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梅琳觉得有目光射到她的脖子上,便觉得下颌之下有些发热,她有时偶然自己摸摸脖子,尤其是耳朵后,但是非常得镇静和自然。她对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进行驱逐,眼神并没有离开桌上的教材和参考书。
裴小龙恍惚听见辅导室墙上挂钟急促的滴答声,和自己的血脉的奔突声。他感到奇怪,这两种急速奔驰的节奏,与自己瞬息万变的思想相比,几乎缓慢得如同蜗牛似的。
虞梅琳见他分神了,就问他道:“小龙,你理想中是考哪所大学?”
裴小龙仍然低着眼睛,不敢看她说:“还没有最后决定。我想报考中央美院,我妈却要让我报考医科大学。”
“哦,那你的绘画很有才能是吗?”虞梅琳很感兴趣地问。
裴小龙眼睛里立刻放光了,像是灿烂的阳光,宛如从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上回来似的。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画册,这里面收集的全是他的习作。有水粉画,也有水墨画,以风景画、静物画和人物肖像画最多。他变得神采奕奕,说话也滔滔不绝起来,他告诉她哪幅画是全市青少年美术比赛时获奖作品,哪幅画是送到全国中学生艺术汇展中的参赛作品。
“哇,你的画好漂亮啊。”虞梅琳从内心发出惊喜的赞叹声,她非常喜欢这个学生的艺术才华,说道:“原来你有如此妙花神笔,怪不得正是因为有这个才能,才会被推荐转学到我们学校里来读书的。”
“可是,妈妈说绘画太花费时间,要影响我的学习功课和成绩。”裴小龙为自己辩解道。
虞梅琳在画册中发现一张名叫“秋之歌”的作品,非常特别,她赞叹道:“这张画真美。”
裴小龙告诉她,这幅画准备放大尺寸后,参加全市的青少年画展比赛的作品,这不过是画样的底稿。
虞梅琳细看那画:原野上是一片秋色灿烂的枫林,沉寂而又神秘莫测,在阳光 的照耀下如同漫山遍野燃烧的火焰。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了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秋天,这绚丽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原野上最后剩余的鲜明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草丛中,与几片飞舞的鲜红枫叶低吟着一首秋之歌。
“象是在梦境中一样啊。”虞梅琳满心欢喜,不由得用手轻轻地抚摸画面,“我真想自己也有一幅画才好呢!”
“老师,这幅画就送给你吧!”裴小龙见她这么喜欢,就突然下决心说。
虞梅琳有点吃惊,她笑着说:“这怎么可以呢?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再说,这是你的参赛作品。我想要说的是,等你有时间了,给我画一幅肖像画。不过,可要记住,只许画得更美,不许画丑了啊!”
虞梅琳真心实意地说,她的个性骨子里是充满了对艺术的爱好。裴小龙高兴地允诺下来。虞梅琳又说:“今天补习的时间不宜过长。听说你妈妈今天下午要出国,你现在赶快回家,去机场送送她吧。”
小龙说:“妈妈关照不让送,吩咐我补习功课要紧,她说从现在起要珍惜每一分钟的时间。”
“这怎么可以呢?”虞梅琳认真地说,“连我爸爸和秦教授他们昨天还打电话给你妈妈道别呢。其实她走之前最牵记的人还是你,她不过是怕耽误了你的学习而已。有一句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真的不去送她,她反而会感到心里难受的。”
裴小龙见老师分析得句句入理,尽管他很留恋这一刻的时光,但对母亲的依恋,又使他不得不提前告辞。
这时,虞梅琳又想起一件事,便吩咐裴小龙说:“下周中起,有师范大学的新老师到心理辅导室来实习,这段时期的学习辅导就暂时移到我家里来进行。”
“那,我就还可以给您画肖像啦!”小龙高兴极了。
中午时分,下了一场急雨,然后又变成一种便无从辨别点滴的极细的秋雨,沾湿了人的精神和衣服。裴小龙因为急着要赶回家去送母亲,躲过这场急雨后,就奔入这对人飘来的纤小点滴的烟雨之中。
他刚奔出校门,见班里有几个女生撑着伞,嘻嘻哈哈地把他拦住,交给他一张纸条。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被绑架了,在“鬼屋”,快来救我! 黄敏敏
裴小龙看了这纸条,觉得没头没脑。他想这机灵过人的鬼丫头大白天会给人“绑架”,打死他也不相信!“鬼屋”是指学校的生物标本室,那儿陈列着好多动物肢体做成的标本,还有仿制人体骨骼等,由于高年级学生在那里做实验时,故意讲些恐怖故事来吓唬女生,所以女生们就给它起了个代号叫“鬼屋”。
黄敏敏跑到“鬼屋”里去干吗?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裴小龙心想还是去瞧个究竟吧。他返身又折回学校,跑到生物室前一看,门上着锁,房间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息。他敲了敲门,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正在狐疑之中,见窗台上留着一张纸条,打开来看:
我在学校后园的铁栅门边,快来! 黄敏敏
他赶紧又跑到学校的后园处,见黄敏敏突然从树从中转出来,拍着手哈哈大笑说:“好玩,好玩,你果然来了!”
“你有病啊?吃错药了!有什么好玩的,无聊透顶!”裴小龙见自己被耍了,一股怒气从胆边生起。
“别生气嘛!”黄敏敏边求饶,边娇嗔地说:“人家不过是想跟你闹着玩吗。”
“你这是玩‘狼来了’的游戏,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裴小龙说完,转身就走。
黄敏敏忙哀求他说:“别走,别走嘛!有要事和你商量呢。”
“不想听!”小龙还是顾自朝前走。
黄敏敏冲到他前面,伸手拦住他说:“确实有要事。我组织了班里几个爱好写生的同学郊游踏秋去,你不是很喜欢画画吗?一起去,怎么样?”
“不去!”裴小龙生气地说。
“哇噻,别这么孤家寡人,一副绝情绝义的样子好吗?你这才是有病呢?对了,叫自闭症。”黄敏敏尖嘴利舌地说。
“对,算你说对了!我有病,所以我就——不去!”
“难道虞美人叫你,你就去吗?”黄敏敏冷冷地说道。
裴小龙见她用“虞美人”的绰号来叫老师虞梅琳,便从她的话音中隐隐感到一股暗含的敌意,这使他好生奇怪和吃惊!他觉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想过于纠缠在这些事上。
“谁叫,我都不去!”他用手指点着黄敏敏,咬咬牙,威胁地向她扬起一个拳头挥舞了一下,说:“别再跟着我!我有事,小心我揍你!”
说完,他撒腿就跑。黄敏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转身又向学校大楼的心理辅导室窗口望了望,有些敌意地说:“等着吧,我就不信……”
裴小龙匆匆赶回家里,母亲已经去机场了。她给他留下一个录音电话,让他别来送她,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母亲慈爱和温情的目光又闪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曾经是他的空气,是他的养料,而他竟浑然不知。他心里升起一个怪念头,也许他会隔了很久或者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被自己这个恐惧的念头给吓了一跳,那种儿时对母亲的依恋,一下子像闪电似的迅速从他心头掠过。他看了看时间,突然掷下书包、奔出家门。
在街上,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机场赶。他觉得时间飞逝得太快,还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细细地咀嚼……会不会太晚?能赶上吗……他的各种念头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子里回旋。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已奔驰得飞快了,但小龙觉得还是太慢太慢!他不断催促司机,恳求他再加快,加快!
机场的建筑在蔚蓝的天空下,仿佛象海洋上的一艘巨轮,它的楼顶宛如蓝色海面上的饱满的风帆,在秋雨过后的阳光中闪耀,明亮得使人目眩。机场的出发客厅相当拥护,到处放着行李,旅客鱼贯而过。裴小龙在客厅中一时找不到方向感。
他开始查看每个办理签票的登记台,没有,没有!他又跑向登机进口处,旅客相当多,也很拥护,他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
这时,他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有点迷信而荒唐的游戏,叫着“施魔咒”,你心里想着哪一个人,嘴里只要把“魔咒”念上几遍祈求,那个人就会出现。
裴小龙早就不信这种游戏了,但他今天仿佛又退回到幼稚童贞的儿时,不由得全身心贯注到这种“魔法”上来。
他闭上眼睛,合起手来,念祷着:“妈妈,出现、出现、让我见你一面!”
小龙睁开眼,也许是奇迹或者是偶然的巧合,他看见在进口处的手提行李检查口,妈妈的身影晃了一下,她微笑着向他挥手,好像在叮嘱他什么,不过大厅里人声太嘈杂,他无法听清她在说什么。他想奔入进口处,被一个警备员威严地拦住。
再看时,母亲的身影已消失。这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搂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身一看,是父亲深情地站在他身旁。
感到孤单和懊恼的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父亲肩膀,在眼里暗暗滚动的是一颗大大的令人不易察觉的晶莹泪珠……
裴小龙去虞梅琳家补习功课的途上,忽然想起今天是农历的中秋佳节,他想给老师送点礼物之类的东西。
他看见一家花店,便走了进去。都是暖房里培育出来的花卉。菖蒲花的枝条有二尺来高,其间淡红色的花朵如胭脂吐艳,在密裹的枝叶中纵横而出,他虽然喜欢,但感到不便携带。
而玫瑰自然是花卉中的花王和花后,它们发出浓郁的香气,大朵的粉红,金黄或者猩红的花儿,在暗绿的梗上吐蕊怒放,几乎是惊人地生气勃发。小龙觉得它们象是披头散发的艳妇,并不喜欢。郁金香价钱太贵,蝴蝶兰太小巧、娇嫩,好像一群鸡雏,它们扑动着,随时会从枝上掉下来……各种颜色的菊花,紧紧到偎依在一起,像是一群手持长矛的军队,色彩明得如火,不屈而且高傲,似乎有一种撩拨人心的力量。
小龙最后还是选 了几支百合花,它们还没有完全盛开,几片纤巧的花瓣羞怯地卷曲在它湿润的芳心周围,花瓣上有几滴晶莹的小水珠在闪闪发亮。都说它们的花是白的,不知它们又有多少深浅不同的颜色呢——而且这么滋润,宛如珍珠般的……
小龙来到虞梅琳家门前,他希望老师见到他的礼物会感到惊喜。他敲了敲门,门并没有上锁,他径直走进去,虞梅琳在书房里正忙着备课、写教案,听到裴小龙进屋的声音,顾不上抬头,吩咐地说:“是小龙吗?你一个人先在客厅里复习功课,我待会完成手上的事儿,再来替你辅导。”
小龙见她正忙着,就不吭声,悄悄地跑到厨房里,想找个花瓶把花放在水中。他找遍四周,并不见有什么盛水的花瓶器皿,最后他看见还是在客厅的窗台上有一个白瓷瓶,里面原先有一些插花,不过花瓣已经干瘪枯萎了,象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他把里面的花给扔了,正要把百合花插进去。这时,听见又有敲门声和开门声。
他扭头一看,进来一个捧着花束的男子,这正是虞梅琳的男友程亦奋。他手上捧着的一束花朵密集的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仿佛是一个光彩四射,高傲艳丽的贵妇人。
小龙赶紧把自己的百合花藏到身背后,站在窗台的角落边一动也不动,心里十分紧张。
程亦奋先是感到诧异,然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说:“你大概就是那个来补课的学生,叫裴小龙吧?梅琳对我说起过。”
小龙点点头,他仍然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男友又问:“补什么科目?英语、数学?”
“英语。”小龙低低地应了一句。
“哦,你不必紧张得那么神经兮兮的。”男友朝书房那边看了看,说道:“她在备课?”
小龙点点头,两只手在背后护住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在墙角边移动。程亦奋这时正好看到窗台上空出的白瓷瓶,于是就把玫瑰放到瓶里,说:“知道我要来,事先准备好的吧?”
然后,他又做了个鬼脸,拍拍小龙的肩,轻声地说:“做错了什么事,在这儿罚站的?她是个很可怕的老师,对吗?”
小龙尴尬地露出一个笑容,不过这个笑容是凝结住的,毫无光彩的。男友朝书房走去,嘟嚷着说:“在玩命啊!今天是中秋节,又是你的生日,自己玩命也不让别人喘一口气吗?正是比全国优秀教师还优秀……”
虞梅琳在里屋,听见他发牢骚,就叫道:“你也太性急了!谁叫你来得这么早?这样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小龙一起吃晚饭吧。”
就在这当口,小龙眼疾手快将手中的花朵插进瓶中,它们被玫瑰衬托在上面,在窗台边显得纯洁、端庄、恬静,就象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漂亮妇人之间,也许这些花朵会以各自的美丽来斗个你死我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