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路尖叫一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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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对于白薇薇而言,李斯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可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枚楔子,深深地楔在了我的生命之中,成为我永远不能忽略的痛。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计划这次神农架之旅,难道仅仅是一时的冲动吗?或者,是因为白薇薇的缘故吗?

我隐隐约约预感到,我的动机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命运的玄机。

在去神农架的路上,我断断续续地向白薇薇讲述着有关李斯的故事。苍山绵绵不绝,盘山公路奇险无比,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脸上不时浮现惊愕的表情。汽车依着巨大的山体盘旋向前,我们的身体在急速转弯中被一次又一次抛离原来的位置。云雾调皮地在车窗外绕来绕去,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脸上湿漉漉的,睫毛上也有了重量,眼睛里更是伫满了苍翠,似乎眨一下就有新鲜的汁液滴下来。

后来,白薇薇有点晕车。她闭上眼睛,将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她那本来就显得苍白的脸此时更白了,丰满润泽的嘴唇虽然失去了血色,却依然芬芳四溢。我搂着她的腰,帮助她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氤氲在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中,我不禁有些恍惚,注视着那张美丽的脸,我有好几次忍不住想俯身去亲吻。摇摇晃晃之间,我感觉自己好象飘了起来,似乎要向那满目的苍翠飘去,与它溶为一体……如果不是耳边嗡嗡回响着发动机的轰鸣,我几乎失去了对时空的感知。

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达了松柏镇;随后,我们又转车去木鱼镇。

李斯信上写的地址是大九湖乡,那个乡地处神农架的西部。因为交通不便,目前尚未开发成旅游景点。早上,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进山拉木材的卡车,给了司机一条烟,我们坐进了驾驶室。路比进山时更难艰险,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屁股就给颠得麻木了,我的头顶还让车蓬撞出了一个包。白薇薇呕吐了几次,我的眩晕竟然比她更厉害,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我们有气无力、恹恹一息,只好闭目养神,这样可以略略减轻头晕的症状。我在心里大骂李斯,这个诡计多端的小子,是不是设了陷阱害我?!

痛苦总比幸福显得漫长。一直捱到下午五点多钟,我们终于到达了大九湖乡政府所在地。下了车,我和白薇薇似乎都从炼狱中走了一遭。

这是山间少见的一块平地,四周围着屏风一样的山峦。小镇就坐落在大山的怀抱中。镇上只有十几幢房子,居然有一家招待所。天快黑了,我们告别司机,准备先住下来。

招待所的被子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看上去使用的年月不短了。白薇薇从旅行包里拿出两条床单,扔了一条给我说:“一人一床,半垫半盖吧!”没有水洗澡,只能凑合着洗洗脸。

山里的白天和夜晚温差非常大。虽然尚是初秋,但入夜以后,仍然冷得人直打哆嗦。也许是太累,白薇薇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想了一会儿心事,眼皮渐渐支撑不住,终于沉重地粘到了一起。

一夜无梦,我们都睡得特别踏实。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雄鸡的喔喔声叫醒的。揉了揉眼睛,我探头一看,对面的床上是空的,原来白薇薇早就起来了。

打开门,灰白的烟雾扑面而来,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柔软而湿润,令人神情为之一爽。空气清新得就像洗涤过,刺激得我的鼻腔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长期生活在都市里,习惯了汽油和烟尘的味道,呼吸道和肺部竟然有点不适应。远处的山峦隐隐约约,仿佛宋朝的山水沉浮在历史的空朦中,显得不太

真实。太阳新鲜得好象刚刚孵化一般,嫩红、圆润,如同婴儿的脸,生动而甜美。一棵银杏树下,站立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窈窕女人。晨风吹拂着她的睡裙,雾气在她的四周旋转,她似乎飘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她轻轻抓住我的手说,“东东哥,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李斯任教的那所学校离这里不远,也就两三里路吧。”

“咱们回去收拾一下,早点出发吧。”

吃过早餐,我们上路了。此时,烟雾已散,蓝空如洗。草尖上挑着晶莹的霜花,像星星点点的梦。远处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啼,映衬得山谷越发幽谧。远近的山色连绵成苍翠的海洋,山风激荡着一层一层绿波,绿波间不时漾起一丛一丛红枫,让人眼睛为之一亮。我和白薇薇一路行去,恍然间有溶入自然的感觉。空气似乎是透明的,我的心在白光中渐渐化了开来。

一路观山赏树。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三四个小时,我们仍然没有到达目的地。

白薇薇说:“咱们不会迷路吧?”

“我们一直沿着小路在走,应该不会迷路的。”我安慰她说,“这么远,就像躲在盲肠的角落里!李斯这小子真会挑选地方啊!”

“我的脚好疼!”白薇薇突然站住,皱着眉头坐在路边的一棵树桩上。脱下鞋袜一看,双脚上都打出了血泡,这下子她的脸更白了,几乎要哭出来。我蹲在地上,将她的脚搂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抚摩,一边往伤口上吹气。

我边吹气边问她:“还疼吗?”

她先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咯吱咯吱笑了起来。

“我还真有些害怕!”

“怕什么?是怕我,还是怕野人把你抢去做媳妇?”

“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心理有点空,像没有安全感。”她沉吟了片刻,说,“也许我怕的是自己吧。”

我的心动了一下,掏出一条干净手帕,准备帮她包扎伤口。

她扭捏着说:“手帕弄脏了多可惜啊!”

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弄脏了,不也就是一条手帕么?”

她的脸上飞起了红晕,默默地配合我包扎好了双脚。我搀扶着她,一拐一瘸地继续上路,薰衣草的香气在我的鼻子上飘来飘去。一只苍鹰在蓝天中一闪而逝,就像一个梦展翅飞过。在这莽莽林海中跋涉,我也体味到了生命的轻。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转过一个山口,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铺满了我们的视野。

在一刹那间,我们都愣住了,不由摒住了呼吸。眼前的色彩响亮而奔放,让人联想起梵高的油画。在阿尔的天空下,梵高追寻着生命的活力,终于不堪内心的折磨,最后精神崩溃……我们徜徉在铺天盖地的金色中,心中激荡着沸腾的激情。我将帽子摘下来,使劲地朝空中抛去,白薇薇也一把扔掉背包,“哇哇”叫着向前奔去,脚疼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向日葵比人还高,我们没入其间,仿佛在花海里游泳。

“真羡慕李斯这小子。”我惊叹道,“住在这里真是像神仙啊!

按照大九湖镇上人们指示的标志,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了。穿过向日葵地,我们遇到几个小孩,便向他们打听李斯的住处。正在这时,向日葵后转出了一个身影。一个孩子说:“他是支书。”

我们走上去说明来意。

那人打量着我们,热情地说:“半个多月以前,听说板壁岩又发现了野人,李老师就赶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现在快开学了,我也正发愁呢!”

村支书吧嗒着烟锅,一只手背着身后,带着我们走到一幢平房前,向一位中年妇女交代了几句。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既然是李老师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贵客。李老师现在没回来,你们的吃住就由张大嫂安排。你们千万不要讲客气。山乡野地,条件太差,你们多多包涵。”

张大嫂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李老师一直住在我家,你们就住他的屋吧。”

村支书又交代了几句,然后背着手,一颠一颠走了。

张大嫂打开一间房门,将我们领了进去。看着我们忙乎着打开行李,她站在一旁,搓着手显得有些尴尬,我就对她说:“您去忙吧,有事我们会找您的。”

她笑了笑,出门之前又回头说:“她是你爱人吧,长得真好看!”说着,目光又在白薇薇的身上蓖了一遍。

我朝白薇薇挤了挤眼睛,她的脸红了。

晚饭是野猪肉炖竹笋。我们围着吊锅而坐,轮流使用一只大木勺。香气混合着水蒸气在屋子里盘旋,让人馋涎欲滴。张大嫂的丈夫是一个猎手,十分好客。我们喝着包谷烧,大嚼着野猪肉,谈得十分投机。柴火映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紫红的脸膛上泛着油光。他告诉我们,当地因为交通不便,山民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苦。没有老师愿意来这里任教,孩子们一到上学年龄,就得翻山越岭走20多里路去另一个村的教学点上课。李斯来了以后,教孩子们念书识字,村里人都将他视为恩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村支书腋下夹着一瓶酒走了进来,背后卷进一股干草的气息。支书姓何,他说李斯不在,他有责任招待好我们,而最好的招待就是喝酒,不醉不休。他和猎手的热情强烈地感染了我,我端起碗咕嘟咕嘟往喉咙里倒,白薇薇在一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们一直喝到月上中天,三个人都微微有了醉意。

告别好客的主人,白薇薇搀扶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回到住处。

我走到门外去解溲,月光皎皎,像轻纱笼罩着天地,秋风吹来小虫的鸣唱,如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芭蕉,似乎演奏着天籁之音。我仰望着蓝蓝的夜空,在一瞬间差点产生羽化飘飞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白薇薇站在了我的身后,她伸出双手从后面搂住了我,脸紧紧贴在我的背上……远处的向日葵在月光下摇曳着,就像金色的海浪。

我有点伤感地说:“本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可以与我们同行的。可惜,她永远不可能出现了。”

“谁?”

“蓉儿。我能够和你重逢,说不定就是她在冥冥中保佑。我写那篇文章在晚报上发表,也是她的主意。”

我缓缓地讲述了蓉儿的故事。

白薇薇的神情有些黯然,轻轻地说:“回海城以后,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她。”

我沉默着,抬头凝视着夜空。山间的夜空蓝得像海,深邃而广博,让人忍不住生出潜泳其中的遐想。在那一瞬间,我萌发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我一把拉起白薇薇的手,在月光下奔跑起来。薄雾在耳边沙沙地响着,和着清辉抖落的清音,交织成柔柔的夜曲,让人不禁微熏。在那迷醉的感觉中,我的腋下似乎生出了翅膀,像要飞起来……

跑了一会儿,我们都累了,气喘呼呼地站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高大的葵花在她的脸上投下了影子,她的轮廓显得更妩媚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把捧住她的脸,深情地凝视着她。我犹豫着,呼吸在她的脸上茫然地寻找着目标。她闭上了眼睛,喘息一声一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嘴唇刚刚一挨上她的脸,她火辣辣的嘴唇就像蚌壳一样咬住了我的嘴巴,舌头更像一条香滑的小鱼,倏地一下溜进了我的嘴里。我们尽情地吮吸着,耳边除了热烈的呼吸,什么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我将外套脱下来垫在她的身子地下。她的肌肤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我的手一寸一寸抚摩着,通过体温融化着她皮肤上的坚冰与寒雪……终于,她白皙的身体变得柔软了,像睡莲一般在月光下盛开了。她的眼睛一直闭着,眉毛时而微微颤动。泥土和断草在身体下面散发着清香,我们都激动得颤抖起来。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刹那,她呻吟了一句:“东东哥——”随着我的剧烈运动,她的身体巧妙的迎合着。我愣了一下,但意识很快被她的激情所点燃。在巨大的快感翩翩而来的时候,我抬眼瞥了瞥夜空,正好看见一颗流星从天幕上一划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手牵着手回到住处。

屋子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刚才停了电,一定是主人来过了。昏黄的煤油灯发出如豆的光亮,仅仅能照到小小的一角,也将我们巨大的影子映在墙了壁上。我注视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向白薇薇压过去,她转过脸来,墙上的侧影写满了娇羞……可是这一次,我失败了。

这天夜里我又作梦了。梦中海浪咆哮,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在碧绿的椰林里奔跑。她不时回眸朝我微笑,我奋力追上去,结果发现她不是白薇薇。这时涨潮了,一个又一个巨浪压过来,我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只好拼命向岸边逃去。可是海浪就像野狗的舌头,紧紧追逐着,舔着我的脚跟,让我总也无法逃脱……后来,我呛了一口海水,惊醒了……我瞪着眼睛躺在漆黑的夜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白薇薇一只手搁在我的胸口,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详。

第二天,日头很高了我们才起床。我们在小村里转了转,村里有20来户人家。听说我们是李斯的朋友,每个村民都十分热情。我们四处闲逛着,只到累了才返回小屋。

我随意翻看着李斯桌上的物品。一堆书杂乱地堆着,有《城堡》、《生活在别处》、《圣经》、《庄子》,还有半册《世说新语》。我的目光被一叠稿纸吸引了,里面除了诗歌以外,还有一篇奇怪的小说《桃花园》。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叫兕的大学毕业生从城市来到神农架寻找野人,误入一个叫桃花园的神秘峡谷。峡谷中开满了美丽的鲜花,人们过着原始的农耕生活,自给自足,与世无争。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每当月圆之夜在树林中对歌,然后牵着手走入更深的林子。兕爱上了一个叫芊的女孩子,他们有了第一次约会。第二天早上,芊醒来的时候发现兕失踪了。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从故事情节看,小说似乎没有写完,但在稿纸的最后一行,李斯却注明了写作日期,这也就是说,这篇小说已经结束了。

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着这篇小说,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余下的一天里,我和白薇薇充分体验了乡夜生活的情趣。生活突然变得舒缓起来,时间就像一位正向村口走去晒太阳的老婆婆,不紧不慢地,懒洋洋地,脸上却布满了幸福的感觉。这里没有机器轰鸣,更没有人声鼎沸。四周总是静悄悄的,有时静得让人莫名其妙地发慌。天空和山色看上去无比清洁。沐浴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中,我的灵魂似乎也被漂洗得干净起来,仿佛在那鲜亮的色彩中飘了起来……我和白薇薇常常相视一笑,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接吻,似乎熔化在彼此的目光之中。

果然,只到我们离开神农架,李斯一直没有出现。

白薇薇有点忿忿地说:“你这个老同学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看来,他的确是耍了我们一次。”我笑了起来,“这个家伙,他过去也常常耍我!

临走前,白薇薇搂着张大嫂家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猫吻了又吻,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张大嫂笑了起来,找了个笼子将猫放进去,送给了我们。

白薇薇说:“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一看到它就觉得特别亲!,”

“看来你真是猫命呢!”我问张大嫂,“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名呢。”

我笑起来:“就叫小白吧,

“小白,白薇薇的小白……”白薇薇喃喃自语着,脸上浮现出梦一样的温柔。

就这样,我们悄悄地来到神农架,又悄悄地离开了,就像做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