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廷在某一天突然神秘兮兮的把苏依叫到一边,小心翼翼的从身后捧出一样东西来,苏依定睛,竟是一株小树苗,小小的,蔫蔫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失了生气一般。
“这是核桃树,我在郊外找到的。”展廷欣喜的拿出早就备好的小铲,边掘土边说着。
“挖这个做什么?”苏依不明所以的问道。
“种啊,这是我找到的,也算你一半,咱俩的!”展廷故意把“咱俩”两个字咬得很重。
苏依听他这么说,嘴角微微上扬,也蹲下来帮忙。
“核桃是最补脑的,我姥姥最近老犯糊涂,等它结果了,我天天剥给姥姥吃。”展廷一脸憧憬,仿佛已经看见了核桃树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的样子。
苏依点头,认认真真给核桃浇完水后,还在它周围围了一个小小的栅栏,这小树苗是属于她和展廷的,她必须得小心的呵护。
苏依在学校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八小的学生大部分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可即便如此,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
像李子萌这种是城市户口,父母都有固定工作,新衣服换的比较勤的,自然要分在最受欢迎的那一组。
而像苏依这种父母在城市打工,没有固定住所的自然要分在最不堪的一组,承受着那些自认为高她一等的同学的嘲笑。
苏依从不反抗,不管他们是否正在围绕她那洗的泛白的碎花小褂子窃窃私语,还是他们是否又把她的小板凳藏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
她也不找老师告状,因为她明白即便告诉老师也无济于事,和被同学欺负相比,她更害怕老师厌烦的目光。
苏依的沉默并没有换来同学们的手下留情,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
课本被他们撕破,衣服被他们画上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故意在她值日这天把教室弄得很乱,用粉笔头掷她,更有甚者,居然用铅笔刀在她手上划了一道伤口,苏依几乎把一整个作业本用完才止住血,当她怒不可歇,终于决定不再忍耐,愤然的看向那个一脸得意的肇事者时,她才发现,她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力,她打不过他,也骂不过他,唯有求助别人,可她偏又找不到可以求助之人,她只有展廷,却不敢让展廷只身涉险。
苏依也曾试图告诉父母她的种种遭遇,渴望得到庇佑,结果却换来靳朝梅的一顿斥责:“你不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惹你,以后不要给我们找麻烦。”
自那以后,无论苏依在外面受多大委屈都再不会向父母倾诉,他们帮不了她,只会火上浇油。
所以,面对别人的羞辱,即便愤怒,即便想着反抗,可最后,苏依还是平静了下来,在心里无声的叹息,她是真的无能为力。
“你的手怎么了?”展廷发现了苏依手上的伤口。
“削铅笔的时候伤到了。”苏依小声回道,刻意避开了展廷的视线。
“怎么会伤到那儿?”
“就是,就是伤到那儿了。”
展廷不再问下去,直到苏依和他分别时才淡然开口:“别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苏依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展廷骑着白马执剑而来,带着她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执手闯荡江湖。梦境太美好,以至于第二天,她带着微笑醒来,在那个虚幻的时空里,世界是他们的,展廷是她的。
第二天去上学,她没有等到展廷,一个人去往学校的路上,有些惆怅和落寞,一颗心空荡荡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走进教室的一霎那,她吓了一跳,她看见展廷站在她的教室里,正以一个王者的姿态睥睨着所有人,他嘴角渗出了血,鼻子上也挂着干涸的血渍。
那个昨天划破她手的男生王鹏,此刻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脸上、身上、耳朵上全是被打过的痕迹和血污。
苏依明白了,展廷来为她打抱不平了。
她快速跑到展廷身边,她看见他流了血,却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她很担心。
展廷冲她露出大大的笑容,白白的牙齿泛着微光,呵呵笑着:“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我知道他,他是五年级的展廷,他是个捡破烂的,我看见过。”人群中突然冒出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在苏依和展廷身边炸开。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围绕着展廷的身世,有的没的,真的假的,亦或是空穴来风的,在此刻都被添油加醋的侃侃而谈着,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展廷,一瞬间成了众人嫌弃唾骂的对象。
“原来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和苏依还真是一对。”李子萌凉凉的插了一句。
苏依在听见了李子萌极尽刻薄风凉的言语后,周身的血液开始翻滚上涌。
尽管那时他们还只是孩子,却总不乏喜欢捏造是非之人,但凡见到男孩儿与女孩儿走的近些,便欢呼叫嚷着男孩儿和女孩儿是一对,虽然只是小孩子的胡闹,当不得真,但在那时,却让很多被这样诋毁过的孩子们很是伤心懊恼过。
李子萌是班上的核心人物,也是这些是非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她有一堆追随者,她说的话比圣旨还具有不可思议的震慑力。
人群中逐渐响起鼓掌嘲笑咒骂的种种不和谐声音,苏依不怕也不在乎别人说她和展廷是一对,她本来就喜欢和展廷在一起,这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可是,她不希望别人如此诋毁非难展廷,她看见展廷握紧的手松了又紧,如此往复,却始终不敢伸出那双已经愤怒到极致,几乎快抑制不住的拳头,他的脸红紫一片,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展廷心里的翻江倒海苏依可以全部感受到,因为她是苏依,和展廷相依为命又同病相怜的苏依。
“啊!”当李子萌呼痛出声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一直趴在地上干嚎的王鹏也吓得张大了嘴巴,再发不出声音。
有血顺着李子萌的额头滑落,李子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排山倒海的疼痛惊得几欲昏厥。
苏依手上的铁质铅笔盒凹进去了一个大坑,她一点也不后悔,反倒觉得痛快极了。她心里似乎有只小兽,正在欢快的叫嚣着,跳跃着,发出嗜血的嘶鸣。
展廷突然握住苏依的手,拉着她跑出了教室。
他们一路马不停蹄、不知疲惫的跑着,没有目的地,盲目的狂奔着,苏依知道自己闯祸了,却不觉得恐惧,爸爸妈妈斥责打骂的面容逐渐模糊,她心里眼里只有展廷带着她奔跑的样子,忘乎所以,为所欲为,从未有过的畅快。
展廷带她来到一座废弃的工厂内,那儿有一个四面墙壁还算完整的房间,展廷蹲在那儿使劲喘着气。苏依却异常平静,只是笑着看他。
“你闯祸了!”展廷气喘吁吁的提醒。
“嗯。”苏依点点头。
“你爸妈还有李子萌他爸妈不会放过你的。”展廷不无担心。
“我不怕。”
展廷躺倒在地上,盯着破败摇摆的窗户喃喃:“总有一天我会长大,会变强壮,会离开这里,总有一天,我会走,一定要,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苏依突然意识到,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展廷离开了,那么她呢,她要怎么办,留下亦或是离开?离开,又能去哪里?而展廷又愿不愿意带着她?
“我也不知道,越远越好。”展廷眼睛里的执着和坚决刺痛了苏依,离开是展廷的梦想,而她的梦想,却是追随着展廷。他们还小,未来还很长,她却赶到了彷徨,那么久,那么久的将来,展廷,还愿不愿意带着她一起离开。
苏依和展廷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他们打了人,还旷了课,想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老师们也肯定通知了家长。
苏依终于感到了害怕,熊熊燃烧的意气过后,只剩下一摊死灰,而这摊死灰已不足以支撑她继续高昂着头,凛然的藐视一切。
展廷感觉到了苏依的紧张和害怕,轻轻攥起苏依的手,苏依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的朝家奔去。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靳朝梅早已准备好笤帚候着苏依,苏依辅一进门,靳朝梅的笤帚便雨点似的落下。
苏依咬牙坚持,不吭一声,这里的房子过于老旧,隔音效果不好,谁家有个风吹草动,打架口角,不出几分钟便会闹得满城风雨,苏依怕展廷听见自己的哭声,没来由的怕,她缩在墙角,咬着牙,倔强的不肯哭也不肯呼痛出声。
靳朝梅指着苏依冲苏志国吼道:“你看看她这个样,你们苏家人都是一个德行,都是来讨债的!”
苏志国一向惧内,妻子教训女儿他向来不发一言,突见靳朝梅波及无辜,火气上来一些,禁不住也走过去给了苏依几巴掌。
苏依闯的祸不可谓不小,苏志国和靳朝梅对李家人陪了半天笑脸,说了半天好话,还是被迫出了500块钱医药费,李家才善罢甘休,500块钱对于苏志国和靳朝梅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至少他们半个多月的血汗打了水漂,这份怒火无处可泄,在见到苏依后终于爆发。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给我们惹事,别给我们惹事,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是吧,你这耳朵是干什么用的?啊?”靳朝梅越说越气,伸手便拧住了苏依的耳朵。
苏依疼的眼泪开始打转,靳朝梅的手劲儿却丝毫没有减弱。
似乎觉得妻子有些过了,苏志国终于出言制止:“差不多就行了,别让邻居笑话。”
靳朝梅听到丈夫这么说火气更盛:“笑话?谁敢笑话?他给我凭空丢五百块钱试试!”
苏志国的“邻居”二字虽然没起到任何威慑作用,却提醒了靳朝梅,靳朝梅食指嘟着苏依的额头,骂道:“都是展廷那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畜生闹得,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让你别去招惹他,你就是不听,你是不是想回乡下了,啊?”
靳朝梅提到“乡下”时,苏依的眼泪终于决堤,这才是她最害怕的事情,是她的软肋,她害怕离开这里,更害怕离开展廷。
“我错了!都是我惹的祸!”苏依紧闭的嘴唇终于肯吐出求饶的话,她不怕挨打,也不怕责骂,可她害怕被遣回老家,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将所有的过错推给展廷,更不愿意听靳朝梅用如此尖酸刻薄的话来羞辱展廷。
终究还是亲生女儿,再不喜欢也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靳朝梅打骂累了,便也生出了恻隐之心,声色俱厉的嘱咐了苏依一通,警告她不要再和展廷混在一起,终于罢休,苏依这才得以回到自己房间。
苏依躺在床上,紧紧咬着棉被,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淌下,却不敢抽噎出声,她和展廷一样,也迫不及待的想着离开这里,期盼着羽翼丰满的那天,去外面的世界流浪,这世界很多苦痛折磨,最让人心碎和不堪的不是陌生人的白眼和欺侮,而是最亲近的人的憎恶和厌恨,因为最亲近,便反抗不得,只能选择逃离。
那件事情过后,苏依和展廷都有所改变,苏依再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姑娘,她尝试着真正意义上的反抗。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善良的解读是存在误差的,她的善良忍让换来的是懦弱的评价,是变本加厉的欺辱,可一旦反抗过一次,便会让那些坐山观虎斗人忌惮三分,大家对于她那天的暴力行为都心有余悸,再没人敢轻易欺负她。
她依旧没有朋友,这种状况持续了许久,直到她考了一次年级第一后才有所改变。
苏依逐渐明白,她所能改变的,能够改变她的除了成绩再无其他。一个吊车尾的贫困生让人生厌,而一个生活困顿的尖子生却是励志典范。这是现实,也是苏依逐渐看清的生物链,她想变强,首先得变优秀,展廷告诉她:“不求独步武林,只求不被人欺”。他说这是峨眉派恭迎周芷若回山时说过的话。
苏依觉得周芷若是坏人,这样的人怎能作为奋斗目标呢。
展廷眉间笑意舒展:“傻丫头,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坏人,只有弱者强者。”
那时候展廷即将小学毕业,他不再强迫苏依叫他展大哥,却偶尔喜欢唤她傻丫头。
他们的日子依旧苦涩,处境依然艰难,却比之从前好上许多,他们现在,头上多了一顶尖子生的帽子,偶尔也会被赞叹:“年级第一又是他!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