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会沉浸在慈悲的幻梦之中,想卖掉自己的马车,然后把钱分给穷人。他还想拿出自己财产的十分之一来接济那些穷人,并遣散自家的仆人……“因为他们和我都是一样的人。”在一次患病过程中,托尔斯泰创作了一本《人生规则》,并在书中天真地为自己制定了学习生活计划,“要研究一切,深化一切:法律,医学,语言,农业,历史,地理,数学,要在音乐和绘画领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他相信“人类的命运取决于不断的完善之中”。
然而,他在少年的热情、强烈的感官欲望和巨大的自尊心的驱动下,原本追求完美的信念正悄悄地发生转变,渐渐丧失了无私的特点,变得追求实用和物质化了。他如此追求意志、肉体和精神的完美,是为了征服世界,获得别人对他的爱戴。他想讨好别人。
可是,若想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当时的托尔斯泰长得像猢狲一样丑陋:脸型较长,而且厚重粗犷;短短的头发向前盖着,这样可以使额头显得低一些;两只小眼睛深深地陷在阴暗的眼眶里,常用一种严峻的目光盯着别人;他的鼻子很宽阔,厚厚的嘴唇略向前伸,还有一幅大大的耳朵。因为无法改变自己这张丑陋的脸,小时候的他便产生了要成为一个“体面人”的理想。而实现这种理想,就要做得和其他“体面人”一样,所以他也去赌博,疯狂借债,真是彻底的放荡。
后来,有一件东西救了他:他与生俱来的真诚。
“您知道我为何爱您胜过爱其他人吗?”托尔斯泰的一位朋友聂赫留多夫对他说,“因为您身上具有一种惊人的、罕见的品质:那就是坦率。”
“的确,我常常说出连我自己都羞于启齿、令自己脸红的话。”
即使在他最放荡的那段时期里,他也能用一种犀利、准确的目光审视自己、判断自己。
“我现在像个牲畜一样地活着,”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彻底堕落了。”
而且,他还喜欢用自己那个爱分析的怪癖,来记录他所犯的错误的原因:
1犹豫不决,缺乏一定的魅力;2自欺欺人;3不够沉稳,操之过急;4自卑,懦弱;5脾气不好;6惶惑;7爱模仿;8心猿意马;9不懂的深思熟虑,不爱动脑子。
正是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使上大学时的托尔斯泰将其运用在对社会习俗和知识迷信的批判上去。他蔑视大学课堂上老师传授的知识,拒绝进行正规的历史研究。由于他那种大胆放肆的思想,遭到了校方的处罚--停学。而就在这段时期里,他发现了卢梭,阅读了他的《忏悔录》和《爱弥儿》。他简直为它们所倾倒。
“我对卢梭顶礼膜拜。我将他的肖像纪念章像圣像一般挂在脖颈上。”(《与保尔·巴维尔先生的谈话》1901年8月28日《时报》)
最初,他写过几篇哲学论文,都是对卢梭的评论(1846至1847年)。
然而,他逐渐对大学和“体面人”产生一种厌恶之情。于是托尔斯泰回到了家乡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那所庄园(1847年到1851年)。回家后,他便再次与百姓们接触,称自己是来帮助他们的,并且继续为他们做好事,教育他们。他在这段时间里的种种经历都记录在他最初的几部作品中了,例如《一位绅士的早晨》(1852年)中就有关于这方面的叙述。这是一部优秀作品,其中主人公的名字是他最喜爱的--聂赫留多夫亲王。
小说中的聂赫留多夫正值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的学习生活,而献身到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之中。就这样,他努力地为他们奉献爱心。可是一年后的一天,当他来到村里探访时,却遭到了当地人的嘲讽和淡漠,对于他的恩惠,大家并不领情,并且他们心中具有根深蒂固的猜忌、因循守旧、下流无耻,甚至是忘恩负义。在这里,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当他离开时他感到心灰意冷。他想到一年前自己憧憬的梦想,想起自己当初那份慷慨与热情,想到自己的理想--“爱与善是一种幸福,是世间唯一可能存在的真理”。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他羞愧而且厌倦。
“坐在钢琴前,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按在琴键上。先弹出了一个和音,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了。和音并非都很有规则,它们经常显得很平凡,甚至有些庸俗,看不出他有任何音乐才华。可他却能从中找到一种无法确定、带有一丝忧伤的乐趣。每当和音发生变化时,他的心也跟着跳跃,等待新的和音出现,并通过自己的想象模糊地补足自己的缺陷,似乎真的听到了合唱、乐队……其实他主要的乐趣是来自于被迫的一种想象。虽然它们之间毫无关联,却能以惊人的明晰度向他显示出过去和未来的模糊不定的形象和情景……”
他再次看到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些下流猜忌、撒谎懒惰、冥顽不灵的农民。但这次他看到的是他们的长处、优点。他以爱的直觉走进他们的心里,窥视到他们对于命运压迫的忍耐与退让,看出了他们对所有不公之事的宽容,看到了他们和睦的家庭,以及他们对往昔的那种眷念。他回忆起他们劳累但有收获的劳动……
“这真美……”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
整个托尔斯泰都包含在这第一部短篇小说的主人公身上了。他目光敏锐,仍然爱幻想。他用一种地道的现实主义眼光来观察世间的事与人,但当他闭上眼睛时,他就会沉入自己的幻梦中,进入对人类的喜爱之中。
四
然而,1850年的托尔斯泰并没有书里的聂赫留多夫那样有耐心。他对亚斯纳亚这个地方十分失望,对于这里的民众以及优秀阶级都感到了厌倦。身上的担子重重地压下来,他感到难以承受了。此外,债主们也紧逼着他。1851年,他逃到高加索,躲进了军队里,藏在他那当军官的哥哥尼古拉的身边。来到群山环绕的清明境域,他精神抖擞起来,又开始了对上帝的信仰:
“昨夜,我几乎彻夜未眠……因为我在祈祷,而我无法描绘祈祷时的那种温馨情感。我默诵了传统祷文,然后我就长时间地祈祷着。我向往某种十分伟大、美好的东西能够出现……但究竟会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我希望自己同上帝融为一体,乞求他的宽恕……可是不,我认为不必乞求了,我想既然他赋予我如此幸福的时光,那表示他已经原谅我了。有时我会继续恳请,而我又感到无事所求,我不懂不会如何恳求。我感谢他,并非用言语或思想……就这样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就又听见了罪恶的声音。原来我是在睡梦中,我梦见了荣耀和女人,真是没有办法。管它哩!我感谢上帝赐予我的这些幸福,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与伟大。我想祈祷,但不知道该怎样祈祷;我想弄清楚,可我又胆怯。此刻,我完全听从你的安排。”
肉体没有被击败(它始终未被击败过);心中的秘密在情欲和上帝之间继续争斗着。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记下了欲吞食他的三大恶魔:
1赌瘾:是可以战胜的。
2肉欲:很难将其战胜。
3虚荣:人世间最难战胜的一种恶魔。
当他梦想着以牺牲自己来献给别人时,肉欲和一些轻浮的念头又来纠缠他。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个高加索女人的形象,让他魂牵梦绕,或者“若他左边的胡子翘得比右边的高,那他都会感到沮丧”。--“管它哩!”上帝就在这儿,不会离他多远。斗争本身是激烈的,但它的骚动也孕育良多,因为所有的生命力都因此而活跃起来了。
“我认为,当初轻率地要到高加索去的想法,是上帝给予的启迪。为此,我十分感激他。我感到自己在这里发生了较大的转变,我坚信,我遇到的一切事情都是对我有益的,因为这些都是上帝的意愿……”
这是大地在春天里为感谢神恩而唱的赞歌。大地鲜花盛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1852年,托尔斯泰的才华首次绽放出了几朵鲜花:《童年》、《一位绅士的早晨》、《袭击》、《少年》;他感激神灵使他拥有这些收获。
五
1851年秋,托尔斯泰在蒂弗里斯时,开始创作《童年》,1852年7月2日,在高加索的皮亚季戈尔斯克创作完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时的托尔斯泰正处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在崭新的环境下,身边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战争的危险,而他也正一心想要发现一个必须了解的人物和激情的世界,却在这第一部作品里,叙述了对往事的回忆。在他创作《童年》时,他患了病,军队事务也突然停了。他开始了一段长期的休养闲暇期。既孤独又痛苦的托尔斯泰颇感悲伤,过去美好的回忆频频浮现在他眼前。近几年,他在经历了颓废而又疲惫的紧张生活后,能够重温童年那段“美好、无邪、诗情画意般的快乐时关”,能再次找回那颗“善良、多情,拥有爱的童心”,他感到无比甜美。总之,此时此刻的托尔斯泰,怀着青春的热情与无穷的计划,带着循环式的想象诗情。他很少酝酿一个孤立的题材,但是他那些伟大的作品也仅仅是博大精深的历史画卷中的一部分,也是他无法实现的大计划里的一些片段。他将《童年》只看是他那部《人生四部曲》的第一篇,书中本应收录他在高加索的那段生活情况,或许当大自然为他展示出上帝的启示才能终止。
后来,托尔斯泰对自己这部成名作《童年》,存在很多的不满和挑剔。他对彼得什科夫先生说:“《童年》真是糟透了,严重缺乏文字的诚实性!没有丝毫可取之处。”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观点。这部作品的原稿没有署名,托尔斯泰原稿寄给了当时颇有名气的《现代人》杂志,没想到这部作品马上就被刊登出来了(1852年9月6日),并且获得了广大读者的一致好评,甚至可以说整个欧洲的读者都表示认同。但是,尽管这部作品具备迷人的诗意,细腻的笔触,深刻的情感,我们仍旧不明白托尔斯泰为何对它如此不满意。
使他产生憎厌之情的理由是因为它受人喜爱、欢迎。的确,在这部作品中,除了某些地方人物的记述,少数体现的宗教情感篇幅,以及感情的现实意味外,书中并没有展现出托尔斯泰的个性。全书弥漫着温情轻柔的感情基调,这是托尔斯泰后期一直反感的,也是他在其他小说中所摒弃的。这种情感是我们熟悉而又熟悉的,幽默和眼泪,它们都源自狄更斯。他在《日记》中指出,从14到21岁,他都一直喜爱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这本书带给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在高加索时,他还再次温习了这部著作。
除此之外,他认为还有两位作家对他的影响较大,他们是斯特恩和特普费尔。他曾这样说道:“那时,我深受他们的启迪。”
谁能想到《日内瓦短篇集》竟然是他创作《战争与和平》的第一个范本呢?但是,我们可以在《童年》的叙述中,发现与之相同的热情和纯朴,被移植到一种更加贵族化的秉性之中。
所以,一开始,托尔斯泰就以一种群众所熟悉的面孔出现。但他的个性特征很快就得以确定。《少年》中缺少《童年》的纯粹、完美(1853年),却显示出了一种更加新颖的心灵状态,对大自然抱有极其强烈的情感,这是一颗深感忧虑的被折磨的心灵,也是狄更斯和特普费尔所不具备的。在《一位绅士的早晨》(1852年10月)中,托尔斯泰的个性特征已经基本形成,观察大胆而且真诚,对爱充满了信心。从他在这部短篇小说里描绘的部分农民肖像中,我们不难发现《民间故事》中刻画的最美丽的一个人物形象:养蜂老人。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站在一棵桦树下,双手张开,望着上方,光秃的头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闪亮,在他身边,飞舞着金色的蜜蜂。这些蜜蜂并不螫他,而且还在他头上形成了一个花环……
但这段时期所创作的作品,都是直接抒发他当时情感的作品,例如《高加索纪事》。其中第一篇《袭击》(1852年12月24日完稿)所呈现的壮丽景色,不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令人叹为观止:河边,太阳从群山之中升起;用极大的渲染手法描绘夜景中的声音和阴影;当远处积雪的山峰在紫色雾气中渐渐消失时,夜归的士兵们唱着歌,那美丽的歌声在清纯的空气中飘荡。而在《战争与和平》中,有好几位典型人物其实已经在这些作品中出现过了。例如赫洛波夫上尉,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之所以去打仗并非出于个人兴趣,而是因为他要尽职尽责。他的脸是“纯朴、平静,让人能直接看到底,十分简单而惬意的面孔”。他还是个笨拙,有些可笑的人,平时从不理会身边的一切。在战斗中,其他人都发生改变时,他依然故我;“他像人们常见到的一样:头脑冷静,动作平稳,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天真而呆滞的表情常常挂在他的脸上”。与他相比,他身边的莱蒙托夫中尉是个心地善良,却总装出粗野蛮横的样儿的人。但是这个可怜的矮个儿少尉,在初次参战时,表现得异常兴奋,既可爱又可笑,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人,可惜最终像彼加·洛斯托夫斯基那样被无故地杀死了。在这幅画的中心位置,显现着托尔斯泰的影子,他在观察,却没有介入到他的同伴们的思想之中;其实,他已经发出了他反对战争的呐喊:
“世界是多么美好,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星空下,人们就不可以舒适、自由地生活吗?在这里,他们怎么会保存凶狠的、复仇的情感,拥有消灭同类的疯狂想法呢?当与大自然接触时,人类心中所有恶的东西都会消失掉,这也是大自然善与善的最直接表现。”
在这一时期,观察所得的其他关于高加索的事情,都是后来加工完成的。例如在1854和1855期间创作的《伐木》,采用了一种准确的写实手法,虽然有些冷峻,但充满了对俄罗斯军人心理的生动描写--作为将来创作的一些笔记;1856年,写完了《在小分队里与和莫斯科熟人相遇》,书中讲述了一个失意、放荡、处于上流社会的下级军官。他不仅怯弱、酗酒,而且还爱说谎。他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像他所蔑视的那种士兵那样死去,甚至是最差劲儿的士兵都要比他强过上百倍。
能够凌驾于他所有作品之上,矗立在第一道山脉的最高峰,他写出的最美的抒情小说之一,并且体现着他的青春赞歌的高加索颂诗的伟大作品,就是《哥萨克》。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群山,在晴朗的天空下更显蜿蜒巍峨,书中洋溢着如诗如歌般的壮美。天才之花的绽放,使这部小说更加闪耀,就像托尔斯泰所说,才华是“青春强有力的神威,永不能复得的进发”。由此看出,这部作品是完美无缺的。它就像雄伟的春之泉!爱情在其中奔流!
“我爱,我爱得深切!勇士们!善良的人儿!”他反复着,欲流下眼泪。这是为什么?谁是勇士?他爱谁?他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