公事厅,捧着水烟筒吸个不止。耐着性子等待部下的好消息。

直到三更时分,郎逊才气喘吁吁地奔进了公事厅。他来到上司面前,躬身禀告:“县尊,那厮终于吃不住了。”

所谓“吃不住,就是犯人受不了刑讯,表示愿意招供的同义语。叶廷春的“掌刑三昧”又一次奏了效。

“他怎么说?”叶廷春把手中的水烟筒放到桌子上。“那厮是毛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心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县尊,那厮再狡猾,也抵不住小人的妙手段。”胡逊得意地扬扬三角眉。

“你们用了啥灵药啦?开叶廷春赏识地望着部下。

“嘿嘿,划了三扣子,仍是没嘴葫芦。我听那厮咕噜什么伤了手脚不能再登台,便趁机来了个攻弱抑强招儿。命狱卒狠敲他的下肢。他害伯被打残,便乖乖地告饶了。县尊,这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嘻嘻!”胡逊的圆脸上一派得意之色。

“哈哈……干得好!干得好!”叶廷春一拍桌案站起来,伸手拍拍部下的肩头,“胡典史,真有你的。结了这件棘手的案子,我忘不了给你记头功!”

“多谢县尊栽培!”胡逊急忙撸下左右马蹄袖,打了一千:“胡逊没齿不忘……”

叶廷春伸手向外一指,命令道:“自己人不必客套,快去提犯人。我要连夜审问!”

“是!”胡逊快步走了出去。

杨月楼的双腿已经不能站立走路。他是被两个衙役架着胳膊拖进刑房来的。他刚刚被扔到地上,歪斜在那里,叶廷春便口气温和地问道。

“杨月楼,听说你不愿再受皮肉之苦,愿意把所狙的罪行统统招认啦,对吗?”叶廷春把“罪行”二字说得特别重。

杨月楼双眉紧皱:“不错。”

“好,唱戏的人,到底有灵性,不是木头痦瘩啦!”叶廷春示意胡逊作记录,继续问道:“杨月楼,你现在招供还不算太晚。本太爷会谅情从宽发落的。”

“……”杨月楼向上斜瞥一眼,没吭声。

“好啦,你就从头说来。你是怎样认识书阿宝的?又是怎样勾引她的?最后又是怎样把她拐到同仁里的?”

杨月楼咬着下嘴,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下唇被咬破,缓缓流下两道血痕,他才高声答道:“我在唱戏的时候,看到台下有个姑娘长得很俊,心里很喜欢。便让奶妈壬氏传信,约她出来相见……”他说不下去了。沉默了好一阵子,象咽一把蒺藜似的,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狠狠说道:“后来,惜玉姑娘来啦。我把心愿向她剖明,然后把她带回到同仁里,便与她结了婚……”

“住口!”叶廷春用手指着杨月楼,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杨月楼,只有从实招供,方能得到从宽发落。似此避重就轻,哪里象个认罪伏法的样子……”

杨月楼剑眉一扬,向上怒视着问道:“什么叫避重就轻?你要我怎么说?不就是承认拐骗吗?”

“哼,--”叶廷春鼻孔里哼几声,“可你并未招承拐骗二字呀?明明女人是被你骗奸了,银子、洋钱是你拐骗去啦--怎么于的就怎么招承。难道还耍本县替你招供不成?”

“……”杨月楼想要发作,双眼一闭,又忍了下去。

叶廷春又说道:“杨月楼,你倒是生得一张利口!什么心里很喜欢,什么约她幽来相见,什么把她带回到同仁里,什么与她结了婚--真不愧是终日粉墨登场的戏子!你倒很会为自己涂脂抹粉……”

“你……什么意思?”杨月楼怒不可遏。

“嘿嘿,这意思你该是最明白的。谁不知道,倡优之属,个个都是勾引良家妇女的色徒黑手!你迷上人家的姑娘啦,便费尽心机去勾引。勾引上手之后,先行奸宿,然后隐匿姘居。迩欺那姑娘年幼无知,把她所有的钱财,也一起诱骗了去--你的罪行,是再明白不过的!”

“你!”杨月楼二目圆睁,象两根火柱射向叶廷春。

“你想干什么?”胡逊尖声插话。“难道秋千还没打够,你的脚胫子不疼啦?”

叶廷春奸笑几声,吩咐道:“来呀,罪犯既然不想痛痛快快地招供,就拖回大牢!”

“慢!”杨月楼喝退了上前拉他的狱卒,高亢而急促地答道:“你们要我怎么招,我就怎么招!”

“这不就了结了嘛!哈……”叶廷春一拍桌子,畅笑起来。

“哈……”胡逊也得意地大笑起来。

从提出囚室,到在供词上画押,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对所鞫的罪行,杨月楼全部供认不讳!

严刑逼供,大获全胜!兴致勃勃的叶县令刚命狱卒将杨月楼“行押到刑房耳室等候”!紧接着吩咐“带韦惜玉!”

他决心乘胜前进,连夜审问,一举制服包括证人在内的全部案犯。

一个衙役和一名女牢子搀扶着韦惜玉走进了刑房公事厅。借玉发髻蓬乱,面色浮肿腊黄、身体虚弱得已经不能在地上站立。来到刑房之后,她推开女牢子的搀扶,一屁股坐在地上。没等叶县令发问,便高声向上问道。

“我的男人在哪里?还我男人!”抿紧的双唇,爆出了笫一声质问。

叶廷春发出了一阵悠长的低笑。

“叶大老爷,你笑什么?因为我们无辜遇诬,夫妻蒙冤,才使得你们这般吃着皇粮,不替百姓作主的混官,如此欢……”

“放肆!”叶廷春低喊一声,打断了韦惜玉的话。他很奇怪,自己为何一反常态,任凭面前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咆哮和质问,竟没有生气。而就在五尺开外,这张鼓鼓肿胀的俏脸上,所做出的各种表情,连同她的暴怒,都是那样的耐看和富有魅力,他恨不得双手抱起那张俏脸多欣赏一番…

目不转睛的往女人脸上盯了许久,又将目光在女人露出裙裾下的一双尖脚上,停留了好一阵子,叶廷春极力用威严的声音问,道:“韦阿宝,你的脸不疼了?难道忘了掌嘴的厉害?”

“哼,莫说是打肿了嘴,就是割下我的舌头,我也要高喊冤枉。你们想用刑具得到你所需要的屈招冤供--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是吗?哈……”

叶廷春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狸猫,脚下的小女人,正是自己爪下的一只小老鼠。他随时一张“就可以把她吞掉,但他不急于那样做。他要长虫吃蛤蟆--慢慢来。引逗她多发一阵子脾气。等到她的气鼓足了,再给她泄一泄。这叫皮条抽人--软收拾。那比快刀斩乱麻,不是更令人惬意嘛!

“韦阿宝,你真的以为老爷我无办法让你开口吗!”他又补了一句。

“枉费心机!”

“可借!这只是你韦小姐的一厢情愿--请放心,我们的心机是不会白费的。”

韦惜玉注视着叶廷春,一时品不出他话中的含意。

“韦小姐,明人不用细讲,还要我告诉你吗?”叶廷春伸出猫爪,又挠了挠手中的“老鼠”。

惜玉直起身子。“你要告诉我些什么?

老爷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嘛,肯定出乎你的意料啦--杨月楼统统招供啦。”

“什么?我丈夫,他,他招供了?”

“全部供认不讳!”

“我不信--因为他无罪!”

叶廷春拿起桌上的供词摇一摇:“韦小姐,他的罪过还不轻呢:诱骗妇女,拐带财物!难道还要我把杨月楼的供词给你看看你才相信?”

口供词肯定是你们捏造的。”

“好吧。”叶廷春右手向内一扬。“那就让杨月楼自己来证明你的瞑顽不化吧。”

杨月楼再次被拖了进来。

惜玉从地上爬起来,迎上去问道。“月楼,他们说你招供9了,这是真的?”

“……”杨月楼痛苦地摇摇头。

“你回答我呀,夫君,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杨月楼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一定是混官逼的你!是吧?”韦惜玉见丈夫低头不语,上前双手扶着丈夫颈上的铁枷,向上喊道:“叶廷春,你们丧尽了天良!凭什么给我丈夫带上这大铁枷?还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爱妻,别难过。你要睨白,我不得不这样……不然,我的性命就要葬送到酷刑之上了。”杨月楼流着泪,劝慰妻子。厶爱妻,我连累了你,让你受苦,为夫我罪不可赎!你要耐心等待,我会无罪出狱的。我们还会有重新团秉的那一天。啊……”

杨月楼哭得说不下去了。韦借玉倏地转过身子,冲着叶廷春嚷道:“叶廷春,我不能允许你们这样胡作非为,我要到府里,巡抚衙门,直至到金銮殿上去告你们颠倒黑白,草营人命……”

叶廷春一听,“呼”地站起来,吼道:“把韦阿宝和杨月楼都带下去!”

两个当事人被带走之后,胡逊扔下手中一直擎着的狼毫笔,向上司附耳问道!

“县尊,是否对这小贱人,也来个如法泡治?”

“不用啦。”叶廷春狞笑几声,低声答道。“有了杨月楼的供词,难道还怕这小女人造反?而且,她虽是同案,毕竟还算是受害者。倒是那个王婆子,非拿到她的口供不可一她是干系重大的案犯。”

“也给她点颜色看看?”

“三十六计,岂可一计到底一我有了绝招。”

“那……什么时候提审呢?”胡逊打了一个呵欠。

“现在接着审!那女人好对付。”

“好!”胡逊精神一振,扭头向外吩咐道。“带王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