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水珠不时溅到窗玻璃上。明净的玻璃看上去就像一张哀伤的脸,布满了泪水。微风摇动着灰绿的椰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不时有花朵簌簌地从窗口滑落,发出叹息一般的轻响。
我叼着没有点燃的烟,站在病房二楼的窗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听着落花的声音。
蓉儿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纺锤,悄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说,只要度过了两天危险期,她的生命就不会有大问题。
我想起了她去年第一次到蓝蓝酒吧应聘的情形,她那像小猫一样抓动着的小手,她那甜甜的微笑,似乎就在眼前。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一堆白色的绷带。
已经有很多年了,我的心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牵挂过一个人。我的脑海里就像细菌繁殖一样肆虐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到了最后,只剩下沉甸甸的恐惧。她会不会长眠不醒?她离死亡的深渊到底有多远?也只有现在,我才想起了万能的上帝。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了无数遍,可仍然无法获得一丝宁静。
无计可施之时,我急病乱投医地想起了小妖。她算卦不是百算百灵吗?何不请她来为蓉儿算一卦呢?
小妖放下电话就赶到了医院。她围着蓉儿的病床走了一圈,然后盯着她的头部说:“这个女人,一定会生不如死!”
我的脸色一白,说:“怎么了?”
“IFY!你真是个笨蛋!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把美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吗?”
小妖说完,从胸罩里掏出玳瑁扣子。她冷冷扫了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摇了摇,然后摊开手,我凑上去一看,纽扣正面朝上,吉卦。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将小妖奉为神仙。
小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抽了了一下,皱眉道:“不过,运随人走。她这个人,迟早会完蛋的,被自己崩溃掉。”
我并没有在意小妖的话,只是想,她大概又打翻了醋坛子,所以要诅咒两句,平衡她的心理。
正如卦相所示,一天两夜之后,蓉儿苏醒过来。
她缓缓转动着眼珠,看见了我,艰难地嗫嚅着:“我多么希望,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他啊……”
我心中微微一酸,故意打趣道:“你是嫌东哥的小白脸不够英俊吗?”
蓉儿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洇出来,在绷带上颤颤巍巍地滚动……
出车祸那天正好是周末。
深夜,蓉儿结束蓝蓝酒吧的工作,正准备打车回学校。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挽着一个女人上了一辆车。不知为何,她心中一动,叫司机跟了上去。他和她在一家宾馆门前下了车,然后手挽着手走进了大堂。蓉儿将身体藏在一个巨大的花瓶后面,清楚地听见他们开了一间钟点房。她也看清楚了那个女人,她打扮得性感而妖冶,一对巨大的耳环在她的脸旁闪来闪去。宾馆大厅里灯火辉煌,那耳环的闪光令她头晕目眩,几乎踉跄跌倒。在那一瞬间,她几乎停止了呼吸:那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她惊呆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密地搂着那她的腰朝电梯走去,在电梯门关闭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旁若无人地捧着那张淫荡的脸亲吻起来。随着电梯门缓缓关上,蓉儿的心中也缓缓被黑夜占领……她拖着双腿朝宾馆外走去,边走边使劲地甩着手,似乎手掌上被什么东西扎着,痛得厉害。
他在课堂上的高谈阔论和熠熠生辉的面容,他亲热地搂着妻子在校园里散步的背影,他在那个女人脸上亲吻的表情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在蓉儿的眼前穿梭般闪来闪去。她只感觉头晕乎乎的,走出宾馆,她朝着马路中央走去。天下着雨,一辆卡车横闯过来,司机根本就来不及作出应急反应,她就给撞得飞了起来……
蓉儿闭着眼睛轻轻地说:“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啊,我成了他的新娘。我和他站在红地毯上甜蜜地微笑着,我给他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为他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可是,每当我看到他温柔地挽着妻子在夕阳下散步时,我的所有梦想都破碎了。他们是多么的亲密啊,相互依偎的肩膀之间简直吹不过一缕风。他对她的柔情蜜意,假如能够施舍给我十分之一,即使让我拿生命去交换,我都会万分乐意啊。我对那个女人既羡慕又嫉妒!上帝是多么的宠爱她啊,竟然让她拥有了这么优秀的男人。作为一个女人,她这辈子还用苛求什么别的呢?真的,他的妻子是个很普通的女人,相貌平平,气质也平平,和英俊潇洒的他看上去多么不般配啊!有几次,我差点按捺不住了,真想冲上去对她说:走开,他应该和我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他和她曾经是一家小工厂的同事。后来,她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上班挣钱养家,一直供他读完了博士。有一天,我在校园里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看到她憔悴的面容和日益臃肿的身材,我的心中突然涌起深深的怜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非常非常可耻。眼前的这个女人,现在除了拥有家庭和爱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的青春、事业、梦想、激情,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平庸的生活燃烧殆尽。如果再让她失去了他,命运对她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从此,我把那份爱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我怕见到他,更怕见不到他。我常常故意等在他必经的路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他相遇。他有时会和我打声招呼,有时只朝我点点头,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我十分满足。我没有别的渴求,我只希望能经常见到他,看到他微笑的样子……”
我使劲搓了搓手,打断蓉儿的话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休息,休息,我真的好累,好累!” 蓉儿喃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长长的睫毛不时轻轻地颤动,似乎要将那看不见的痛抖落下来。
窗外的雨仍然下着,淅淅沥沥就滴在我的心上。
只到现我才明白,蓉儿本身就是一个梦啊!她总是充满激情,这是因为她一直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想象就像催化剂,强化并加速着内心与外界的化合反应,最终产生出意想不到的能量。这意外的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摧毁一颗纯粹却并不坚硬的心灵。蓉儿就是这样自己灼伤了自己……我想起了小妖的话,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脱离了危险期,蓉儿搬进了普通病房。她的几位同学轮流过来陪护,我回家去洗了个澡,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觉。那天晚上,温子和阿里过来敲门,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又去医院看蓉儿,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她的父母也从遥远的故乡赶来了,这使我略略安了心。
在蓉儿住院期间,我不时去看看她。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我一眼,轻轻说一声:“你来了,请坐吧。”然后就闭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阳光透亮的羽翼在窗外轻轻地飞,铺天盖地。仔细听去,空气中震动着细微的音波,扩散着一股无名的焦虑。
我静静地坐在病床前,出神地看着蓉儿,心头萦绕着一层说不清的忧伤。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地牵挂她。也许,是那个流星雨的夜晚使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份温馨;也许,是她的梦想深深地打动了我……
在病房里,我们有时也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对话。
她会突然转过脸来,痴痴地问我:“一个女人被人爱着,是不是非常幸福!”
“蓉儿,东哥也爱你呀!你没有感觉到吗?”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蓉儿苦笑了一下,“可是,那是哥哥对妹妹的爱。”
我有点潸然。
她沉默片刻,又问道:“如果,找不到蓝蓝,你打算怎么办?”
我咬了咬嘴唇,“继续找下去。”
“那,小妖怎么办?”
“我和她只不过是在一起玩得开心罢了。”我尴尬地笑了一下。
“假如,她是认真的呢?”
我愣了一愣,“怎么,可能呢?”
蓉儿说:“万一是真的呢?”
“不可能吧。”我软软地舒了口气,起身朝窗口走去。蓉儿的话就像一枝锋利的箭,射破了那层被我一直小心翼翼护着的纸。在过去,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棵自由自在的蒲公英,在都市的红尘中快乐地飞来飞去;可是现在,我却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沉重袭上心头,我的翅膀上粘满了眼睛,那一道道让人无法释怀的目光似乎有千斤重。起初,我还以为这种感觉是从蓉儿那里传染来的。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有几天我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望海花园。和小妖在一起,特别是当我们在床上疯狂搏斗的时候,那种升腾飞翔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但是,身体平静下来以后,我的内心深处仍然充满躁动和不安。
一次完事之后,小妖半真半假地说:“你该不会爱上了那个小傻瓜吧?”
“我是她的老板啊,我只是帮她而已。”
“你想充当救世主啊,告诉你,没有人帮得了她的!”
“为什么?”我盯着小妖,她的话使我心里一咯噔。
“像她这种人是为梦想而活着的,那玩意儿没有了,她还能活吗?”小妖吮了吮大拇指,在我的额头上戳了一下,“IFY,傻逼!”
小妖的话令我疑惑不安。但我又坚信,她的预言不会成为现实。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蓉儿应该拥有更美好的生活。我对她充满了期待。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蓉儿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手上缝合的线拆了之后,功能没有受任何影响。那天我去看她,她的情绪还不错。窗外的阳光正好斜射在床头,病房里多日积沉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尽。
她看着我,眸子闪闪发光。
我笑着说:“昨天我去发廊理发,遇到一件怪事儿。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他头上只有三根头发。只听他对理发师说:请帮我拔掉中间的那根头发吧。理发师纳闷地问:为什么?那人认真地说:我要去相亲,想换一种发型,梳中分。”
蓉儿扑哧一下乐了,然后又哎哟叫唤了一声,大概是笑容牵动了脸部的伤口。她说:“你又在编故事,哪有这样笨的人呢?”
我说:“骗你这个小傻瓜开心啊!”
“明天,你一定要给我带一面镜子来,好不好?”蓉儿突然换了语气。
我注视着她,心中不由暗暗一惊。前几天,主治医生曾经告诉我,蓉儿的脸部肌肉擦伤非常严重,前期治疗之后,必须再做整容手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打听有关整容的情况。一位给许多明星和美女整过容的专家看了看蓉儿的病历资料,又看了看她的照片,轻轻叹了口气。他否认了完全恢复原貌的可能,并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整容费。
“你一定别忘了啊!”蓉儿再一次叮嘱我。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天,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无比压抑。来到海城已经很久了,这种久违的颓丧感遽然而至,颇令我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