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探马报告的另一条消息就让也先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明朝从各地调集的人卫京师的人马很快将到达北京,其中镇守宣府的总兵杨洪已率师两万到京。瓦刺兵怕杨洪,私下称之“杨王”。也先对这个杨洪也很打怵,况且即将入京勤王的大将还不止杨洪一个。如今想议和明朝不理,想战又不能胜,再在天寿山蹲下去,可能就不再是瓦剌围攻北京,而是明军围歼瓦剌了。
也先又问太监喜宁:“你来说说,现在怎么办好?”
自从德胜门、西直门战败,大营被袭再败,瓦剌内部三心二意,喜宁对此次进攻北京也失去了信心,几天来一直愁眉苦脸,对也先很少有进言,怕也先把打了败仗的怒火撒在他身上,现在是也先主动问他,便长叹一声道:“太师,卑职以为如今唯有撤师北还一途。”
也先问道:“就这么认输了?”
喜宁道:“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亦不失英雄之举。”
也先冷笑一下道:“进,是你说的,退,也是你说的。这么说你就是英雄了?你这个大英雄给我出的主意,怎么就没有一条能奏效?”
喜宁道:“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无功而殁,非孔明不忠不智,天不佑西蜀,奈孔明何?”
也先道:“你是说老天不保佑瓦剌?”
喜宁道:“卑职全无此意,唯愿太师审时度势,早作决断,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也先自知目前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在与明军相持五天之后,只好下令撤军。自己带了俘虏英宗,还有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向良乡方向撤退。
也先自以为这次撤军会跟上次从土木堡撤军一样,大大方方走人,平平安安到家。也先这次又犯了轻视对手的错误。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撤军的环境也今非昔比,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于谦得知也先撤军后,便命石亨率一路人马,沿西北方向追击也先。真是兵败如山倒,石亨带领他的侄子石彪,一路追击,追至清风店,与瓦剌兵相接,又重创瓦剌兵。孙镗等率军追至固安,也打了胜仗。
撤退中遭到明军袭击,让也先十分恼火。他决定分兵,让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率一部人马,带着英宗转向西南,先从紫荆关撤退,自己率瓦刺兵大部从西北撤出,同时也能腾出手来,报复一下咄咄逼人的明军。
也先分兵,于谦也分兵。除了命石亨继续追击也先,于谦又组织起一支追兵。大将杨洪率师入卫,没赶上京师保卫战。于谦命杨洪率孙镗、毛福寿等追击向紫荆关逃窜的瓦剌败兵。伯颜帖木儿本来就兵力有限,又有英宗在营里,还有些辎重和随军家眷,一路上不敢恋战,只是急于逃命。杨洪等穷追不舍,追至涿州一个叫“深沟”的地方,双方打了一仗,伯颜帖木儿大败。追到霸州,又打了一仗,俘虏瓦剌人阿归等48人,夺回被瓦剌掠夺的人与牲畜上万计。幸亏瓦剌人是骑兵,运动速度快于明军,不然这一路人马都会成为明军的俘虏。即使这样,伯颜帖木儿也不敢稍有疏缓,家眷及抢得的金银布帛,能带的就带上,不能带的全弃给明军,只要不丢了宝贵俘虏就行了。
回过头来再说也先。一连打了几个败仗,也先甚是懊恼,怒火没处发,便引兵来袭居庸关,希望在西去的路上顺手牵羊,拿下居庸关,给明军点脸色看。当时的居庸关城不甚坚,兵也不多,守将是罗通,也没多大名气。也先自忖,洪水般的瓦剌兵一扫而过,攻破此关易如反掌。不料也先到了关下,攻了几下都没得手,于是也先命瓦刺将士破墙入关。
这个罗通原来本是兵部的一个郎中,经过于谦和陈循的联合推荐,出为居庸关守将。此人后来当了右副都御史,事事与于谦顶牛,为人口碑不大好,也没什么大建树。不过在踞守居庸关时却显示出一点智慧。当时天气骤冷,滴水成冰。罗通命军卒往城墙上泼水,水一到城墙上立即结成冰,整个居庸关城墙一夜间被镶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溜光锃亮,溜滑梆硬。想爬都爬不上去,想凿又凿不动。望着这个城关,也先瞪眼没办法,又不敢长时间滞留,怕明军追袭,只好悻悻而去。
也先刚率军西去,这个罗通又偏偏来个“敌退我追”,从后面赶上来。也先只好派手下的将领应战,掩护大队人马西撤。也先的部众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块险地,早点撤回大本营去,哪还有心思打仗?结果是罗通三战三捷,瓦剌兵败个稀里哗啦,伤亡无数。此时也先连报复的心情也荡然无存,只要能把多数人马撤回去,就谢天谢地了。一场仗打下来,论功行赏,于谦加官少保,总督军务。于谦对此大为不安。
也先西遁,笼罩在京师上的战争乌云在短短十几天内就骤然消散,景泰皇帝大喜,百官大喜,老百姓也大喜,于谦这时才觉得踏实了,自从土木事变后一直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鼎力除奸】
于谦一行草草用罢饭,便让商震带路,察看边防设施。
商震道:“卫署至边境路程尚远,回来时恐怕太晚。时值盛暑,各位大人一路行来,鞍马劳顿,今日且在署内歇下,明日再去不迟。”穿上一身武臣的公服,商震又像一个官了,好像刚才在文案上赤身大睡的事不曾有过。
于谦道:“晚归何妨,日落后正好凉爽,适宜走路。”
商震无奈,只好照办。
路上,于谦问商震道:“衙署内为何不见属官?”
商震道:“禀大人,武臣以战守为职守,属官均在边境之上。”
“为何亦少见兵卒?”
“朝廷有旨,边镇军卒,三分之一屯垦,三分之二战守,衙署兵卒甚少。”
按照明朝的制度,军队经费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靠国库,另一方面是驻军屯垦,开荒种地,相当于延安时期的大生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后来就叫“创收”。内地驻军屯田与战守各一半,边境地区三分之一屯田,三分之二战守。
就算有屯田的,应该还是战守者多,于谦虽然心下怀疑,但没再问下去。
行走间,前面果见一片田野,一些守卒在田里耕作。
于谦问商震:“此即屯田军卒吗?”
“正是。”商震又提议道,“大人可要到田里走走?边境明日再去无妨。”
于谦道:“明日再访屯卒,今日必至边境。”
商震拗不过,便在前带路,不吭声了。
到了戍卫地点,于谦并没有看到想象中边卒守望的警戒场面,本当驻数十人的烟墩竟然连一个人也看不到!
于谦问守卒都到哪里去了。
商震眨着眼睛回答说:“时屯田大忙,又有些河渠工程,戍卒临时调去干农活去了。”
于谦问道:“设若边境有事,该如何应付?”
商震道:“禀大人,戍卒皆去此不远,一旦有事,不需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阵前。”
都指挥佥事问道:“平时可操习战事?”
商震道:“禀大人,刀枪剑戟,拳搏击刺,营阵火药,都很熟练。”
于谦指着烟墩里的一个小门问道:“里面是什么?”
商震道:“禀大人,这是粮仓。”
于谦知道,为了应对战时被困,按规定,每个烟墩平时就储粮二石,还有一个月的柴水。
于谦问道:“柴米可按规定备足?”
商震用脊背挡住小门道:“禀大人,都按规定备齐了。”
于谦一看商震那游移的眼神,就知道此中有诈:“打开我看。”
商震摊开两手道:“禀大人,守卒不在,卑职没有钥匙。”
于谦走至近前,看了看锁孔,里面满是红锈,显然已许久没有开启过。他伸手一拧,门锁便掉落下来。开门一看,空空如也。
商震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常态道:“禀大人,卑职健忘,所储之粮,恐夏日生虫,前些时候都取出晾晒去了。”
于谦不去拆穿,又指另一个小门问道:“内里又为何物?”
商震答道:“禀大人,此为军器仓库。”
于谦道:“打开我看。”
没等商震再说话,一个随从上来,拧开了门锁。
里边确有些刀枪弓箭,无不锈迹斑斑。一门火炮的炮口还有一面蛛网。火药桶里的火药,因为漏雨受潮,早已结成硬块。
商震面色如土,再也不敢吭声。
于谦手抚长城,遥望胡朔,叹息道:“如此守军,再多又有何用?长城再高,又有何用?”
回到左云川卫衙门,当晚,商震带全体属官置酒,要为于谦一行接风。于谦传话过去,说旅途疲惫至甚,免了。入夜,商震独自来访,给于谦和随行的都指挥佥事、副按察使都呈上一份礼单。于谦展开给自己的礼单一看,只见上写着:
白银一百两,银狐裘一袭,灰鼠裘两袭,驼尼一匹,羊绒尼两匹,党参五斤,三叉鹿茸四本,山蘑菇五斤,红枣一斗……
于谦把礼单合上,轻轻地推给商震道:“礼够重了,但是本抚一概不收。”
商震赔着笑脸道:“卑职久闻大人廉洁如水,卑职亦不敢有污大人令名,希望大人圈收一二,赏卑职一个脸面。”
于谦正色道:“本抚最恨送礼竞奔,如再以礼品聒噪,当心畏罪行贿,罪上加罪。”
商指挥不敢再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了。
就以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参劾左云川卫指挥商震的理由足够了,轻者降调,重者拿问。但于谦觉得关于驻军强占民田的事还不清楚。
第二天,他命随行的都指挥佥事与副按察使传问卫里其他官员,清查仓库账目,自己只带了陶吉,要去乔家庄看看究竟。
乔家庄有上百户人家,这在边塞就不算小了。可是进了庄子,既没有狗叫,也没有鸡鸣,像是酷暑中睡着了。于谦一路走下来,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位老汉,坐在树荫下,正在用麦秆编帽子。于谦问那老汉,乡官的家住在什么地方?
老汉上下打量一番这两位牵马的外地人,反问道:“你们可认识乡官?”
于谦摇摇头。
老汉又问:“二位可是官家人?”
于谦说不是,是粮商。
老汉长叹一声道:“乡官让卫上的老爷给扣起来了,怕是凶多吉少哇!”
于谦再追问卫上为什么要扣押乡官。
老汉说,乔家庄百姓开的荒地全被卫上收走了,百姓原来的地,有的被卫上圈为牧马场,有的没说什么原因,就放马进去吃青苗。乔家庄百姓推出三个乡官去左云川卫说理,去了就没回来,听说卫上要把他们当敌方奸细论罪。庄上的人们正商量怎么救乡官呢。
于谦又问人们在哪里议事,老汉说不知道。看得出,老汉对眼前这两个陌生人存有戒心。于谦告诉老汉说,他是做大宗生意的,常在官府走动,也许能帮上忙。这时老汉才告诉于谦,人们正在李秀才家。
李秀才家果然集中了不少人。
于谦进门时,只见一位青巾蓝衫、书生打扮的人,向众人拱手:“各位父老放心,学生此次赴阙请愿,必定要讨朝廷一个说法回来。学生回乡之前,有求乡亲父老,万不可轻举妄动,以招致血腥之灾。”
众人都说,放心去吧,乡亲们有何举动,也要等你们回来。
于谦暗想,此人大概就是李秀才了。听得出来,乡民决定派出自己的头面人物进京告状。听见李秀才嘱咐乡亲们的话,于谦几乎要落下泪来。军校横行不法到这般地步,这些善良百姓没有揭竿起事,没有刀兵相向,还对朝廷对正义心存希望!这时,老汉把于谦引见给众人道:“这位客官说,他能帮忙。”
众人看着这两位外地人颇有些困惑。
于谦又道:“众乡亲倘信得过,我愿代劳。”
众人都用惊疑的眼光看着这位操南方口音的外地人,嘴里没说,但眼睛分明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于谦原不想说明身份,但是不露真相,这些百姓如何肯将进京告状的事托付给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呢?这时,于谦便对那准备进京的书生道:“这位小哥,你可愿看看我的关防?”
说着,便取出自己的印信,交给那书生。那书生看罢,便大声对众人道:“乡亲们,如今来了给咱申冤的人了!这位是山西巡抚于谦,于大人!”说着就先倒头跪将下去。众人还在发愣。
说实在的,这些生活在塞外的百姓,真还不知道山西有个什么巡抚,也不知道于谦为何许人。
那书生又告诉人们说,巡抚是山西最大的官,凡是在山西地面上的官,不管是文官武官,都归巡抚管。这时乔家庄的可怜百姓才一齐跪下来,求巡抚大人为他们做主。于谦叫众人都快起来,他还有些话要问。
于谦问那书生姓名,书生说他叫李厚,参加过一次乡试,没中。他本来是在卫学里读书的,近日因田地被占的事被乡亲父老找回来。
于谦问李厚道:“明年就是大比,你如此进京讼冤,岂不有误课业?”
李厚道:“食左云之粟,不为左云父老分忧解难,虽中举,也难见乡亲。”
于谦拍着李厚的肩膀,连连点头道:“后生可任。”
于谦又问李厚可写了诉状,李厚便取出诉状给于谦看。
于谦看那诉状写得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分寸把握也很得体。于谦问这状子是不是出自李厚之手。
李厚道:“正是。”
于谦说道:“甚好。”然后他双手捧起诉状,对众人道:“乡亲们记下,我姓于,名谦,字廷益,钱塘人。倘不能为左云川父老理冤,你们就骂我是昏官、赃官!”
李厚又提醒于谦说:“当下尚有三位乡官被扣押在卫上,有劳大人解救。”
于谦答应。
临走时,于谦又拍着李厚的肩道:“愿明年秋天与足下相见于太原。”
于谦回到左云川卫,立命指挥商震来见。问商震是否关押了乔家庄的三名乡官。
不料商震早有准备:“禀大人,确有此三人下狱数日,皆因些许小事,今天尽已开释。”
原来于谦一离开左云川,商震就已派人暗中跟踪。当他得知巡抚大人去了乔家庄,便知道事情不好,赶忙把人放了。
于谦没料到商震的膨然大肚子里还有这许多鬼点子。
对商震的话,于谦一笑置之。
随行的都指挥佥事和副按察使报告于谦说,经询问有关吏卒,查对账目,盘点库存,左云川卫有数万石屯田粮食去向不明,商震贪墨尤疑。但商震是三品武臣,处分之权在朝廷。
于谦便命随行副按察使,草拟了奏本,参劾商震强占民田,疏殆战守,本人脑满肠肥,士卒面有饥色,兵有怨言,请将商震逮捕问罪。于谦在劾疏上首签,都指挥佥事与副按察使也都签押了,并附上乔家庄乡民的状子,命人快马进京上奏。
皇帝对山西官校的胡作非为大为恼火,敕命大同镇守总兵官尽逮贪墨严重者。大同镇守总兵对部属失律,本当拿问,因系边镇老臣,竭忠于边事,屡有战功,且无贪迹,扣发薪俸半年,以示惩罚。
于谦一生勤于政事,在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击退外敌的入侵,保住了大明王朝的江山。尽管他对大明王朝有存亡继绝之功,却也由此卷入了朝廷政治斗争的漩涡里,最终落得个被人冤杀的下场,令人无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