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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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仝全辉去世的时候,只有秋香陪伴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仝全辉走得很安详,也很平静,最后抓住秋香的手说了一句话:“苦了你了。”秋香顿时泪流满面。参加完追悼会的当天晚上,柳浩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江边,看到老子、庄子、孔子和孟子在江上泛舟畅饮。老子依旧笑容可掬,慈祥宁静;孔子依旧面色庄重,心事重重;孟子依旧忠诚笃厚,刚正不阿;庄子依旧随心所欲,逍遥洒脱,半醒半醉之际,还吟唱起了后人杨慎作的《临江仙》。深沉浑厚,慷慨激昂,柳浩然听得如痴如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江边的桃花开了,绚烂多姿,令人陶醉。柳浩然忽然觉得那就是谢梅心的脸庞,娇嫩柔美,醉人入心。

海风徐来,波光粼粼,秋日的早晨在江南的海边还是比较凉爽,不像北方那么清冷。太阳早已离开大海的怀抱,逃到了天空。欢快的海鸥一边觅食,一边唱和,凌空飞舞,潇洒自如。柳浩然和谢梅心漫步在海滩上,相偎相依,曲曲折折的脚印慢慢地向前延伸。

“哥,你昨天晚上又梦见谁了?自言自语,把我弄醒了。”谢梅心知道柳浩然有做梦的习惯,有时候也说梦话,一般不把他弄醒。

“是呀,昨天晚上又做梦了,也许是前几天爬山累的吧。”柳浩然下了望仙山,便直接回到了省城。

“说得是,人累的时候容易做梦。不过,你昨天晚上好像还笑了,梦中有什么喜事吧?”谢梅心故意调侃道。

“确实有喜事。佳人相陪,琴瑟合鸣,怎么能说不是喜事?”柳浩然想起昨晚谢梅心柔情万种的样子,一脸坏笑。

“讨厌。”谢梅心脸上一抹红云,夸张地用手拧了拧柳浩然的耳朵,情不自禁地踮起脚亲了亲柳浩然的脸颊。一只海鸥有点好奇,飞了过来,落在一边的沙滩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

“昨晚又梦见大师了,不仅见到了孔子,还见到了老子、庄子和孟子。”柳浩然亲吻着谢梅心诱人的红唇,温柔地说道。

“真的?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呀?哥,你真的很有福,我怎么一次都没有梦见呢!”谢梅心很是羡慕。

“也许我这一生和先师有缘吧。”柳浩然也觉得有些奇怪,一边感叹,一边把梦中的情景给谢梅心细致地讲述了一遍。

“你是怎么想的?”听完柳浩然的叙述,谢梅心轻声问道。

“说实话,道理我都懂,先师的意思还是让我继续在仕途上走下去。可是,一想到前途未卜,官场险恶,心里总是有些后怕。”柳浩然忽然想起了陶芝兰和谢梅心为自己担惊受怕的情景,不由得搂紧了谢梅心。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觉得先师的话还是很有道理。万物一理,无论你走到哪里,争名夺利、尔虞我诈都会存在,除非你到了世外桃源。”谢梅心能够感受到柳浩然内心的伤痛,她知道柳浩然想离开官场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再让她和陶芝兰担惊受怕。这就是自己一生依恋和牵挂的男人,谢梅心有点感动。

“清华、清砚他们也都这么说。说实在的,一下子彻底从官场上退下来,也有些心不甘。毕竟在仕途上干了这么多年,再回到高校去,脸面上也有些抹不开。”柳浩然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哥哥说得是。如果干得不好,到高校还好说。干得那么优秀,却到高校去,别人会怎么看你?况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读书人一生的梦想。好不容易有了这个舞台,还是应该好好抓住,不要轻言放弃。”谢梅心把头轻轻地靠在柳浩然并不宽阔的胸膛上,柔柔地开导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小妹,你又不在官场,你怎么知道官场是快乐的呢?”柳浩然笑着问谢梅心。

“子非妾,安知教学之乐?”谢梅心文绉绉地反问。她知道柳浩然说的是庄子和惠子游玩于濠水的故事。

庄子站在桥上感叹水中之鱼的快乐,惠子反问道,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对答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子则对曰,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则反驳道,你刚才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就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了,同样,我说鱼快乐的时候也就知道“鱼儿是快乐”的了。

话虽然拗口,有点像绕口令,但道理非常浅显。庄子主张超脱功利,超脱一切,只有这样才能随心所欲,彻底逍遥。谢梅心不想让柳浩然学习庄子。

“呵呵,小妹就是聪明。但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大学里的教授。我虽不是你,但我是‘鱼’,知道鱼的快乐呀。”柳浩然喜欢谢梅心,最主要的就是欣赏她的才情,能与自己对答唱和。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惜的是学校与官场从根本上来讲是一样的。在官场做得好好的,遇难而退,让人觉得不爽,何况前面既不是地雷阵,更不是万丈深渊。知难而进才是男儿本色。”谢梅心觉得有点说不过柳浩然,便变换招数,采取激将法。有些时候,请将不如激将,尤其是对男人,这一招一般来讲都是比较奏效的。

“是呀,学校与官场分工不同,但万物同理。市场经济无孔不入,高校也并非一片净土,逃避总归不是办法。”柳浩然有些感叹。

“哥哥说得是,真正的净土只是在梦中,或者在世外桃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能修身,却不能治国,实现不了用自己的才华回报苍生的理想。”看到柳浩然思想上有些松动,谢梅心见好就收,顺着柳浩然的思路说下去。

“小妹说得对。人与人不一样,时过境迁,陶渊明的生活不是随便模仿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关键是找准自己的位置。”柳浩然远眺大海,若有所思。

大海存在千年,无限广阔,但海上的渔船却不尽相同,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征。一味地仿古,就像海上的独木孤舟,是行不了多远的。

“还是哥哥聪明,识时务者为俊杰。老百姓有句话:听人劝,吃饱饭。既然走上了这条道,就要坚持走下去。无论前面是狂风还是暴雨,只要你愿意,我都会一直陪着你。”谢梅心深情地望着柳浩然,眼角里有些湿润。柳浩然理解谢梅心的苦心,更懂得谢梅心的柔情,能拥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患难与共、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岂不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

太阳慢慢地在天空散步,海上远处的雾霭也渐渐地散去。跟随柳浩然和谢梅心闲逛的海鸥好像也有些累了,对两人的卿卿我我似乎有些厌倦,也趁着两人不注意的时候飞走了。

远处传来大海的涛声,时而战鼓阵阵,时而高山流水,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抚摸着柳浩然的胸膛。柳浩然有些激动,食指写的《相信未来》在头脑中也渐渐清晰起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美国哈佛大学位于波士顿的剑桥城,古木参天,幽静典雅,别具一格的欧式建筑散发着独特的历史气息,让人向往,令人沉醉。柳紫嫣陪着陶芝兰悠闲地在校园里漫步,金黄的杉树叶偶尔飘落,在秋风中飞舞。两人软软的脚步声,像错落有致的音乐此起彼伏,淡然悠扬。

“紫嫣,你将来想做什么?是继续读博还是回国找工作?”看到女儿硕士快毕业了,陶芝兰非常关心。

“看看情况再说,不着急。”柳紫嫣出落得亭亭玉立,在香港和美国生活了多年,经历东西文化的熏陶,既有东方的古典,也有西方的浪漫,心中自有主张。

“还是早作准备为好。你还想在美国待一辈子吗?”看到柳紫嫣对自己的前途好像没有数,陶芝兰有点着急。

“妈,你就别操心了。反正不管怎样,我的理想是到高校当老师,不想干别的。”柳紫嫣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也好。在高校里教书比做官强,不要学你爸爸,好好的教授不干,偏要当官,整天忙得要死。”陶芝兰说到这里,感到有点心虚,当初正是自己劝着柳浩然进入官场的。

“爸爸现在还好吧?还是那么忙?”柳紫嫣很长时间没有见柳浩然了,有些想念。

“还是老样子,没有高校那么清闲。这次本来是想和我一起来看你的,由于单位上离不开,没有来成。你想到哪个高校去?”陶芝兰看到柳紫嫣问起柳浩然,怕她知道内情,便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回到香港中文大学读博士,导师也赞成我的选择,现正在联系。我想应该没有多大问题。”柳紫嫣的性格有点内向,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事情没有绝对把握一般不说出来,即便是对自己的亲人。有些时候,柳浩然曾对陶芝兰开玩笑说,如果紫嫣当官,肯定比我做的官大,小小年纪就很老成。这一点你我是比不了的。

“这样也好。回到香港,我们看你也方便多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不容易,你比原来瘦了,别总是不舍得吃,再说咱家又不是没有钱。”陶芝兰摸了摸柳紫嫣有些瘦削的脸,有点心疼。

“妈,你不说钱的事我还给忘了呢。我告诉你一件事。”柳紫嫣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银行卡,给陶芝兰看。

“什么事?”陶芝兰不解地看了看银行卡。

“妈,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吗?”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柳紫嫣终究还是个孩子,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多少钱?”陶芝兰一脸疑惑。

“除去我平时花掉的,还有五万美金。不包括你和爸爸打给我的钱。”柳紫嫣有些得意。

“怎么那么多?说实话,这钱哪里来的?”陶芝兰有些异样,不放心地问道。

她和柳浩然都是按照学校的花费标准给柳紫嫣汇钱的,从来不寄太多的钱。不是说没有钱,而是怕寄钱多了对孩子的发展没有好处。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对孩子过分溺爱,要月亮不给星星,是培养不出来优秀孩子的。柳浩然和陶芝兰都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我自从到了美国,就有一个与我们专业相关的研究机构,定期给我发信息,要求我申报奖学金,条件是我必须提供一篇质量较高的研究论文。奇怪的是,每次申请都能够批准,一年两次,每次金额不等,有时候五千,有时候一万,都是美金。”柳紫嫣见陶芝兰着急,便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陶芝兰没有答话,只是仔细地听着。

“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在意,有这么个好机会就必须抓住,况且还能练练笔,对学业有好处。后来,就感觉有些不对劲。”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洒落下来,柳紫嫣觉得有些刺眼,便从兜里拿出墨镜戴上。

“为什么?”陶芝兰也有些不明白。

“一般来讲,这种性质的奖学金数额都不是很高,顶多也就两千美金。我就给专门管理奖学金的负责人发了邮件咨询,他们只是说这是按照研究机构的规定执行,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既然这样我也就没有多问。再说我们一起来的几个同学都申请到了这个奖学金,不过他们都没有我的高,次数也没有我多。妈,你说奇怪吧?”柳紫嫣撒娇地问陶芝兰。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女儿那么有才,谁能比得过?再说了,你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奖学金不也是最高的吗?”陶芝兰明白了,这个钱一定是仝鸿运提供的。她不想让柳紫嫣知道事情的真相,故意打掩饰。

当初,仝鸿运拿到光华机械厂原址开发项目之后,便给柳浩然家里送了个密码箱,被陶芝兰当场拒绝了。后来,仝鸿运再也没有到家里来过。中央专案组调查的时候,陶芝兰就感到有些后怕。当时如果收下了这个密码箱,那么柳浩然的前途就彻底完了。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仝鸿运为了报答柳浩然,把钱间接地用在了资助柳紫嫣读书上。

“就是,我的聪明还不是爸爸带来的,当然还有你的一份。”听到陶芝兰夸自己,柳紫嫣有些飘飘然,想夸夸陶芝兰,却不小心说漏了嘴。在柳紫嫣的心目中,柳浩然是她的偶像,陶芝兰是代替不了的。

“不管怎么说,我的女儿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对柳紫嫣的表现陶芝兰早已习惯了,她知道,柳紫嫣最佩服的是柳浩然。

“妈,你说这钱怎么办?”柳紫嫣挽着陶芝兰,找了个休息的藤椅坐了下来。

“你自己的钱自己支配,我可管不着。我们也不要你的钱,我和你爸爸还是能养活自己的。”陶芝兰笑了笑,疼爱地理了理柳紫嫣的长发。

“这样吧,我还是把钱存起来,为将来读博士作准备。到时候,你和爸爸就不要再给我寄钱了。别动--”柳紫嫣无意间看到了陶芝兰头上有一根白发,便用指甲剪帮她剪了下来。

“你长大了,我和你爸爸不干涉你。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走正道。你爸爸经常说一句话……”看到柳紫嫣很懂事,陶芝兰有点感动。

“什么话?”看到陶芝兰眼角有许多鱼尾纹,柳紫嫣知道妈妈在一天天变老。

“人活着,是要有点精神的。”陶芝兰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含义,但却觉得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是呀,人活着是要有点精神的,至少有一点。”柳紫嫣把头靠在陶芝兰的怀里,她觉得很温暖,也很舒服。

她忽然想起了宋朝张载的座右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觉得柳浩然身上就有这种儒家知识分子情结。孔老夫子的思想早已经渗透到每个知识分子乃至每个中国人的血脉中,代代相传,历经千年而不衰,这也许就是中华民族的根柢之所在。

多年不下雪的省城忽然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银装素裹,让人一夜之间忽然觉得好像到了北国。喧嚣多日的张建设、周全贵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周全贵、张建设因有立功情节,被法院判了死缓,黄一凡被判了死刑,崔文隆被判了十年。

据传黄一凡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老掉牙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许他想对自己说,也许想对周全贵说。可惜周全贵没有听到,那个时候他正在监狱里写悔过书。当林清砚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柳浩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笑。他想起了鲁迅先生说的一句话:“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未有。”

没过多久,省委对柳浩然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根据工作需要,柳浩然任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政策研究室主任,仍然是正地级。公示期一过,柳浩然便干净利落地办了交接手续,到省委办公厅走马上任。

一年以后,省级领导班子进行了换届。贡宸远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省委书记,听候安排;欧阳明省长接任省委书记,仝全辉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省委副书记。出乎意料的是,刘清华从邻省调任省委副书记,杨庆发任省委常委、高新技术开发区党委书记,林清砚任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柳浩然任省高新技术开发区主任,享受副省级待遇。

对于职务的升迁,柳浩然并没有多少喜悦,感到的只是压力。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柳紫嫣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博士,成绩优异,很有学术潜力,已经被确定留校任教。谢梅心生了个儿子,取名“心然”。

仝全辉去世的时候,仝鸿运仍然杳无音信,仝鸿发因为出国也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只有秋香陪伴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仝全辉走得很安详,也很平静,最后抓住秋香的手说了一句话:“苦了你了。”秋香顿时泪流满面。

参加完追悼会的当天晚上,柳浩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江边,看到老子、庄子、孔子和孟子在江上泛舟畅饮。老子依旧笑容可掬,慈祥宁静;孔子依旧面色庄重,心事重重;孟子依旧忠诚笃厚,刚正不阿;庄子依旧随心所欲,逍遥洒脱,半醒半醉之际,还吟唱起了后人杨慎作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深沉浑厚,慷慨激昂,柳浩然听得如痴如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江边的桃花开了,绚烂多姿,令人陶醉。柳浩然忽然觉得那就是谢梅心的脸庞,娇嫩柔美,醉人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