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千万别被米开朗琪罗这种玩笑似的话语所蒙蔽。他十分苦恼自己竟会变得如此这般丑陋,因为他比谁都更喜欢形体美。对他来说,丑陋是一种耻辱。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几首短小的情诗中看出来。米开朗琪罗的忧伤因为爱的煎熬而尤为剧烈。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得到一丝爱的回报。因此,他常常把自己封闭起来,通过诗歌来发泄自己的情和苦。
亨利·托德在他的《米开朗琪罗与文艺复兴的终结》中,就强调了他的这一性格特征。
童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就能够创作诗歌,而做诗也是他热烈需要的。在他的素描本、信件、散页上,都写满了经过他反复推敲、润色的诗句。遗憾的是,1518年,他把自己青年时代大部分诗稿都焚烧掉了,剩下的部分也大多在他去世前毁掉了。但他留下的少数诗歌也足以显示他对诗歌创作的热情。
米开朗琪罗最早的诗似乎是1504年在佛罗伦萨创作的:
在写诗的这张纸上,还画有战斗时的人和马。
“爱神啊,如果我能胜利地抵抗住你的疯狂,我的生活该有多么幸福啊!但是现在,唉!我涕泪沾襟,我感受到了你强大的力量……”
1504至1511年间,他创作的两首短小的情诗,或许是写给同一个女子的,其中的词句真是饱含悲痛之情,令人揪心:
“是谁硬将我牵引到你身边?唉!唉!唉!我被紧紧地捆绑住了。但我依旧是自由的!我怎会不复属于我自己呢?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是谁在硬生生地将我与自己分离?谁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噢,上帝!噢,上帝!”
出自米开朗琪罗的《诗集》。
1507年12月,在一封从博洛尼亚发出的信的背面上,写着这样一首十四行诗。其中对于肉欲的精确描绘,很容易让人回想起波提切利来:
“鲜艳的花冠戴在她的金色的秀发上,她是多么幸福啊!鲜花竞相轻抚她的额头,谁能够第一个亲吻她?终日紧束着她的胸部的长袍实在是个幸运儿。金色的衣料不知疲倦地摩擦着她的面颊与香颈。要数最幸运的,应该是那条轻束着丰乳的金丝带。这条腰带好像在说:‘我愿永远将她搂住……’啊!那我的双臂又能做什么呢!”
在一首带有自省意义的长诗中--很难确切引述,米开朗琪罗运用非常直白的词语表达了自己悲伤的爱情:
“一日见不到你,我就得不到安宁。一旦见到你,就像饥饿的人见到了食物……当你对我微笑,或者你在街上与我打招呼时,我的心就会腾地燃烧起来……当你同我说话时,我的脸会激动得发红,导致我说不出话来,而我那巨大的欲望会顿时消失……”
接下来一声声痛苦的哀呼:
“啊!无穷无尽的苦痛,当我一想到我钟情的女子根本不爱我时,我就感到肝肠寸断!让我怎么活呀?”
在梅迪契家庭小教堂圣母像的画稿旁,米开朗琪罗曾写下这样一句话:
“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时,我却独自在阴暗中忍受煎熬。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而我却躺在冰冷的地上,在痛苦中呻吟,哭泣。”
在米开朗琪罗独具代表性的雕刻与绘画中,唯独缺少爱一面。在作品中,他只表露出自己最英勇的思想。他似乎认为在作品中加入心灵脆弱的一面是可耻的。他仅在诗歌中倾诉自己内心软弱的情感。只有到诗歌中,才能寻找到这颗被粗犷的外表包裹着的胆怯而温柔的心的秘密:
“我在爱;我为什么来到人世?”
西斯廷的任务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也去世了。米开朗琪罗终于回到了佛罗伦萨,回到了他一心牵挂着的事业上来: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他签了合同,保证在七年之内完成这项工程。而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事实上,这是一段忧伤但宁静的成熟时期,西斯廷时期的狂热也渐渐平缓下来,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恢复了平静一般。米开朗琪罗创作了最完美的作品,这是一个完美实现了其激情与意志平衡的作品:《摩西》和藏于卢浮宫的《奴隶》。
尤利乌斯二世逝世于1513年2月21日,当时正是西斯廷天顶画完成的3个半月。
此次合同中的新计划要比旧计划更加让人吃惊,因为其中包括了32座雕像。
在这段时期,米开朗琪罗直接受了一项工作,即《弥涅瓦德基督》。
但这种平静转瞬即逝,生命的狂潮几乎在顷刻间重新掀起;他再次堕入黑夜之中。
新教皇利奥十世竭尽全力地想要把米开朗琪罗从前任教皇的光辉中拉出来,而让他为自己的家族大唱凯歌。对于新教皇来说,这只是自尊的问题,而不是真的欣赏米开朗琪罗的才华。因为单单凭借他那伊壁鸠鲁派的思想,是根本无法理解米开朗琪罗的忧郁的天赋。他将所有的恩宠都倾注在拉斐尔一人身上。但是为西斯廷大教堂增光的那个人是意大利的骄傲,所以利奥十世想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奴隶。
利奥十世要米开朗琪罗修造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教堂--圣·洛朗教堂的正门。米开朗琪罗想要与拉斐尔一争高低--因为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拉斐耳已经成为罗马艺术上的君主。这也使米开朗琪罗不由自主地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而他又不想放弃之前的工作--修建陵寝。但事实上,要想兼顾这两项工作是不可能的,这将成为他无尽的烦恼愁苦的缘由。他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让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与圣·洛朗的正门齐头并进。于是,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一名助手去干,自己只塑几个主要的雕像。但是不久后,他无法容忍自己与他人分享荣誉。而他又担心教皇收回成命,于是他恳求利奥十世把自己拴在这新的锁链上。
他已经不能再建造前任教皇的陵寝了,但更可悲的是,他甚至连圣·洛朗教堂的正门也没有修建好。他不但拒绝了所有合作者,而且他那可怕的怪癖--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喜欢单枪匹马--使他无法踏实地在佛罗伦萨做自己的事情,反而跑到卡拉雷去监督采石工作。在那里,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困难。梅迪契家人希望使用佛罗伦萨最近刚被收购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场的石料,他们并不喜欢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但米开朗琪罗的观点却与之相反。由此,米开朗琪罗被新教皇无端地指责被人收买了。为了服从教皇的命令,米开朗琪罗又遭到卡拉雷采石场的责难,他们与航运水手联合起来,让米开朗琪罗找不到一条船来运送他的石料。于是,他不得不再修筑一条穿山越岭的路,其中有一段路还是架在木桩上的,以便穿过沼泽地带。当地的工人又不愿意为筑路付出,而且还不会干活儿。采石场是新建的,工匠们也都是新手。米开朗琪罗不由得发出感叹:
“我想征服山峦,把艺术带到这里来,可这件事却同让死人复活一样的艰难。”
尽管这样,他依旧坚持着:
“我承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无论遇到多少艰难。我将成就一项在意大利从未出现过的最漂亮的事业,如果上帝愿意帮助我的话。”
多少力量,多少热情,多少才气,全都枉费了!因为疲劳与烦恼,再加上过度操心,米开朗琪罗病倒在塞拉韦扎。他很清楚自己的健康与梦想都被这苦役活儿给损毁了。他被终将开始干活儿的欲望与无法干活儿的焦虑死死地缠绕着。还有其他无法兑现的承诺也一直在追逼着他。
这里指的是《弥涅瓦的基督》和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
“我急得就坏死掉了,这些挥之不去的厄运让我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痛苦得要命,我令别人误会,认为我是个大骗子,虽然这并不是我自己的过失……”
回到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十分焦急地等待着大理石运过来的时间。但此时的阿尔诺河干涸了,满载着石料的船只无法溯流而上。
石料终于被运来了:这下该可以开工了吧?不行。他再一次回到采石场。他坚持必须等到大理石料堆积成山(如同当初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时那样)方可开工。他把开工日期一拖再拖,也许他害怕开工。他是不是夸口说了大话?许诺接手这么巨大的一项建筑工程,他是不是太冒失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专长,他到哪儿学去?此时此刻,他进退两难。
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确保大理石能安全运输。在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独石巨柱中,有四根在途中断裂了,还有一根在刚到佛罗伦萨时也断裂了。显然,他上了自己的工人们的当。
最后,教皇和梅迪契红衣主教眼见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被白白浪费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开始不耐烦起来。1520年3月10日,教皇颁布一道敕令:取消了在1518年与米开朗琪罗签订的关于加高圣·洛朗教堂面墙的合同。但米开朗琪罗并不知情,直到他看到一队队代替他的工人到达皮耶特拉桑塔时。他深到了残酷而又沉重的打击。
米开朗琪罗后来说道:“我不会同红衣主教计较我在这里所浪费掉的三年光阴,我也不愿哭诉自己这个圣·洛朗的活计毁损到了怎样的地步,我更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年别人对我是如何地侮辱。他这般急匆匆地委任我,而又匆匆地将我撤销:我甚至连其中的原因都来不及搞清楚!也就更没有必要和他计较我为此所损失的全部开支了……现在,这件事情可以总结为:利奥教皇收回了已经被选用的石料的采石场,而我也只剩下手中的五百杜卡托,以及你们还给我的自由!”
事实上,米开朗琪罗很清楚一点,他不应该指责他的保护者们,而是他自己。这也是他最痛苦的地方。因为他始终是在跟自己争斗。1515至1520年间,正是米开朗琪罗才华横溢精力充沛之时,可他都做了什么?黯然无色的《密涅瓦基督》--一件根本看不出米开朗琪罗成分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而这部作品也是他的未完成。
在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几年里,即1515至1520年,当各种灾难尚未葬送意大利的春天时,拉斐尔创作了《演员化妆室》、《火室》,以及各种题材的杰作,其中包括修建公主别墅,领导建造圣彼得大教堂,领导众人进行古迹挖掘,筹备庆典,修建纪念碑,掌管艺术,还创立了个即被追捧的画派,之后,拉斐尔满载着丰硕的成果溘然长逝。
在经历了幻灭的悲苦、时光在浪费后的绝望、梦想的破灭、意志的瓦解后,米开朗琪罗在之后的一些作品中,充分表达了自己这段时期阴暗的一面。例如梅迪契家族的陵墓,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
这里指的是雕像《胜利者》。
重获自由的米开朗琪罗,终身处在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的过程中,他不自愿地更换着主人。不久后,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契当上了教皇,更名为克雷蒙七世。从1520至1534年,这位新教皇成了他的主宰者。
上台后的克雷蒙七世在民众口中有许多非议。毫无疑问,他同其他教皇一样,也想把米开朗琪罗占有己有,成为夸扬自己家族的工具。但米开朗琪罗一如既往地对教皇没有太多的抱怨,因为没有一个教皇会像克雷蒙七世这样,对他恩爱有加,也没有哪一位教皇能够对他的作品表现出持久而强烈的热情,更没有谁像他那样,如此了解米开朗琪罗脆弱的意志,懂得在必要时如何鼓励他,让他振作,阻止他不要做枉费精力的事情。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蒙七世对他的爱护仍然不减。但是,仅仅靠一个教皇的慈悲是无法医治这颗伟大心灵的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一个主人的慈悲又有何用?他毕竟是主人啊!
后来,米开朗琪罗说道:“我曾为诸多教皇服务,但那都是一种无奈与逼迫。”
出自1548年米开朗琪罗写给他的侄子的信。
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不值得一提。这与他的梦想相差甚远!但老已将至。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黯淡、阴沉。文艺复兴之火似乎就要熄灭,罗马即将受到蛮族的入侵与蹂躏。一个悲哀、可怕的神的阴影即将重重地压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开朗琪罗已经感受到悲惨即要到来的征兆,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苦恼之中。
可以说,是克雷蒙七世把深陷忧虑及焦头烂额的米开朗琪罗从艰难的工作中拯救出来了,他希望在自己的力量下,使米开朗琪罗将才华运用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中,他开始密切注视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最先指派他的任务就是建造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和陵墓。他想让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为自己效力,于是他劝说其加入教派,承诺会赠给他一笔教会俸禄,可是米开朗琪罗拒绝了。执著的克雷蒙七世并不介意,仍给了他一笔月薪,并且是高于他所要求的三倍之多,并且把一幢与圣·洛朗教堂毗邻的房子赠给了他。
此项工程早在1521年就动工了,可是直到1523年11月,在克雷蒙七世的积极推动下,才继续修建,同时,米开朗琪罗还接受了圣洛伦佐图书馆的建筑任务。
此处指方济各教派。
一切似乎进展得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积极地进行着。但是突然间,米开朗琪罗提出要放弃那幢房屋,并拒绝接受克雷蒙七世按月发给他的薪俸。他又要经历一场灰心退缩的危机。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能饶恕他放弃已开始的工作;他们威胁他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诚恳老实。一想到要打官司,米开朗琪罗就吓得发了疯。他那颗脆弱而又善良的心告诉他,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于是他责怪自己失约。所以,他认为只要没将他从尤利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退还回去,他就不可能接受克雷蒙七世的钱。
“我无法再工作下去了,我快活不成了。”他这样写道。他恳求新教皇能够帮他在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面前疏通疏通,然后帮他偿还他欠他们的全部钱:
1525年4月19日,写给教皇的管事的信。
“我将卖掉属于我的一切,来偿还欠您的钱。”
或者准许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而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的建造上:
“我乞求从这项义务中解脱出来,这种急切地奢望比求生的奢望还要强烈。”
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哪一天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他的敌人们的追逼,像小孩子一般绝望地哭泣。他曾这样说道:
“如果教皇把我撇下,那么我将无法再生存于世……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因为我已经昏头涨脑了……”
然而,克雷蒙七世并没把这位艺术家的绝望放在心上,他坚持要他继续修建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就连艺术家的朋友们也弄不明白他的种种顾虑,只是劝说他不要再出什么洋相,不该拒绝月薪。一些朋友以为他这样做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胡闹,所以请求他以后不要再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有一些朋友给他写信,说:
“我听说您拒绝了您的薪俸,而且还放弃了教皇赐予你的那幢房子,现在的你甚至还停止干活儿了,我认为这些纯粹是疯癫的行为。我亲爱的朋友,我善良的伙伴,您不啻和你自己为敌,这样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您没有必要再去管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你应该欣然地收下您的薪俸,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给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