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牡丹亭》
一连两天,借玉姑娘藏在楼上,不哼曲儿,不贪睡!手拿绣花撑子,低头刺绣。仿佛将周围的世界,统统忘在了脑后。到了吃饭韵时候,妈妈上楼喊一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挪动着小脚,不紧不慢地下楼来。脸上看不出欢乐,也看不出忧愁烦恼。白皙的瓜子脸上,平静得象无风的池塘。虽然往常的红润不见了。平素日,她喜欢在双颊上薄薄地擦上一层胭脂,看上去,象初秋时节刚刚泛红的红玉苹果。但不着脂粉,更有着天然的俊俏。线条柔和,组合得恰到好处的脸庞儿,白玉雕出的一般。处处透着天然的圆润和鲜嫩。
韦王氏偷眼细看女儿的脸色,宽慰地在心思念佛,一面将女儿喜欢吃的食品往女儿面前推。借玉虽然只管低头吃饭,不象往常那样,喜欢听母亲跟奶妈在饭桌上闲聊。但饭量并没有减少。人是铁,饭是钢。能吃饭,不就是健康的证明吗?
这两天,奶妈不断报告的借玉绣花情形,也着实使人宽慰。
“太太,今日一头晌,绣出兰片春叶,嫩绿嫩绿的,喜煞人坭。”
“太太,一个下晌,绣好两朵杜鹃花呢。”
“咳!朵蝴蝶梅,一天绣完了。那花骨朵儿,花瓣儿,旺鲜旺鲜,跟潘起来一般。多不易呀!”
韦王氏一直蹙着的双眉终于展开了。她并不在意女儿绣花绣得快慢好孬。只要绣花能捆住女儿的心,能使她安静下来,她就去静安寺烧高香!前天,她曾在心里暗暗向静安寺的菩萨祷告,保佑女儿圆心转意,恢复常态。菩萨果真施了法术,显了灵。这么快就将女儿出窍的灵魂拘了回来。一定得去多磕响头,多捐香资。不过,壬妈的主意也出得好。要不是她的好主意,停止看戏,没收书本,和逼着阿宝绣枕头,女儿的变化未见得会这般快。她不由地抬头望望站在一旁,侍候自己和女儿吃饭的姗妈。从她那过度操劳,布满皱纹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她为什么会有着比自己多得多的计谋。自己还念会了几本书,人家可一个大字不识呀!这一回,不是她的妙计,光靠菩萨,伯漫这般灵验嚎。
等到女儿吃罢饭,上了楼,她接过热手巾揩罢手,望着奶姆深情地说道:“王姐,这一回,多亏了你的好计谋!”
“不,都是太太的主意。况且,眼下还不敢说。要是再过些日子,小姐仍不变样儿,才算办法灵验呢。”想到这两夜里,借玉的床上不断发出翻身的声音,证明姑娘的心里仍未完全平静,王妈把话说得很活泛。她伯太太担心,没把必里的话全说出来。
“不会哕。小孩子家,事过就忘。没那么多心计。”
壬妈轻叹一声:“那敢情好。”
女儿的转变,使韦王氏来了兴致。咕噜噜吸完两筒烟,兴致勃勃地说道:“王姐,敬酒庆功。”
“阿哟,明天让老范去买条大鳜鱼,蒸只鸭,我跟阿宝给你太太,你要折杀俺!”王妈不安地直摆手,“俺拓太太的福,才过上这有依有靠的安生日子。正当份儿,该俺打潘买鱼,谢太太的恩德呢。俺伺候太太小姐这些年,漏子错儿数不清,太太不计较,俺就感恩不尽啦。有功的是太太,俺可是一星半点儿也沾不上边儿哪。”
“嘿,王姐,别客气!我又不会客套。”韦王氏语气一转,接着说道:“其实,也不光是为谢你。自打过了元宵节,一家人滴酒未沾唇。今日心里乐,该喝两盅打打馋虫不是?”
王妈知道韦王氏并不贪酒,没有什么“馋虫”可打。她要摆酒,完全是出自一片感激之情。违拗了老成人的好意,更会使她不高兴。想到这里,便爽快地答道:“好吧,就依太太。”
仆人范五有一手烧菜的好手艺。据他自己说,来韦宅打工之前,他曾在常熟县城一家名菜馆“老王酒家,干过多年的掌勺师傅。不料,有一天,突然跟掌柜的闹了别扭。一气之下,甩手就走,来上海做了私宅厨子。一个名菜馆的厨师,来私宅做厨子,不啻虎落平川,一身好手艺哪里施展得开?但范五不在意,六年来,一直干得很开心。现在,要他备一桌平常家宴,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尽管今天女主人嘱咐“要买名鱼,精肉,肥鸭、鲜菜”。看得出,她对这桌无宾客的筵席,十分看重。自己自然也不肯马虎。在王妈的帮助下,不到午刻,他使认认真真地备好了一切:红烧鳜鱼、清蒸鸭、活水围虾,蜜炙火方。外加四个下酒的冷蝶,并备下一小坛竹叶青酒。
酒席摆在楼下客堂的紫植八仙桌上。王妈陪惜玉一下楼,书王氏便在上首先坐了。等到女儿阿宝在对面坐好,便招招手,让范五和王妈打横坐在下首相陪。由于“先生”常年不在家,每逢节日或摆宴,韦壬氏从来不摆主人架子。总是让仆人和她母女一起喝“谊和酒”。主人不拿架,仆人格外贴心效忠。几年来,韦家主仆四人,“谊和”得象一家人。
今天的摆宴,虽有一定的因由,但谁也不便说破。韦王氏等老范将四个酒盅斟满,便端盅说道:“今日摆酒,无啥由头。只是我打心里乐活,愿意热闹热闹。”她环顾女儿和范五、王妈,“今日咱们都喝个够。来,干!”
说罢,韦王氏自己端盅先将酒千了。韦借玉不会饮酒,等到她端起盅来沾了沾嘴唇,范五才跟王妈一块千了盅,然后随便吃喝起来。
连古人都曾写诗夸赞:“桃花流水鳜鱼肥”。眼下恰逢桃花汛期,正是吃鳜鱼的上好季节。应时名鱼,加上名厨的烧制,这盘放在方桌中心的红烧鳜鱼,闪着灼目的琥珀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吃到嘴里,更让人直咂舌头,说不出有多么鲜美。
因为主仆同席,身份有别,加之主要是女宾,所以,不豁拳,不劝酒。酒量大的快喝,酒量小的慢饮。不到半个时辰,泛着翠竹青光的美酒,便使主仆三人都有了七分酒意。连不会喝酒的惜玉,也喝下了两满盅。白净的粉脸上,象涂上了一层艳艳的玫瑰红。这时,范五端来一盘糯米八宝饭。每人吃几匙,便愉快地结束了丰盛的午宴。
范五收拾盘盏去了。借玉洗完手上了楼,韦王氏喝罢两碗王妈冲上的龙井香片,嘱咐王妈一声“番家”。便从朱红描金箱子里,抓出点元丝,拿手帕包了,揣进怀里,到南邻徐宅,找牌友搓麻将去了。
韦宅外有范五跑腿采买,烧菜备饭!内有王妈浆洗抹擦,服侍照料。里里外外,用不到主人操心动手。韦王氏为了消磨一日三餐之同的寂寞,有时绣绣花解闷儿,有时捧着水烟筒,跟王妈天富地府地闲聊一阵子。自从丈夫在外面娶了两房小老婆,把她抛在脑后,正当中年的韦壬氏”从此便倍感天长日头慢,一天的时光难打发。进戏场,是打发漫漫长夜前半夜的好法子,而搓麻将,便是她消磨白昼的最佳娱乐了。女人们玩牌都是小赌。输或赢,她从来不在乎。那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乒乒乓乓的摔牌声,将十里夷场的嘈杂市声,驱赶得无影无踪。两眼盯着眼前排成一行的十三颗麻将牌,上面跳动着的“万”字,”饼”儿,“条”儿,不住地挤眉弄眼向她微笑。不由她不把心思全扑上去。分明已经打了大半天牌,却觉得是刚刚掷骰子开盘。王妈前来请吃饭时,她总是磨蹭着,不爱离开牌桌。
恋牌桌不等于会耍牌。韦王氏人老成,心眼实。”起牌来,缺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领。自家的牌阵,她几乎照顾不赢。上家甩啥牌,下家吃啥牌,她几乎抽不出精神去注意。只会死守着满是“废张”的底牌等运气。即使半天不上一颗牌,她也能与已无关似地耐心等待。难怪赢家十回九回轮不到她。有着这样的好牌风,牌友们怎么能不争先恐后地“舍命陪君子”呢。
不料,今天她的“手气”反常态。一圈牌没打完,竞连赢三局。三位牌友不住地斜睨着脸上挂着酒色的冤大头,猜不透财神爷为啥今天对她梧外垂青。本来,一坐下洗牌,她们就盯上了她鼓鼓囊囊的手帕包儿。三人使个眼色,心照不宣。准备合力夹攻,用不着握到吃晚饭,就让她的手帕儿四角松松。谁知,两圈打下来,反而使她的银包儿更加鼓胀起来……
韦王氏正为一顺百顺的好手气而暗自诧异,忽见王妈快步走了进来。
“咦?”韦王氏抬头看看壁上的时辰钟,不解地问道,”雕刚四点嚓,怎么又要吃饭?”
“家里有事,请太太赶快回去一下。”
“有客人?”
壬妈脸上挂着微笑,语气里却透着几分沉重:“是--小姐有事。”
韦王氏“嗅”了一声,向牌友连告怼不起,让一个在旁边观战的老妈子接替,便跟随王妈匆匆往回走。
走在弄堂里,壬妈悄悄告诉她,中饭后,借玉小姐回到楼上,便和衣躺倒。她上楼看过,好象睡着了。她怕她受凉,扯过一条夹被,给她盖上,便退了出来。她在外闯自己的床上,歪了一忽儿。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被什么声音忽然惊醒。侧耳细昕,声音来自小姐的绣房。急忙进去一看,小姐坐在南窗下,抱着绣花撑子低声啜泣。缎料上,已经绣好的一枝腊梅的下方,横七竖八涂了好几条血遭道:她拿起她的左手一看,中指的指头肚儿上,还在不住地往外冒鲜血。
“咳,女人价整天跟钢针作伴儿,哪有不挨几下扎的!”韦壬氏放了心,但仍对女儿的行动不解:“扎个针眼儿,冒点儿血算啥,用得着哭嚓!好容易绣好的枕头儿,咋好弄脏呢?细针密线的,容易吗?”
“太太,俺看着,象是用血写了三个字呢。”
“字?什么字?”一吃惊,王氏竞忘了奶妈不认字。“这孩子,莫非……”
后面的话没说出,韦王氏已经泪眼模糊。在王妈的搀扶下,急忙扭着小脚,加快了脚步。
韦借玉侧身向里,蜷伏在床上。绣花撑子落在了书臬旁的地下。但上面空荡荡,不见了被鲜血弄污的绣件。两人不由地愣在了绣房门口。
过了好一阵子,惜玉仍然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王妈弯腰拾起绣花撑子,向主人使个眼色。王氏便走近床前,抚摸着女儿的肩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宝,阿宝一”
“晤。”似理不理地。
“你不舒服?”
“--不。”
王氏坐在女儿的脚下,扯过她的一只手,两手合握着。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阿宝,你绣的枕头呢?”
“绣坏了。”
“拿来妈看看。”
借玉粗暴地抽回手:“让我扔了。”
“咳,这孩子!”王氏故意装傻。“照着花样子绣,有啥大坏头--配色不合,花色不显,拆开来再--”
“妈,让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惜玉烦躁地吼了起来。
“绣坏啦,有现成缎料,小姐另绣一幅就是。”王妈近前搀扶着主人。一面示意,一面说道:“太太,你请下楼歇一会儿吧。”
来到楼下,韦王氏一坐下,王妈立刻递过来装好烟的水爝筒。王氏接在手里,却并不点燃。愣了半晌,望着壬妈问道:“王姐,她不拿出来,咋办!”
“太太,莫急。看样子小姐没离窝儿。枕面儿八成藏在楼上啥地方。让俺瞅空找找,准成能找着。总得知道,小姐写的是啥字呀。”
“可,知道又能昨办呢?”两行热泪扑簌簌的滚下王氏丰满的双颊。“这孩子从小拗……”
“是呢,三天没到头,花也不绣啦--”王妈象在自语。“还得想个新法子。”
“先生不在家,这事又不便跟老范说。壬姐,阿宝的事,盒靠你啦。”
王妈两眼一阵热,急忙答道“太太尽管放宽心。今下黑,咱们好好拿个主意就是。”
四轮亨斯美马车走在大马路上,平稳稳,颤悠悠,象漂在平湖上的一叶轻舟,马车来到泥城桥上,车夫轻加一鞭。趁着下桥之势,鞔车的白马纵辔飞跑。马车便象展开双翅一般飞翔起来,不知不觉把静安寺远远甩在后面。沪上闻名的芳园--明园,巳出现在面前。
马车停在了公园大门旁。壬妈率先从马车上跳下地,依次将太太小姐扶下地,便跟在主人后面向园中走去。
园前的开阔地上,马车、东洋车已经停了一大片。十虽夷场的居民们,在争财兢富之暇,酒醺饭饱之余,仍然忘不了拾翠寻芳的雅兴,狎妓侑酒的闲情。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湛蓝蓝如同洗过的天宇上,点布着几抹白云。淡淡的,如淡银丝线绣出的一般。远处,随着和风的节拍,轻轻飘荡的杨丝重帘中,传来几声黄鹂的清脆鸣啭。环绕在荷池旁的几树天桃,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残蕊,挂在枝头。那四散飘落的花瓣儿,撒布在如菌的草坪和荷池中,宛如开出了一层粉色鲜花。
座落在明园北侧,高大轩敞的蕴秀楼上,已经有不少入在饮酒,品茶。几个闪着绸光缎彩的长衫先生,臂上挽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倚在栏杆上,眺望着园中景色,不住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从女人装束的花梢,脸上脂粉的浓艳上,韦惜玉看出那肯定不是正经人。准是人们常说的,靠卖笑为生的“妓女”。她知道,妓女都是迫不得已才卖身的。但是,使她不解的是,小的时候被卖,身不由己,为啥到了这般年龄,还心甘情愿,出卖笑脸和身子呢?世界这么大,难道不能一逃了之?即使没有活路可逃,死路总是有的。天底下寻死的路,不信都能被堵死!
韦借玉正想着,韦王氏提议口上楼喝茶吃果子”。她头一摇,嘴一撅:“不去,吵吵嚷嚷的,烦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