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近先去了安乐里。到了那里一看,韦宅的大门上了锁。莫非母亲又到老搭挡家打牌去了?哼,她倒有兴致!惜玉立刻去了南邻徐家。不料徐妈闪闪烁烁地答道:“姑娘,你妈,这些日子身子不熨作。兴许,让范五陪着去了什么地方。”
“她会去哪里呢!”
“唉,那就说不上啦。”徐妈深深叹了一口气。
惜玉又找到东邻。东邻的婆娘答道:“你母亲吆吆喝喝,一天到晚四处跑,谁知她会去哪里嘹?”
“那……范五伯呢?”她赶紧又问,“他去了哪里?”
“总得陪着你母亲呀!”
“大婶,我妈到处跑什么呢?”
“想你呗!唉……”
邻居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有难言之隐。惜玉不再细问,上了马车直奔同仁里。
刚进同仁里巷,忽见范五从里面匆匆走出来。惜玉急忙喊:“五伯,五伯!”
一见是惜玉,范五未语先流泪:“姑娘,你回来了?可好啦!你妈想你想得……唉,快,回家吧。”范五扭头往回走。
一见自己的新居也上了锁,惜玉急忙问:“五伯,我婆婆呢?她好吗?”
“唉!进屋再说吧。”
范五从怀里摸出钥匙,开了大门,又开了新房的门。他让两介老妈子候在院子里,自己领着惜玉进了新房。伸手拖过一把椅子,用衣袖揩了揩,让小主人坐下来,然后把家里发生的一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原来,韦母因思女心切,又受到叶廷春的毒打,精神受了刺撒,一回到家,便疯疯癫癫,哭笑无常。白天倒头睡觉,黑夜常常往外跑。今天他见她睡着了,急忙出街买了点菜。不料,回头不见了主人。估计是跑来同仁里找女儿,便跟了来。谁知,这里也不见人影。范五又告诉说,病中的杨母由曾历海等人陪同,坐船圊北京去了。王妈被丁少奎救出后,侥幸保住了性命。头上的伤,也治得差不多好了。由于上海不能再呆,只得跟随杨母一起去了北京。本来,丁少奎和小程两人,留了下来。最近,丁少奎忽然把杨老板托付给一个姓沈的评弹艺人,把同仁里的钥匙交给他,也回了北京。说是去北京想想办法…
末了,范五唏嘘说道:“姑娘,眼下,杨老板仍关在松江府,听说立即要解送南京。如今,上海滩只有太太和你啦。太太又那样,万一出点事,老仆我实在担待不起呀!”
开始听范五述说韦杨两家的情况时,惜玉一直哭着。不知为何,听到最后,她的汨竟千了。听到范五的话,她自语似地答道:“看来,我只能做不孝之女了!”
说罢,她从左手中指上,退下一只大钻戒,递到范五手中,说道:“五伯,现在我身上唯一的值钱之物,就是这只戒指了。这是我妈的心爱之物,结婚时送给我的。你对我妈费了不少心,昼夜照料,我把它送给你,表表我的一点谢意。”
“不,不,姑娘。照看太太是老仆的责任。无论如何,这戒指我不能收!”范五李着戒指往回送。
“五伯要是不收下,就是不想替我照料我妈。”
“姑娘,你放心。只要有老仆在,决不让太太出半点岔子。”
惜玉把戒指再次放到范五手里,站起来说道:“五伯,我妈就拜托您老人家啦。告诉她老人家,不要再惦记我。你赶快寻找我妈去吧!”
范五不住地揩眼泪”小姐你……”
惜玉决绝地答道:“我得跟她们回去!”
惜玉瞥一眼凌乱的新房,转身往回走。走到房门口,瞥见杨月楼被捕时挂在门后的那把古剑,便顺手摘下来,袖进袖子。来到院子里,她向探头探脑的两个婆子喝道:“回极乐里!”
惜玉走了之后,范五把里外的门锁好,匆匆找韦王氏去了。
沈月春演唱的“杨韦奇冤”连场演出了两个多月。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呼喊,跟哗然的报纸,沸腾的舆论一样,丝毫未发生效力。就象滔滔黄浦江中投进了几枚小石子,连个浪花、涟漪都没激起。顽固不化的上海县令叶廷春,不但置充耳的抗议声于不闻,而且置合法婚配的凿凿证据于不顾。一再严刑逼供,将杨月楼硬是判成了“诱拐罪”。更为可恨的是,杨月楼还好端端地活着,他就将杨夫人“发官媒择配”生生拆散一双天成的佳偶!那韦惜玉虽然身材瘦小,弱不禁风,但她能冲破封建陋规!自主择婿,并勇敢地下嫁优伶,不愧是一个胆识超群的伟烈女子。如今,并蒂花被揉碎,鸳鸯鸟被打散,焉知她不会走极端,做出追悔莫及的事?倘使她有个三长两短,杨老板只怕也难以支撑得住……
“作孽的叶廷春一手毁掉了两个年轻人!”沈月春不住地在心里痛骂。
如今,四”琵琶的哀鸣,一张歌喉的呼喊,已抒发不尽她胸中昀忿懑。叶廷春的一意孤行,使她激愤满腔,恨不得挺身而出,与之拼个你死我活!她看过杨月楼令人眼花撩乱的演出。那闪烁的刀光,倏忽的剑影,要是用在除恶复仇上,多少奸官酷吏杀不尽?可是,眼下勇武男子被镣铐锁住了手脚,呻吟于牢狱之中。而自己不过是一介弱女子,除了怀抱琵琶,啼泪泣血,呼叫吟唱,半点有实效的行动也做不出来!一连许多天,长夜翻铡,无计可施。蓦地,她想到了杨月楼那些身手不凡的搭挡。是的,自己做不到的事,何不求助于他们呢?幸好,她与曾历海认识了。通过曾历海,她又找到了丁少奎。跟他悄悄谈出了她的想法。凑巧,丁少奎也正在日夜思考如何搭救杨月楼。不谋而合。经过一番计议,两人商定了“劫牢”的大计。由沈月春负责买通看守,救出韦惜玉。丁少奎则带领戏班的弟兄,强行劫出杨月楼。不料,正在积极准备之中,韦惜玉却从软禁的地方失踪了,劫狱的计划也遭到了杨月楼的严辞拒绝。
一番心血一场空!
沈月春深伯愤怒的丁少奎铤而走险,再掇出别的漏子,为杨月楼徒增麻烦。便苦劝他带领众弟兄,连夜北上,追赶曾历海。而将照料杨月楼的重任,留给自己承担。尽管杨月楼一再拒绝,“不必沈老板再费心”。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前去探监,并给他送去为杨韦喊冤的报纸、揭帖,及各种吃食。
三天前,她又去探监。不料连杨月楼也不见了。她塞上两块银洋,才从一个狱卒“里得知,杨月楼巳被押送去松江府复审。
一对患难夫妻,一个失踪,一个被押走!沈月春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时不知诙留在上海寻找韦惜玉的下落,还是赶到松江府觅个旅店住下,就近照料杨月楼。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她从范五那里得知,惜玉被藏匿的地方是市区南侧偏僻的极乐里。各种迹象表睨,是要逼迫她给什么人作外室。沈月春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一番挣扎,得来的探家机会,几乎毫无收获。韦借玉不但未见到一个亲人,没见到可能搭救她的曾历海和丁少奎。还从老仆范五那里得知,自己的母亲已经成了时刻离不开别人照料的疯癫病人!
满怀希望而来,极度失望而归。她又一次感到,象沉入黄浦江底一般极度绝望。现在,自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女人紧紧看住,逃跑无望,又无人会来搭救自己。除了等待“官媒”的安排,随意嫁给一个不知什么人,听凭摆布蹂躏,别的路,看来全绝了……
想到险恶的处境,她反而镇定不来。自从探家之后,她静静地歪在床上,似睡似梦,不吵不闹。白天按时吃饭,晚上倒头便睡。对行将到来的“美事”并不去多想,仿佛与自已毫不相干。
今天傍晚,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和着琵琶的歌唱声。声音是那样清越嘹亮,甜美动人。可能是被歌声吸引,守在门房的管家和胡婆子便先后溜了出去。过了不久,邢婆子斜眼看看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微微发出鼾声的猎物,也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韦借玉并没睡着。她在仔细品味,外面传来的歌声是吉是凶。不料,身边看管的人先后走开。她忽然坐了起来,两手抹抹头发,跳下床,往外就走。苍天哟!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只要溜出门去,趁着暮色将降,不愁逃不掉。只有逃出去,才能逃脱恶棍的蹂躏,重与她的月楼团聚!
急走了几步,她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不现实!低头看看两只尖矣的小脚,她的脚步不由地慢了下来。她忽然记起,极乐里离繁华的市区,有很远一段路,而且还要经过一段泥泞难行的土路。靠着一双慢慢挪动的小脚,即使不被人追回来,也要陷进泥泞之中,进不得,退不得--
正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之际,忽见从大门外闪进一个高个子女人。来人年纪轻轻,身穿粗布短裤褂,手提一个竹篮,里面放了几支干笋。原来是一个卖笋干的乡下女人。她双眉一皱。没好气地说道:“出去,这里无人买笋干!“
来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快步近前,低声问道:“杨太太,你不认识我啦?”
“噢,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我来接你。快跟我走,外面有车等着!”
农妇二话没说,拉上她往外就走。来到巷子里,只见大门西侧,离门口约三十步远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圈人,正在听那动人的歌唱。幸好并没有人往这边观望。两人贴着巷子的墙根,快步向东走去。一出巷,旁边便闪过来一辆黄包车。农妇将惜玉扶上车。车夫掉头拉上就走。她甩开大脚板,紧紧跟在后面。
等到两个看守的婆子,想到自己的职责,急忙回屋观看,只见床头空空,被看管的女人已经不见了。两个女人儿乎同声惊乎起来:“天老爷!刚刚一会儿的工夫,一个小脚女人,怎么能跑掉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