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勾住陆远柯的脖子,手臂用力。陆远柯会意地低笑,伸手至座位下,副驾驶位因此猛地向后仰。黛西抱紧他向后让开,陆远柯被她重重地拖到后边座位上,一时全不注意形象,摔个仰面朝天,黛西趴在他胸口,黑洞洞的车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重叠的笑声。
司机先生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平淡如常的表情,尽职尽责,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陆远柯在黑暗里吻她的眼角,忽然发现她毫无回应,似乎心情不好。他抬手想要打开灯,却被黛西制止,她趴在他胸口上说:“我没事。”
他抱紧她。
黛西轻轻地说:“我今天去孤儿院,她们说……安安走了,最后这几天过得很平静,似乎没受什么苦。但我想……血癌晚期,肯定不好受,她们只是不想让我难过而已。”
陆远柯是个很外放的男人,他喜欢和女人说话,开玩笑,甚至调情,但他不会安慰人。
因为珍妮和芳芳从来不需要他用话来安慰,基本上最后不外乎买衣服送东西,那两个女人即使再不开心,也可以变得很开心。
哄人就是这么容易,但这招对赫赫有名的蝴蝶女士,丝毫不起作用。
他曾经以为她是世界上最没有底线的女人,可以轻易留在他家肆意而为,却每个星期固定要去孤儿院探望小孩子。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和金钱有关的要求,竟然是去资助孤儿院一个叫安安的小女孩治病。
那个孩子不过十三岁,得了白血病,他曾经陪她去看过一次。当时的场面让人很感伤,陆远柯以为黛西会动容,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多愁善感也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发红,她一直在笑。
她亲吻那个孩子的额头,最后微微闭上眼睛,那画面让陆远柯有一种久违的冲动,在醉生梦死之外,对“活着”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理解。像他小时候有很多冲动的念头,他想要抽干整条泰江,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一家人团聚。
人都有一些疯狂而极端的念头,但早晚都会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人必须珍惜现在。
那时,陆远柯靠在门外旁观,他本来有一千句话来抒发,陪衬黛西善良的心,最终被他自己否定。
他想这不是作秀,一个女人如果需要表演她的良心,她应该哭天抢地,悲天悯人。但是当孤儿院的院长过来邀请黛西参加公开答谢会的时候,她很诚恳地婉拒了,她说,她不是天使,帮助不了更多的人。她说了太多谎,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还一些是一些。
那一天的黛西没有平日里的浓妆和红唇,只是穿了一套堪称朴素的裙子,上下分开的样式,还戴了大檐帽,像是复古的淑女,不合时宜。
但她站在晨光下的样子,依旧让陆远柯为之心动,他握紧她的手说:“以后我多陪你来这里,好不好?”
黛西有些惊讶,微微退后两步,她看着他的眼若有似无地笑,最终捂住嘴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陆少爷,我甚至比你还大上两岁,不要想太多,我们仅仅只是现在需要彼此。”
她手指轻挑,帮他将有些歪了的领结摆正,淡淡地说:“我爱你,我爱整个陆家,我爱叶城,我爱这个世界。你看,你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
陆远柯没有反驳,这种时候,他突然想起唐颂曾经和他说过的话:“需要辩解的话,一定不是真话。”
所以他没有解释。
陆远柯问过黛西到底欠了什么,她说不知道,但是她想,不管父母因为什么原因而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不希望她成为今天这样。
他们当时已经离开孤儿院,走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之上,宁静到几乎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黛西停在一丛灌木之前,浅紫色的裙子衬着大片的绿意。她看着陆远柯,毫无修饰的脸露出包容的神色,居高临下,仿佛真的在看一个年轻人,她说:“我已经不能回头。”
不管什么原因,他在她身上不可能找到“认真”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车子平稳向前开,夏日的夜来得太晚,依旧还有残留的日光。
陆远柯抱着黛西,这是个比他还要年长、声名狼藉的女人。他想起片刻之前自己在那座泰江大桥上的豪言壮语,他非要试一试,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回头路。
那一天,那一座城,有很多人在做梦。
唐颂回家的路经过市中心,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莫桑侧过脸看着车窗外,还不到深夜,市中心的商厦已经亮起霓虹。
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看,她有多久没能这么欣赏人群,已经算不清。
唐颂左手正支在车窗边沿,忽然向后看了看,打了左转的灯。
莫桑有点疑惑,直到黑色的宾利已经停在商厦之下的停车场里,她都没回过神,反复确认周围之后,她看唐颂解开安全带,问他:“你不会想逛商场吧?回去再让人来也可以。”刚好怀里的小家伙迷迷糊糊地醒了,正在揉眼睛,莫桑看着孩子又说,“好吧,你要去就带糖糖去吧,我在车里等你们。”
唐颂这人本来就古怪,问了也白问,他想做什么莫桑也拦不住。市中心的商厦人多眼杂,她不适合待在这种地方。
糖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撅着小屁股两步就爬到车门边上蹦下去:“红头发妈妈,我们去吃冰激凌吧,楼上还有熊熊,爸爸上次说……唔,要给我买一个穿粉裙子的熊熊。”她用小胖手揪着自己的背带裤,扭来扭去地招呼莫桑,刚说完拔腿就要跑,不小心差点摔倒。唐颂弯下腰扶着她,捏她的脸让她听话,冲莫桑说:“走吧,夏天了,要给糖糖买点东西。”
莫桑在车里惊讶地看着他摇头,表示上边人太多,唐颂看也不看伸手把她拉出来,然后又抱起小姑娘塞到莫桑怀里说:“她跟着你才能老实一会儿,就当帮忙。”
莫桑稀里糊涂地替他抱着女儿,一路跟着唐颂坐电梯上楼。观光电梯三面全是玻璃,她看见四下灯火辉煌,人人拎着购物袋悠闲而过,这画面对于莫桑而言已经太遥远,距离她上次看到,起码有四五年之久。
一般这种时候只适合过场情节,莫桑会按线人的情报隐藏在人群里,或是背着大提琴琴箱从安全通道一直走到顶层,找到接头的人。
所以现在,她侧过脸靠在玻璃上,看到脚下越来越远的一层卖场,有精美漂亮的彩妆专柜,有人陪着女朋友闲逛,有几个女人相互调笑……她自嘲地反思,她真的忘了自己还在被追杀的路上。
电梯停下,莫桑透过反光玻璃,看着身侧的男人说:“我不是你女儿的保姆。”
“当然不是,糖糖不喜欢保姆。”
说着唐颂伸手礼貌性地挡住了电梯开合,示意她出去。莫桑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要下去,她弯腰,小家伙欢呼一声跑出去。而莫桑看着那扇电梯门,如同看着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想了又想,还是冷下脸说:“你和她去吧,我不想平白无故惹麻烦。”
电梯门外还有不少人等着要进来,大家疑惑,都盯着唐颂和莫桑。唐颂冲外边的人道歉,又回身很温和地和她说:“走吧,刚才都是我不好,给你买冰激凌吃。”
莫桑一口气哽住,险些没上来,她瞪着他,心里暗骂他装模作样,外边的路人偷偷笑起来,以为是小两口闹脾气。
她实在无奈,糖糖刚好绕回来,冲唐颂扑过来就喊:“爸爸,我要那个熊熊,大大的那个,有这么大的那个!”
边上围观的一圈人看到漂亮的小孩全笑开了,都想摸摸她:“噢哟,宝宝真可爱,快,让你妈妈别生气了,再闹宝宝都要羞羞了,是不是?”
“我不是她妈妈……”莫桑快被气疯了,急于解释,没等她说完,已经被唐颂拖出去。
空气里有面包店飘来的甜香的味道,橱窗里有五光十色的装饰。
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看孩子不近不远地跑来跑去,对什么都觉得新鲜。
莫桑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她也是个小孩子,和糖糖没什么两样。她吸了口气,眼看人来人往,并没有谁多心留意自己,更没有人审视和探究他们。
除了危险和刺激,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
她甩甩手说:“放开我吧。”
唐颂专心致志地盯着前边,好像没听见,说:“走,我说请你吃冰激凌。”
他一路拖着她去甜品店,是一家高端但还算常见的品牌。唐颂这种男人,她看过他高高在上扫视全场的模样,也看过他站在路边便利店里买杂志的模样,什么场合之下他都不显突兀,从来没有刻意表现什么。
莫桑有时候真好奇,为什么唐颂总是出人意料。她见识过的那些出身名门的男人,很多人出门秘密带着四五个贴身保镖,动辄清场,只去光顾超五星酒店等等。但是现在,他只是拉着她,在叶城最普通的商厦里,给女儿买冰激凌吃。
糖糖很乖,知道爸爸不爱吃甜食,于是吃了一半拿过来让莫桑尝。莫桑也要了一个,草莓甜筒的味道太厚重,她看着唐颂忽然很想笑,于是仰脸向后,仰靠在七层中心挑空的玻璃围栏上。
莫桑大大地咬一口甜筒,不在意冰激凌滴到衣服上留下的痕迹。
灯光太明亮,他眼睛里纵容的笑太明显。
她闷笑出声,低声说:“谢谢你。”
唐颂俯身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后是七层楼高的半空,稍有不慎,危险至极。莫桑仰靠着,抓紧他的肩膀,咔嚓咔嚓地咬下甜筒的脆皮,问他:“不怕我把你推下去吗?”
他抱住她看看两侧,很无辜地解释:“护栏上细菌多,靠在你身上比较好。”
这越来越像一场迷途。
她刻意用力,两个人倾斜角度加大,唐颂依旧没收手。莫桑有些发狠,盯着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说的话,就从这里下去……想试试吗?七层楼。”
他拍拍她的后背摇头:“真是……任性不是好习惯。我好心带你散心,不领情就算了,还想闯祸。”
莫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发酸,人这辈子五味杂陈都有限,再甜的东西时间长了也会变苦。
她低声和他说:“我从没逛过商场,八岁,我妈带我偷渡去找父亲,可是船底的舱内失火,她把我护在怀里,只有我没被烧死……后来辗转被卖到布达佩斯的黑市,被人用一袋碎钻交换带走,我没有时间来这种地方。”
唐颂笑笑,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托着她的脖颈,将快要仰翻下去的人从半空中拉回来。
唐颂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考虑说:“下次不带孩子出来,只有我们。”
“喂,你说为了给她买东西才来的……”莫桑听出不对,可惜唐颂没给她更多质疑的时间,借着当下揽住她腰间,低头吻住她。
一定是草莓甜筒的味道太诱人,莫桑心里想,闭上眼却能看到他身后全世界的光。
人来人往,瞬间真空,只剩下我与你。迷茫之间,她想起一句歌词,很久没再唱过:“You could be my unintended(你是我未曾预料的选择)。”
所有迷失的瞬间终不长久,笑嘻嘻的童音渐渐靠近,莫桑匆匆忙忙想要推开他,唐颂一反常态着了魔一样,将她更用力地拉进怀里,厮打之间还是晚了一步。
有人牵着小女孩,刚刚转过旁边的柱子走过来,一句话已经说了一半:“哥,你怎么自己带着糖糖出来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