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回想,这场相遇未免狼狈。如果还有机会,她多想能像黛西说过的那样,
女人就应该站在阳光下,做全世界的女王。这样她遇到他的时候,
才能是个光鲜漂亮的好姑娘。
三年后,叶城。
“你们先去医院吧,我在前边下。糖糖要漫画杂志,我去便利店找找。”唐颂说完,车子已经停在街边,不远处就是一家随处可见的连锁便利店。他推开车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叶城这两天一直没放晴,下午三点,天阴得让人昏昏欲睡。
车里的随行立刻递出一把雨伞:“可能要下雨,我们还是在这里等吧。”
“没事,我一会儿自己走过去。”唐颂接过伞,直接进了那家不起眼的便利店。
这里距离佑仁私立医院不远,只差两条街,只是唐颂一般很少步行经过,也是第一次进这家店。
他穿了件很简单的蓝色衬衫,袖子挽了一半,一边接起手机,一边盯着面前的杂志架问:“糖糖,你到底要哪一期,是粉色封面的还是蓝色的?”
店里人很少,收款的店员正在犯困,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立刻坐直了往这边看,角度刚好,虽然看不见正脸,但进来的男人明显极有气质。
他拿了一把雨伞,正文质彬彬地讲电话,只是问的内容有点滑稽:“嗯,你是要裙子上有花的呢,还是有白色翅膀的?好……”
唐颂耐心地问清楚,弯下腰翻找,刚看到糖糖说的那一期,突然身后有人撞了过来。他回身看,只看到一袭暗红色的长发,对方显然是个女人。她背对着他,同样弯着腰,衣服有些污渍,不知道正在看什么,浑身轻颤。
她撞了他也没回头道歉。
唐颂上下看看,最终转过身继续找杂志。
他去收银台付款的时候,余光看到那个女人面前的货架,摆着的是应急纱布和双氧水。
前后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雨已经落下来,被风打在玻璃上,腾起一片浓稠的水雾,很快就看不清外边的一切。
店员看着那本花花绿绿的漫画杂志被摆在柜台上,它与唐颂站在那里温文尔雅的样子格格不入,于是她一边扫条码一边红着脸问他:“先生,你女朋友还看这种杂志吗?真可爱……”
唐颂笑了笑:“不是女朋友,是……”
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人直接把一堆东西砸了过来,零零散散的吃的东西和一些应急的止血纱布被甩到柜台上,而始作俑者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随后扑到唐颂身边的空位,还是那样弯着身子催促:“快点!”
她低着头,头发很长,是古怪的红色,语气凶恶,显然毫无善意。
唐颂当前,那店员不客气了:“急什么?排队!”
那女人并不理会,双手撑在柜台上,呼吸急促。唐颂交完钱准备离开,走了一步却又退回来,开口问她:“你还好吧?”
他的话让人听起来很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嗓音的缘故,他总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不疾不徐,礼貌而让人无法拒绝。
这场雨很大,空气里有雨水吹进来的腥气,以及一些别的什么。
他面前的女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弄湿了,腰侧的地方紧紧裹在身上。
唐颂盯着她的衣服微微皱眉,看她不说话,他忽然又折返回去。
店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耐烦地一样一样给她扫条码,扫完之后看到她扔出一堆纸币,花花绿绿,却没有一张能用,立刻大声说道:“小姐,我们这里不收外币。”
红发女人依旧撑在柜台上,似乎说不出话。
唐颂刚好走回来,又去拿了把雨伞,和她要的那些东西堆在一起,然后和她说:“外边雨大了,你不带伞是出不去的。”
她终于抬起脸,唐颂看清她苍白的脸色,以及明显混血的特征,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却被她抓住了手臂,她呼吸很急,直接说道:“先帮我付了。”
“你们认识?”店员已经有点看不过去了,这女人一身狼狈,莫名其妙。
“我……”她似乎连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让她漂亮的红发贴在颈侧,她又继续补充道,“我刚回来,没来得及换钱,之后还你。”
唐颂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瞬间竟然有些出神。直到她手上抓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他停了一会儿,慷慨让步,带着笑意点头:“好。”
他很快要了袋子,帮她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伸手扶着她往外走。
玻璃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风雨迎面而来。
叶城的雨一旦下起来就声势浩大,一整日的阴霾被风硬生生地撕裂,而光似乎仍旧很远。车声人声混着雨声,街上渐渐什么都听不清,足够掩饰一切。
唐颂轻轻开口和身边的人说:“你要尽快止血,否则就算你撑得住,衣服上也要让人看出来了。”
话音刚落,他背后立刻被什么东西抵住。斜后方的女人警觉地抬头盯着他看,脸色越发不好。
他盯着她笑了,分明觉得她的目光像是遇到危险的猫。这种动物永远这样,在必须寻求帮助的时候还有不被驯服的天性。
唐颂做了个嘘的手势:“别紧张,我只是恰好发现你衣服上都是血而已。”
“按我说的做,如果你喊人,或者想跑,后果自负。”身边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用力。
唐颂清楚地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威胁,顺势点头说:“好,不过……你需要我做什么?抱歉,我不是医生。”
他确实不像医生,倒像能站在讲台上的儒雅男人,风度气质刚好,即使受人威胁,也不卑不亢。
总之当时的莫桑一直认为,他只是她被迫劫持的路人而已,无辜,也应该无害。
所以她看了看周围,目光停在十几步之外的公共电话亭上,对他说:“去电话亭,慢慢走,我们装作情侣。”
唐颂轻轻“嗯”了一声,身后的女人很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在外人看来,她似乎真的只是在和他撒娇,却没人看到她另一只手上的威胁。他就这样受她逼迫走到电话亭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的喘息,一道玻璃的距离,仿佛几步之遥已经与世隔绝。
她终于有点撑不住了,靠在隔板上捂住腰侧,厉声冲他说:“帮我打个电话。”她需要有人来接她走,否则这样下去,肯定会被发现。
“我有手机。”
“给你留下号码报警吗?”
唐颂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拿起电话听筒问她:“那你就不怕我听一次也能记住?还是你准备之后杀人灭口?”
他似乎从容不迫,丝毫没有为突如其来的劫持所紧张,他说完背对她站了一会儿,却依旧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号码?”
身后还是没有回音。
唐颂慢慢伸手到背后,握住了拿枪的那只手,冰凉,消瘦,却毫无疑问地带着危险的美。直到他转过身扣住她的手腕,对方都没有反抗。
她晕过去了,手却还记得牢牢保持一个威胁自保的姿势。
外边依旧风雨大作,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根本没有人往电话亭里多看一眼。
乱世浮生,有些事是逃不开的,比如这样让人压抑的天气,循环往复,似乎总有定数。
唐颂看着她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打电话:“雨大了,你们回到刚才的便利店来接我。嗯,顺便跟敬瑶说,今天有急事先回去,改日再去医院看她。”
这就是他们的相遇,莫桑像是一颗危险的炸弹,甚至还带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枪伤,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而来。直到她醒过来她都认为这只是一场意外。
可惜很久之后,她时常回想,这场相遇未免狼狈。如果还有机会,她多想能像黛西说过的那样,女人就应该站在阳光下,做全世界的女王。这样她遇到他的时候,才能是个光鲜漂亮的好姑娘。
人人都有机会,只有她从来都不是好姑娘。
她遇到唐颂的时候,千疮百孔。
莫桑伤得不重,但是太累了,昏沉地睡了很长时间才醒。
一睁开眼,她先看见天花板上的浮雕,那是用木头刻出的古老纹样,带着历史的气息,但明显光洁如新。
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顺着这个角度往前看,房间大而整洁,开间光线好,另一侧全部是玻璃幕墙。她躺着缓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点,很快就确定这房间的主人一定有某种程度的洁癖,所有东西几乎一尘不染,连笔架的摆放角度都刚刚好。
她感觉到自己的伤口被处理过,但依然疼痛,却不再难忍,于是她摸索着,发现自己的枪已经被收走。
一双手忽然而至,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薄被,唐颂的声音依旧很轻,对她说:“别乱动,休息一会儿。子弹取出来了,只差一点就伤到骨头。”
莫桑心里一惊,侧过头看他。唐颂半靠在斜后方的木架上,安安静静,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她看着他走过来,逆光的男人穿着居家服,良善而无害,他手里拿着书,有传统的线装封面,一切因他而变得格外闲适,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莫桑盯着他的脸,忽然发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唐颂合上书坐在床边,也看着她问:“我有这么大众脸?”
他的反问让人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莫桑笑起来:“不,我去过很多地方,也许见过你也不一定。”
她笑起来很好看,混血,年轻,眼角眉梢都带着野性的美,仿佛散养的猫咪,在悬崖峭壁上轻吻蔷薇。
气氛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唐颂和她说了伤势,医生看过,她只是因受伤失血过多,而且疲劳过度,从昨天下午昏睡至今,已经一天过去了。说完他很自然地伸手将她两侧的长发拢到耳后。
这动作轻微,不该由一个陌生人做,更不该是一个被劫持的人质应有的表现,所以当唐颂准备收回手的时候,莫桑已经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她食指上漂亮的猫眼石戒指调转方向,尖细的针对准了唐颂的动脉。
唐颂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保持那个俯身的动作一动不动,两人因此十分贴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想把你交给警方,就不会带你回来。”说完他耸肩,“放松,紧张的情绪对伤口不利,我猜你也想尽快好起来,对不对?”
莫桑盯着他格外让人安心的目光轻轻松开手,又问道:“我的东西呢?”
“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不用担心,东西都是我收起来的。”
说完他浮出一丝笑意,含义不明。莫桑却想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换过,而弹夹贴身而藏,她扭过脸哼了一声。
“抱歉,但是如果让用人来,你那些东西会吓坏她们的。”
他拉开窗帘,落地窗外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莫桑安静下来,她已经很久不能好好欣赏日光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你叫什么?”
“唐颂。”
“好,唐颂,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直到伤好。”
唐颂手指轻轻敲击玻璃,在阳光里微笑,她真像只傲娇的猫,从来都不会有哀求的模样,受了伤不能离开,只会用威胁的语气跟他说话。
他随即回头,温文尔雅地问她:“我救了你,还要提供住处。谁知道你伤好了会不会杀人灭口,我也需要一些保障。”
这话像玩笑,但他说得却很认真。
莫桑再次笑了,盯着他看,这一路上,为了完成任务她威胁过不少人,见过惶恐求饶的,见过强硬反抗的,不管哪一种,对方总有激烈的情绪。但面前的唐颂,他一直很平静地看她,好像她也只是他手里那本书一样,这竟然是个旗鼓相当的人质。他的目光明明毫无惧意,还故意这样问。
无懈可击的挑战让人兴奋。
于是莫桑突然有点高兴,这种异样的兴奋感让她放松下来,冲着唐颂勾勾手指,然后躺在那里说:“过来。”
唐颂放下书走过去:“怎么了?”
莫桑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她有异域的红发,眼睛却是亚裔的黑,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让她显得很单薄。
下一秒,她直接抬起手勾住唐颂的脖子,力气之大远超乎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力量,迫使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拉了下去。
然后莫桑就带着笑意吻住了他,看见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浮出赞美。
她松开他,然后得意扬扬地问:“这种保障怎么样?”
唐颂起身坐正,仍旧一脸君子模样,然后点头说:“荣幸之至。”
莫桑无所谓地笑:“别这么严肃,在国外这只是礼貌,何况你都帮我换过衣服了不是吗,这是我的……感谢。”
她故意伸出猫爪子挑逗,却又分寸刚好。
她躺在那里动了动手脚,慢慢换了个姿势躺着,捉弄别人的感觉很好,捉弄一个看起来极有教养,又长得赏心悦目的男人效果就更好,让她连伤口都能暂时忽略。
唐颂低头看了眼时间,起身往外走:“我先出去一会儿,有事按床头的按钮叫人。”
她点头,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唐颂临出门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你的衣服其实是我让用人换的。”
房门关上,里边一声闷响,估计是枕头之类的东西被砸了过来。
到了傍晚时分,莫桑躺得实在无聊,她确实太累了,一旦停下脚步,浑身都像散了架。而唐颂给她安置的房间很宽敞,东西却不少,应该不只是普通的客房,不但有檀木书桌,就连多宝阁上的收藏都安放得当。
莫桑撑着床慢慢站起来,扶着伤口四处看,这房间似乎本来就有人居住。
她半坐在桌沿上,看见书桌上还挂着一排毛笔,上好的宣纸压得平平整整。莫桑好奇,伸手拿过来看,明明她对这东西半点都不了解,脑子里却浮现出唐颂站在这里凝神写字的样子。
他是那种看上去温和到普通的男人,但是他不在的时候,你却能明显地意识到他的存在感。
莫桑把笔扔了回去,扭头去翻找抽屉里自己的东西,她把随身的弹夹和枪拿出来,看了看确实没被人动过,旁边还有一个小盒子,她打开,里边是她一直带着的那个天鹅绒袋子。想来唐颂非常细心,知道这袋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还特意安放在盒子里。
莫桑伸手将那个袋子握在手里,渐渐用力,感受它的棱角,直至硌疼她的手掌,三年了……她带着这块怀表三年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出任务的目标,它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秘密不得而知。事已至此,怀表本来应该和她一起毁于那场爆炸。
但一切终究没能如愿,她没有死,它也还在她身边。
她扒开袋子,绒布包裹的怀表时间永远停在三年前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那场爆炸真的让它里边的零件损坏,总之从那天之后,时间再也没有改变。
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甘心。
最终她深深吸气,闭上眼将它塞了回去,和过去无数次一样。
莫桑拿起自己的枪想要带回身上,又扭头看了看周围,安静的卧房,还是把它们统统都放回去,把抽屉关上。
她流浪了太久,这是偶得的浮木,天生的直觉告诉她,这里可以休息,不应该浪费。
唐颂是个很容易让人安心的男人,即使没有缘故。
落地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起来,莫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这里是二层正中的房间,外边通体都是中式的建筑,仿制了古时江南庭院,绿色植物交错纵横,让挑空的走廊几乎成了空中楼阁。
莫桑这才意识到,唐颂的家世,很可能超过她一开始的设想,起码这栋房子修缮而出的气韵,绝不是普通商人或是简单的富有能来形容的。
她穿过空中长廊找到楼梯,刚下到一半听见有小孩子的笑声,她绕过去看到正中间的前厅点起灯,四壁全是落地玻璃,于是她停下来看。
唐颂正弯下腰抱起一个小女孩,他背对着她,而那个孩子被抱起来后,刚好朝向她的方位。
莫桑惊讶得一动不动,她发现那只是个很小的孩子,皮肤很白,偏偏也有一头红色的头发。
她这种发色不多,即使在外国血统中如今也算少见了,何况是混血。
小女孩似乎趴在唐颂耳边说了什么,莫桑看见唐颂抱着她回过身,然后又走出前厅来到庭院里,小家伙一直在他怀里紧紧盯着她看,看得莫桑有点紧张,抚着伤处说:“我只是出来走走,躺得无聊,如果有事去忙吧,不用管我。”
小姑娘转转眼睛,咯咯笑起来,一张非常可爱的小肉脸,指着她说:“她也有红头发,我才不是怪物呢!”
唐颂拍拍她的小屁股说:“谁说你是怪物了?”
“幼儿园的梅梅,她总说红头发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