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厌恶这种虚伪的排场。当全世界都在哭泣时,我们就不应该在这欢笑。为了这个刚刚诞生的小孩而大肆铺张,是非常不恰当、不懂事的表现。我们应该将欢乐留到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死去的那一天,再宣泄出来。”
第二年,当侄子的第二个孩子不幸夭折时,他竟给侄子写了封祝贺信寄了出去。
一直被米开朗琪罗的狂热和天赋所忽视的大自然,在他晚年时期反而成了他的一个安慰。1556年9月,当西班牙阿尔贝公爵大军威胁罗马城时,他逃出了罗马。在途经斯波莱特时,他暂住在那儿约五个星期。高大的橡树和橄榄树林围绕着他,使他的心田充满了秋日的晴朗。十月末,他被罗马召回,他是怀着十分遗憾的心情回去的。“我已经将自己的一大半留在了那里,”当他给万塞里耳写信时说,“因为确确实实的平和只存在于树林之中。”
回到罗马,这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者为自己的那段田园生活,创作了一首优美的诗。他将甜美的田园、乡间生活与城市的谎言作对比。这虽然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篇诗作,却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然而,置身于大自然中的米开朗琪罗,仿佛在艺术中,在爱情中一样,他所寻找的依旧是神,他每天都在靠近上帝。他一向是虔诚的信徒,虽说他不受教士、僧侣、善男信女们的欺骗与作弄,而且一有机会就会狠狠地嘲讽他们,但他对信仰却从未有过怀疑。在他父亲及弟弟们患病或者死去时,他最先关心的就是他们的圣事问题。对于祈祷,米开朗琪罗是绝对相信的;“他视祈祷的重要性高于一切药物”;他把自己的所有幸运,以及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全都归功于祈祷。孤独时,他会表现出一种神秘的崇拜狂热。而他的这种狂热,曾因一个偶然为我们留下了些许回忆:当时有一篇报道,为我们描述了西斯廷这位英雄的陶醉沉迷的面相。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便独自在罗马家中的花园里祈祷,痛苦的眼神似乎哀求着满是星斗的苍穹。
有人认为米开朗琪罗在以一种十分淡漠的情感来对待圣贤们与圣母,其实,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他将人生中的最后二十年都用在建造圣彼得大教堂的工作上,而且他最后一件作品--因其亡故而未完成的圣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视作新教徒,那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们不可能忘记他曾多次要到远处朝圣:1545年,他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1556年,他又计划着要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还是圣·让一帕蒂斯坦兄弟会的成员。但是,就像所有伟大的基督徒一样,他的生死都与基督同在,这是毋庸置疑的。1512年,在他写给父亲的信中,说道:“我与基督一同过着清贫的日子。”就在他临终前,他还请求人家允许他回忆基督的苦难。自从和维多丽亚·科洛娜成为挚友后,尤其是在科洛娜去世之后,他的这种信仰变得更加强烈。在他将自己的艺术几乎完全奉献给基督,并用于颂扬基督的苦难时,他的诗作也被笼罩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他丢弃了艺术,反而躲进了受难的基督张开着的巨臂之中:
“我卑微的生命,漂泊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乘载着,渡到了共同的港口。人们纷纷在此登陆,并汇报说明自己所有的虔敬与亵渎的作品。致使我将艺术看作是偶像,是君王所固有的那份激烈的幻想。今天看来,我发现它是多么错误的啊。而且,我清楚地看到,原来人们追求着的东西终归是苦难。爱情的思念、虚无的快乐念头,当我此刻已临近死亡时,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令我确信无疑,另一个却威胁着我。无论绘画还是雕刻,我都能平复心境,我的心灵已经转向那份矗立于十字架上,向我们张开双臂,欲搂抱我们的神圣的爱了。”(《诗集》147)
在这颗衰老、不幸的心灵中,信仰和痛苦使其绽放出最纯洁的花朵,这也是神圣的仁慈之心。
米开朗琪罗,被他的仇敌们指责为吝啬鬼的人,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停止向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落难人施恩惠。他不仅对父亲、家里的仆人们始终恩爱有加。父亲去世后,原来照顾父亲的一个叫莫娜·玛格丽塔的老女佣,便由米开朗琪罗收留,而当她去世时,米开朗琪罗说,她的死“比他死了亲姐妹还要伤心”。他还对一个普通的木匠爱护备至。这个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制造脚手架,当他女儿出嫁时,米开朗琪罗为其女儿置办了嫁妆……他还常常周济身边的穷苦人,特别一些卑微、害羞的穷苦大众。有时他会叫上自己的侄子侄女,同他一起施行善举,培养他们这方面的感情,让他们代替自己去做这些事,而又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不希望受恩惠的人知晓他的仁慈。“他喜欢行善却从不炫耀。”源自一种温柔细腻的情感,使他想到了那些贫苦的女孩子,他想尽一切办法暗中为她们置办嫁妆,让她们能够婚配或者进入修道院。
“想办法了解那些有女儿欲出嫁,或要把女孩子送到修道院去急需用钱的穷人们,”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侄子时这样说,(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那些没钱又羞于启齿向别人借钱的人。)“将我寄给你的钱送给他们。记住,一定要悄悄地送过去,但千万搞清楚情况,不要上当受骗……”(1547年8月写给里昂那多的信)
之后,他又写道:
“如果你还认识一些急需用钱的高贵的市民,也要马上通知我,尤其是家中有女待嫁的。我若能为他做点事情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的灵魂也会得到救赎的。”(1550年12月20日写给里昂那多的信)
结束语
死亡
“期盼了许久,却姗姗来迟的死神终于降临了。”
僧侣般的生活虽然使米开朗琪罗有个结实的身体,但没能使他避免病魔的侵蚀。从1544至1546年,他前后两次患上恶性疟疾,而且始终没有完全治愈,同时,他又患有结石、痛风等各种各样的病症,他被彻底击垮了。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晚年时期写的一首苦中作乐的诗中,感受到他那被种种残疾折磨的可怜的躯体以及痛苦:
“我孤零零、悲惨地活着,就像包裹在树皮中的髓质……现在,我的声音犹如困在骨瘦如柴的躯体中的胡蜂,发出嗡嗡的声音,我的牙齿像琴键一般开始松动,我的脸像稻草人一样干枯,我的耳朵也总是嗡嗡嗡地响个不停:一只蜘蛛在一个耳朵中结网,另一只耳朵里住着一只蟋蟀,整夜叫……卡他性炎症让我常常喘粗气,彻夜难眠……带给我荣耀的艺术竟然将我摧残到如此地步。可怜的老朽,假如死神不能及时救我,那么我就会被歼灭……疲劳会把我肢解、撕裂、压碎,等待着我的是死亡……”
1555年,他在写给万塞里耳的信中提道:“亲爱的乔治安,您竟然能够从我的字迹中,看出我已到了年终岁末了……”
1560年春,万塞里耳去探望他,见他已经极其虚弱了。此时的米开朗琪罗几乎无法出门,睡眠也不好,有时整夜都不能入睡。种种迹象表明,他将不久于人世。越衰老,他就变得越多愁善感,不轻易就流泪。
“我去看望了我们这位伟大的米开朗琪罗,”万塞里耳写道,“他没想到我会去看他,所以,见到我时,他激动不已,就像一位找回丢失的儿子的父亲一般。他用双臂围着我的脖子,一边吻我,一边高兴得流眼泪。”
然而,他并没有丧失清明的神志,并且精力旺盛。万塞里耳这次去看他时,他拉着万塞里耳的手,针对艺术方面的各种问题和他聊了很久,而且还对万塞里耳的创作提出了一些建议,并陪他骑马一切到圣彼得大教堂走了走。
1561年8月,米开朗琪罗突然病倒了。当时他光着脚连续画了三个小时的画,忽然感到一阵疼痛,瞬间倒在地上,开始抽搐。他的仆人安德尼尔最先发现,看他的情况不是很好便喊来其他人。坎瓦尼里、班迪尼和卡尔卡尼闻讯赶紧跑过来。等他们到来时,他已经苏醒了。可没过几天,他又骑上马出门了,继续做他那皮亚门的图稿。
米开朗琪罗是个古怪的老人,他不允许别人以任何借口照料他。当他的那些朋友们得知米开朗琪罗孤零零地承受着病魔的袭击,而他的仆人们又总是大大咧咧,漫不经心时,他们感到十分心痛。
他的侄子里昂那多曾经想来罗马探望他,看看他的身体怎么样,竟招到他的一顿臭骂,所以,此刻,侄子即便是为了他叔父的健康问题也不敢贸然赶过来。1563年7月,里昂那多托朋友达尼安·德·沃尔泰尔捎个口信,问问叔父是否同意他去探望,而且,为了不使生性多疑的米开朗琪罗怀疑他另有目的,特意补充一句,让沃尔泰尔告诉米开朗琪罗自己的生意挺好,生活很富裕,什么都不需要了。精明的老人也让人转告侄子说,既然生活得这么好,他感到很欣慰高兴,他决定将剩下的钱都分给那些贫穷的人。
过了一个月,里昂那多很不甘心,便又托人向叔父表达他对其身体及仆人们的担心。这一次,米开朗琪罗给他回了封怒气冲冲的信,从中我们不能看出一位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在临死前六个月,是多么的充满活力:
“从你的信上可以确定一点,你一定是听信了那些无法把我的东西盗走,又不能随意摆布我的那些坏蛋的谗言。他们因为不能我怎么样,所以就给你写了封信,编出了这么一大堆谎话。这都是渣滓,可你却这么愚蠢。对于我的事情,你怎么会相信他们,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去他们的吧。他们这些人到处惹是生非,就知道妒忌别人,他们就是无赖。在信中,你说我的那些仆人们对我漠不关心,可我要告诉你,他们对我真是再忠实不过了,万事不用我操心,而且非常尊敬我。你还提到你担心我的东西被人偷窃,告诉你,我家里的人都值得我信任,我相信他们。我认为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不必担心我的事。必要时我会自卫,而且我不是小孩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事实上,关心米开朗琪罗遗产的不止里昂那多一个。可以说,整个意大利都是米开朗琪罗的继承人,尤其是托斯卡纳公爵和教皇,他们时刻惦记着圣洛朗和圣彼得的建筑图稿和素描,不让它们丢失。1563年6月,在万塞里耳的建议下,科斯梅公爵命其大使阿韦拉尔多·塞里斯托里密奏教皇:因为他的身体在每况愈下,需要密切监视米开朗琪罗的仆人们,以及经常到他那去的人。在突然逝世的情况下,应该马上对他所有财产进行登记入册,其中包括素描、图稿、文件、金钱等,并且密切加紧防范,不要让人乘机浑水摸鱼。为此,教皇下达了一些措施。当然,大家都十分小心地进行着,没有让米开朗琪罗有丝毫觉察。
其实,这些防范措施并不是多余的。
因为关键时刻就要到了。
米开朗琪罗生平中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563年12月28日。这一年,他几乎没怎么自笔写字,大多是口述或签字。达尼安·德·沃尔泰尔是他的通信员。
他的一生都在工作。1564年2月12日,他站在《哀悼基督》前工作了一整天。14日,他便发烧了。蒂贝里奥·卡尔卡尼闻讯马上赶了过来,但当时米开朗琪罗并没在家,而且外面还下着雨。他竟然跑到乡间去散步了。当他回来时,卡尔卡尼说他这样做很不应该,外面下着雨怎么能往外跑?
“没有办法啊,”米开朗琪罗回答,“我虽然病了,但到哪里我都得不到休息。”
他的言语开始混乱,目光、脸色的转变让卡尔卡尼感到十分不安。“虽然不会马上怎么样,”卡尔卡尼在给里昂那多的信中说,“但我非常担心马上就要到来的结局。”
就在这一天,米开朗琪罗让人把达尼安·德·沃尔泰尔请来,呆在自己身旁。达尼安还请来了医生费德里艾·多纳蒂。2月15日,按照米开朗琪罗的吩咐,达尼安给里昂那多写了封信,告诉他可以来看望米开朗琪罗,“但路不好走,要多加小心”。
达尼安在信中又补充了几句:
“刚过八点,我从他身边离开。当时他神志清醒,情绪稳定,只是身子继续忍受着麻痹的苦。他浑身都感到不适。下午三四点时,他要求骑马外出--以往每逢晴天,他都习惯性地这样做。但今天气温很低,而且他还头疼、两腿乏力,所以马没骑成。从外面回来后,他便坐在炉架旁的安乐椅里。他喜欢坐在安乐椅里超过躺在床上。”
守护在他身旁的,是忠实的坎瓦尼里。
直到逝世的大前天,米开朗琪罗才同意躺回倒床上。在朋友及仆人们的围绕下,神志清楚他用口授的方式,宣布了他的遗嘱。他把“灵魂奉献给上帝,将自己的躯壳归还于大地”。他要求“至少死后能够回到”自己热爱的佛罗伦萨。之后,他便“从骇怕的暴风雨回到甜美的宁静之中”。(《诗集》152)
二月的某个星期五下午,大约五点左右。暮色降临……“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也是迈进平和天国的第一天!”
终于,他安息了。他达到了自己一直向往的目标:超越时间。
“幸福的灵魂,对于他,时间将不再流逝!”(《诗集》59)
这便是他那神圣痛苦的一生
就在这个悲剧故事即将结束时,我的心中反而有一种顾虑,这让我感到很痛苦。我自问,在给那些痛苦的人列举一些能支撑住他们的痛苦的同伴时,我是否将这些人的痛苦也强加给了那些人;我是不是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只表现出英雄们的英雄主义,而将他们心中的忧伤用薄薄的面纱掩盖掉?
--然而,不!不行!这是事情!我从未向我的朋友许诺,用谎言骗取幸福;我也没有立下誓言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拥有幸福。我只是许诺,带给他们真情的实况,哪怕需要牺牲幸福也在所不惜;我承诺为我的朋友呈现壮美的真实,永恒的灵魂。它的气息是淡漠的,但却清纯无比:让我们柔弱的心沐浴其中吧。
伟大的灵魂就像崇山峻岭。无论风雨如何吹打它,云翳将它遮住,但你在那儿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呼吸顺畅、清爽。那里清新的空气可以洗涤心灵中的所有污秽;而当云开雾散时,它便能俯视人类。
米开朗琪罗就是这样一座高大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远远望去,我们不难望见其巍峨的身影,消失在无垠的天空。
我不认为普通人可以在山峰上生活。但是,他们可以一年一度登到高处顶礼朝拜。在那里,他们能够吐故纳新,更新血管中的血液;在那里,他们会感到自己渐渐永恒。之后,当他们重新回到人生的平原上来时,心中已经充满了面对日常战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