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可别想糊弄孤,孤留下尔等,是想最后嘱托尔等一些事。尔四人听着。”张献忠说。
四个人一齐在榻前跪下。张献忠仰首望着屋梁,隔了许久,才神色凝重地说:“尔四人中,可望为长,我死后,可承孤位。定国、文秀、能奇要协力辅佐。”侧转头,看四人已泪流满面,苦笑了笑,复问:“听明白孤的话了吗?”
四人一齐叩头说:“谨遵父王之命。”
张献忠微微笑着说:“好,孤就放心了。这下叫老汪、应龙、尚礼,还有她们几个女人也来,以及我那儿子也带进来吧。”
张献忠先对汪兆龄说:“老汪,你是孤的好军师,孤死后,你要尽心辅佐平东。”
“陛下别说此话,老神仙……”
“别说了。”张献忠打断。
汪兆龄连磕两个头:“兆龄绝不负陛下所托。”
张献忠将脸转向白飞云、陈芳华、李丽华、许若琼,突然想起什么,深有感触地说:“小时候,孤母亲常说,生孤时,梦见一条蛇吞吃了几只燕子,说又梦见几只燕子去向关圣帝君告状,叫转世来报复。果然,孤这一生跟叫什么燕子的女人似乎真有不解之缘,也还真差点遭到了暗算,可见此言不虚。不过,对于飞,虽然她想置孤于死地,可孤仍然不能恨她,丢不下她,也不知她现在是死是活。现在孤算是走到头了,你们各自走好啊。”
几个女人听了哭起来,凄凄哀哀叫着“陛下”。
张献忠又看了一眼偎在陈芳华怀中的幼儿,说:“抱近来。”
陈芳华迟迟疑疑地将小王子抱近榻边。
“你放下吧。”张献忠说。
“会碰着陛下的伤口的。”陈芳华将孩子紧搂在怀中不愿放下。她感觉张献忠的眼光很怪。
“不妨事。”张献忠说。
陈芳华只得将刚能坐直的孩子在床头轻轻放下,孩子顿时大哭。张献忠伸出大手将小孩撸到眼前。小孩子闪着泪花的眼珠黑溜溜的。“我小时是不是这般模样呢?”张献忠在心里想,一面用手去拭小孩腮上的泪,动作很轻柔。
小孩不哭了,惊奇地望着躺在床上的这个满脸伤疤、长胡子的男人。
陈芳华见儿子不哭了,就轻轻对小孩说:“叫父王,父王。”
小孩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张献忠抚小孩脸颊的大手慢慢滑到了小孩细嫩的脖根,轻轻在那里捏了捏。小孩显然感到不舒服,扭了扭脖根,反身去望母亲。就在这一刻,张献忠猛然发力,安静的室内响起一声清脆的“咔叭”声。小孩的嘴巴张了张,头从脖根处软软地垂下了。
在场的人无不大惊,但没有谁敢动弹,只有陈芳华咆哮一声,没命扑上去,夺过孩子,就往外冲,室外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
张献忠望了望吃惊的众人,语气平静地说:“孤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所擒。”又转身对孙可望说道,“你,就算孤的世子吧。”
孙可望赶快跪下。张献忠望着榻前的几位义子:“孤还有一句话,明朝三百年正统,天意未必遽绝,孤死,尔等急归明,毋为不义。”
一石投水,张献忠最后这句话,又叫人人吃惊,一时竟无人回答。
“尔等听明白了吗?”
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也随之跪下。
“儿臣遵旨。”孙可望带头说。
张献忠还想说什么,箭伤处疼痛又起,“啊呀呀”地叫着,在床上翻滚起来。
孙可望见状,忙道:“快,叫老神仙来。”
张献忠在痛苦中辗转到夜半,仰天长啸着死去。时年四十岁。
【张献忠入蜀】
十九日上午,张献忠亲自到南纪门指挥对重庆的进攻。他看见原本紧贴城墙根鳞次栉比的民房,已全部化为灰烬,尚袅着余烟。城墙下地势更开阔,城墙也更显高大。昨天的进攻,带有尝试性质。虽然受挫,张献忠并不在意。他要在今天让城上的守军真正尝尝厉害。
第一波进攻开始,上百位红夷大炮齐轰。南纪门城楼立刻在烟雾和火光之中发出剧烈的颤抖。在猛烈的炮火支援下,成千的将士扛起云梯,拿着刀剑和盾牌,分梯次从江滩冲向城墙。这次明军立即发炮,开阔地变成了一片烟海和火海。泥土、石块和人的残肢碎体不断被抛向天空。不足半里距离内,到处布满死亡的阴影。终于有十多个义军将士顶着上覆厚厚湿棉被的八仙桌冲到了城根。城头上火箭“卟卟”地射在湿被上,火一下熄掉。又有七八个肩扛云梯的士兵冲上来。冲到城根的越来越多,蜂拥着开始爬城。城楼上滚木檑石雹子般打下来,熬滚了的桐油劈头浇下,云梯沾上桐油,马上着火。人都往城下掉,一个个伸腿死在城墙下。
很快又发起第二波冲锋。岸滩上又响起“哕哕”的呐喊。那已经不是人的喊声,是狂风的怒号,是野兽的咆哮。一个满身披挂、头戴铜盔的将官,张献忠认出,是张以敬,在城楼上炮火发射的间隙冲过了那片开阔地,又靠手里的盾牌遮住了箭雨,“噌噌”地爬着云梯上去了。转眼间跃上了城跺,一番砍杀。接应的弟兄又上去了好几个。城上守军开始四处逃窜。眼看要占据那段城墙了,突然冲过来一队人,挥刀砍杀,登城的勇士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攻了半天,只见人死,不见城破。
张献忠将希望寄托在挖墙洞的人身上。挖洞的回来报告,城基下全是石头,根本无法掘进。
“你老子的,炸城墙!就将炸药堆在城墙根下炸!”张献忠气急败坏。
于是在冲锋的队伍中,出现了几十人吃力地扛着一口装满炸药的红头黑身大棺材向城墙根紧跑,离城不足百步,一发炮子下来,刚好落在棺材上,将棺材内火药引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棺材片四处乱飞,奔跑在周围的士兵也全部给炸上了天。
进攻又失败了,而且是以更为巨大的伤亡为代价。张献忠只好叫暂停进攻。战场上出现了比炮火连天更叫人不安的寂静。
晚上,张献忠仍坐在江岸大营中,从远处望着南纪门,不得其计。欲攻不克,欲退不能。他没有机会能像蒙元那样将重庆围攻四十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李自成被大清逼入陕西,已入汉中。如果不能迅将重庆、成都拿下,真的会没有立足之地了。怎么办?
“陛下,奸细,抓到了一名奸细。”王珂进来禀报。
张献忠还没明白王珂说话的含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给推搡进来。
“我不是奸细,我是自己要来见八大王的。”那人申辩。
“你是干啥的?”张献忠问。
“我是挑水卖的,大家都叫我何挑水。我要见八大王。”
“你见他做啥?”
“这,我要见了八大王才说。”
“既是这样,咱老子就是八大王,不要怕,有啥子尽管说。”张献忠学着重庆人的腔调。
“八大王,我为城里人挑了二十年的水,城里人特别坏,我恨透了他们,我看你们挖地道,无非是想炸墙攻进去。可你们不知,这重庆城是修在一个大石包上的。”
“老何,那你有啥法子没有?”
“我一个孤人,怕人老了没人养。八大王如肯给我五十两银子,今后养老,我给你们引一个地方,包挖进城去。”
“老何,一言为定,你带我们找到那地方,一定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说的地方在哪?”
“通远门。”
“通远门?”
重庆城正西的通远门,为全城最高处,城外是一道夹谷,曲折深陡,只有一线可通,地势易守难攻,原来根本没想将主攻方向选在那里。张献忠相信了何挑水的话,当机立断,令李定国留在南纪门继续攻打,将大量兵力悄悄从山脊背上转移到通远门外集结。
经何挑水指点,在通远门选定了开挖点,连夜开挖,果然全部是土。城上守将卞显爵发现情况不对,派人赶快向陈士奇报告。负责开挖的狄三品见城上已经发现,索性强行突上,令手下顶着从官山坟内刨出的棺材板,冒着城头如雹子打下的矢石,前赴后继地冲上去。城楼上,经过几天战斗,伤亡惨重,火药矢石也消耗殆尽,事关重庆城存亡,陈士奇又令参将李默将三百后备队带来增援,但仍无法阻止城下地洞的掘进。
六月二十一日夜,城基下地道挖好。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大西士兵肩扛火药桶运入地道,填入一根挖空中心的大圆木内,足足填进火药铁子千余斤,外面再用铁皮加以捆扎。
二十二日清晨,破城时刻来临,张献忠身披铠甲,头戴铜盔,立在通远门前山坡上。他眼神冷酷,嘴角流出嘲弄的冷笑。
一脸烟熏火燎的狄三品上来报告:“陛下,准备就绪。”
张献忠将一直捋着虬髯的手略微挥了挥,示意燃炮。
寂静的等待中,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通远门转角楼顿时化为一团云烟,砖石飞入云际,又如天女散花一样撒落。烟尘飘散,城墙上崩出了一个几丈阔的缺口。卞显爵、李默当场被炸死。
杀声震天,大西军潮水般向缺口冲去。
闻讯赶来的王锡、陈士奇在缺口边组织弓箭手、鸟统手拼命抵抗,又从两边墙上往下投掷砖石。大西将士一批批倒在缺口外,后面的踩着同伴的尸身往上爬。城中火器用尽,箭射完,砖石也抛光了。再也没有能用来阻拦进攻者的武器了。
大西军五天攻城,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按照大西檄书约定,破城就屠城。屠城令还没下,好几条街屠杀无辜百姓的事就已经发生了。坐在行辕内的张献忠,想起还应赶快落实一件事:“王珂,你去传孤谕旨,将士如见门枋上插柳枝人家,不得进去骚扰,违者斩。”
“陛下,屠城令啥时下?”窦明望进来请示。
“就下。”张献忠说。
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匆匆走进来。
“忙啥?”张献忠问。
“父王,儿臣请不要下屠城令。”孙可望说。
“为啥?”张献忠瞪圆了眼。
“父王既欲取巴蜀,巴蜀就是父王的王土,百姓就是父王的赤子。”
“可这些重庆人确实可恶,孤檄书既已明确宣示,抗拒则寸草必诛,可仍负隅顽抗整整五天,伤我无数将士。”
“父王,可望言之有理,重庆城负隅顽抗,是城中官吏武弁之罪,非百姓之过。”李定国说。
“父王,儿臣也请放过重庆。”艾能奇说。
“好吧,既然你几个都这么说,孤暂饶过这遭。传孤谕旨,封刀。将‘只杀贪官,不杀顺民’写在旗上,九门各竖一杆。”
“陛下,臣以为如全不示惩,恐难以做后来州县效尤。”汪兆龄提出反对意见。
“嗯。”张献忠两只手交替捋着长髯,“老汪说的也有道理。那些最后还在负隅的降丁现在何处?”
“和俘虏的伪明官吏一道都关押在校场,由王尚礼看着。”汪兆龄说。
“龙贯,你起草个布告,就这么写:兵至不下,以此为令;但能杀王府官吏,封府库以待,则秋毫无犯。”
“以此为令,以什么为令?”龙贯眨着眼不明所以。
“将所有降卒统统砍掉一臂,著带布告往各州县,去现身说法,明白了吧?”张献忠瞪着龙贯说。
谕旨一一发出,张献忠骑马到校场口演武场。
太阳很大,天极热。演武厅虽有遮盖,仍热得人人汗流浃背。
校场口,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很多人既是想来感受杀人的刺激,同时也是想来一瞻八大王的风采。由于昨天已出榜叫百姓帮认逃脱的官员,好几个易服混在人群中的官吏当场给揪了出来,立刻绑了。
张献忠坐定,问王尚礼:“有愿降的吗?”
“有,还挺多。”王尚礼答。
“嗯。那几个呢?”张献忠关心的是陈士奇、王行俭和王锡等几个主要官员。
“那几个嘴硬。”王尚礼说。
“带上来孤再问问。”张献忠说。
陈士奇、王行俭、王锡给带上来,还有推官郑问元也给带上来了。都没上绑。
“给几位大人上茶。”张献忠吩咐。
一个亲兵用茶盘托着几盏茶送上。几个人都干得嗓子冒烟,但没一个去取茶,只有郑问元躬身将茶接在手里。站在郑问元身边的王锡瞅见,一把夺过,摁在地上,骂道:“混蛋,别当软骨头!”
张献忠当没看见,先问郑问元:“郑大人,何不早降?”
郑问元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八大王明鉴,权不在小人,乞垂鉴怜。”
王锡冲过去一脚踢在郑问元背上:“大丈夫死则死矣,乃向盗贼求活乎?”
张献忠脸上带笑,慢慢地捋着虬髯说:“你老子从小没教好呀,撒野到这里来了,拉出去晒晒油。”
王锡立刻给推了出去,绑在树上。
亲兵回令。张献忠问:“老实了吗?”
“还在骂。”
“打獐猪!”这是张献忠特创的语汇,意即用乱箭射死。张献忠掉头问陈士奇:“陈大人,听说你本可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有人劝你离开,可你不走,孤很钦佩你。你如从孤,绝不亏待你。”
陈士奇啐了一口:“呸,我明大臣也,恨不从先帝于地下,岂有降贼之颜平原乎!”
张献忠给骂火了,拧了拧眉毛:“拉出去,套在马上扯死他。”
连遇两个不屈不挠的,张献忠更没耐心了,眼睛转向王行俭时,陡喝一声:“跪下!”王行俭反将腰身挺了挺,不说话。
“崇祯小儿都死了,你还为谁守城?”
王行俭仍不说话。
“好,你硬,看是你嘴硬还是我刀硬,拉出去剐了。”
王行俭给拉出去绑在丫木上。剐他的刀折了好几把,肉剔掉,露出森森白骨,至死没吭一声。
张献忠运用灵活多变的战术,打得明军疲惫不堪,为李自成顺利入京创造了条件。但是他嗜杀成性以及流动作战的特点,最终使得清军轻而易举地对他进行了成功的突袭,张献忠本人也因此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