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虎将军请缨,生死军令状
邓小平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各纵队司令员。政委,说出的话如掷炮弹:
“如果不打,回太行山去!”刘伯承紧接着政委的话头,面容极其严肃,人们分明能从那副宽框的老花镜下一只有眼里感觉到逼人的寒光:
“回太行山,敌人允许不允许我们休整,还是个问题。“纵队司令和政委们有的低着个头,有的拼命抽烟,半晌,有人咕嘟一句:
“部队撤后,休整好,再来打……”野司的作战会议从来没有开的这样尴尬。
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这些各路诸侯们,大将们,怎么啦?畏战啦?统帅力主出战,大将们却想后撤,和统帅意见相左,这在刘邓统帅部的高级军事会议上还是很罕见的。
将军们自有其苦衷,也有其不战或缓战的理由。
其时,战局骤变。
陇海一战,捅了马蜂窝,瞬时间,牵出两条喷吐烈焰的巨龙。巨龙挟势而来。在刘邓大军集结的陇海线以北地区,东西两个方向,大兵团车马辎重大规模运动所扬起的烟尘,如狂飚卷起的两股飓风,飞沙走石,呼啸而来。西边,郑州绥署之整三师、四十七师等;东边,徐州绥署之第五军、整编十一师等,两路大军合十四个整编师三十万兵力,其中,整三师和整编十一师、第五军为蒋介石的三张王牌,“五大主力”之大部。两只大钳同时伸过来,想挟碎一枚核桃一样,把刘邓部队挟碎于鲁西南一带。而此时刘邓大军显然力量不济,陇海一战部队兵员锐减,有的团打剩了几百人,又连续作战一个月,人困马之,粮草不济,弹药困乏,急待休整之际,蒋介石不容其喘息,以大军压境,迫其困守一战。
在野司司令部的这些将军们,几乎每个都是一尊战神,酷烈的沙场征战,使得他们谁都不再是意气书生,冲动之下,口出狂言。他们只务实不务虚,火车不是靠气吹的,仗是靠士兵打的,掐指算算,他们四个纵队,加起来总兵力不过五万!五万打三十万,疲惫打精锐,手中烧火棍一样的“三八式”打最优良的美械装备,老天爷,这种战例古今中外少有,搞得不好,全盘输净,五万士兵,将血流成河……
而就在野司的将军们深锁重眉举棋难下的时候,六纵队三个旅正在苦苦鏖战,一路阻击西路大军傲然冒进的赵锡田之整三师十八旅阻击两天后。后撤几十里路,接下来十六旅十六旅轮番阻击着,到这天,整三师一部推进到马庄,十六旅和十八旅正在与马庄之敌酣战。
与此同时,赵锡田的捷报雪片般飞向南京,蒋介石的嘉奖电报也忙不迭地飞往鲁西南。陈诚、范汉杰、刘峙为赵锡田的辉煌战果欢欣鼓舞,亲自飞临前线慰问。当刘峙在高空中垂询时,赵锡田居然在无线电里不用密语,傲气十足地回答说:
“刘先生,飞机不需要了,就凭我这点装备,不把共军赶进黄河,也要叫他们回太行山去!”刘伯承和邓小平紧抿着嘴唇,等待着他们的部将们有谁请缨,拍马迎战,以挫赵锡田锐气。
王近山打破了僵局。
“我主张打!我和政委商量了,我们纵队打,我们六纵,比起二纵,三纵,七纵来,是个年轻的纵队,拿我们去和敌人拼,是值得的!只要主力纵队能保存下来,晋冀鲁豫解放区就能坚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此,拿我们去拼!”(1978年,王近山在南京军区结束了他相当坎坷的一生,在他死后,邓小平亲自为他题词:“一代战将”。在众多追忆他的文章中,许多人都记述了他当年在鲁西南战场说过的一段话。这段话,成了王近山一生中的一座丰碑。)
王近山圆睁一双虎目,神情非常亢奋:
“我们先打,如果纵队打得剩下一个旅,我当旅长,老杜当旅政委;打剩一个团,我当团长,老杜当团政委;打剩一个连,我当连长,老杜当指导员。全纵队打光,对得起党,对得起哺育我们的太行山父老乡亲们!”全场肃然。
谁都知道,一个纵队司令员说出这一番话,绝然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它表明,这个纵队司令员已在统帅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这个纵队要全部拿出去和敌人拼了,或者置敌人于死地,或者全部战死……
邓小平激动了,手往前一指:
“我支持你,你打!”刘伯承“忽”地站起身:“政委说了算,你打!”刘伯承走到铺着地图的桌前,大家“呼啦”围了上去。刘伯承指着地图说出了他对这场大战的构想:
“西路之敌,数量虽多于东路,但多为杂牌军,其中,只有赵锡田的整三师为唯一嫡系。打整三师,破其西路主力,则可破其西路大钳,使其两钳夹击之势断为一只肢钳,敌必然乱了阵脚,我则可以分割围歼,各个击破,这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刘伯承掷下红笔,神情极其严峻。
他知道他在和蒋介石下一盘实力悬殊的棋,在这个棋盘上,他走了一步险棋,如果吃不掉整三师,东西两路大军将合围过来,陷全军干灭顶之灾…一如果吃掉整三师,他就赢了,而蒋介石就输了。
2、好钢用在刀刃上,主帅择将
马庄。
月朗星稀。
马庄周围的土沟里,战士在沟壁上掏了一个防空洞,电话线扯进洞里,十八旅指挥部就设在这里。
五十二团和五十三团在围攻马庄之敌,枪炮声彻夜震响,半夜时分,随着一阵履带轧压地面的巨大轰鸣声,马庄东南方向四辆坦克一边急驶,一边炮击,旁若无人地开了过来,坦克后面,援敌七百余人,奔跑着,在火光中拖曳出一条蠕动的阴影,坦克辗进五十二团阵地,战上没有对付坦克的武器,情急之下,扔火把,投掷桌椅板凳挡道。坦克固然不怕这些,辗了条血路开进马庄,将马庄之敌接走一部,余者被歼。天亮了,十八旅攻占马庄。
几乎与前方报来攻占马庄消息同时到来,话筒里响起王近山宏亮的声音:
“老肖哇,你和李震赶快到纵队来!”王近山择将了,大杨湖一仗,他要让十八旅旅长率众出战,用这枚棋子,去打活一盘棋,将择得是否得当,关乎整个战局,也关乎刘邓大军的命运。在等待十八旅旅长到来时,王近山久久凝视着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那是大杨湖。鲁西南的一个只有六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因村外有一湖而得名;大杨湖的南面,有一个小小杨湖材,因有一个较小的湖泊而得名。大小杨湖之间,相隔四五百米。大杨湖位于山东定陶西南,距马庄仅一千多米。此时,整三师的精锐五十九团进至大杨湖村。整三师号称“能攻能守”的劲旅,其五十九团,更是劲旅中之劲旅,士兵几乎都是征战十余年以上的老兵,什么惊险场面都经历过,赵锡田特意用五十九团“护帅”,将整三师的统帅部设在其身后不远的大集镇。拔掉大杨湖,主帅暴露,为了护帅,赵锡田必然调整部署,两军对阵中仓促调整,就意味着其完全丧失了战场的主动。因此,在1946年9月5日这一天,鲁西南的一个小不起眼的村庄,就成了两军决战之地,此后的大杨湖,无论是在国民党军队的战史上,还是在共产党军队的战史上,都是一个抹不掉的地名,犹如英法决战的“滑铁卢”战场,对于拿破仑永远是一个惨痛,对于威灵顿永远是一个辉煌。玉近山盯视着那个小黑点的双目里,似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肖永银和李震同时进来了。纵队指挥所,没有设在远离炮火的安全地带,而是前移到距前沿仅三百米,这种设置,本身就告诉它的全体将士:司令部将与全军共存亡。炮弹不断在远处炸响,简陋的民房被震下一阵阵尘土,屋里的人们丝毫不察觉,俯身看地图。
三纵队司令员陈再道抬起头来,肖永银走上前去敬个礼。陈再道的目光紧罩往十八旅旅长,他已知道这位旅长要担负重任,目光中带着审视,似乎在掂量这位年轻旅长的分量。
“肖永银,怎么样?”陈再道问。
肖永银立即悟出了陈再道话里的意思,他挺挺身子,话音不高,却挺有火劲儿:
“叫我打,我就打王近山听见声音,“忽”地转过身,看一眼肖永银,又扫视一眼他的纵队全体旅以上干部,然后示意参谋宣读了一份电令。
刘邓紧急电示:
情况紧迫,必须从速歼灭大杨湖守敌。否则援兵赶到,互相靠拢,战局将发生对我极不利的变化,大杨湖战斗,是歼灭整三师,粉碎西路敌人进攻的关键。事关全局,必须打好这一仗。
其时,大杨湖西北方向和东方,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整三师的左邻四十一师和东路主力整编十一师如同两条巨鲨,咬断了刘邓其他几个纵队织成的阻拦大网,朝大杨湖杀来,四十一师已进至离大杨湖仅二十公里的东明集,整编十一师也已接近定陶。最险恶的局势已经降临。纵队三位旅长以及旅政委等,听完电文,都异常冷峻地注目着他们的司令员。
恶战在即。
生死一拼。
“十八旅打!”王近山说话从不拖泥带水,此刻更是短促有力,见肖永银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道:“十六旅四十九团付给你指挥,从马庄向大杨湖实施主要突击。十六旅--”他目光转向十六旅副旅长尤太忠,尤太忠一张黑黑的脸膛上顿时一副凛然之气,“十六旅主力由北相继进攻并准备机动。十六旅配置大张集为预备队。”当夜将近子夜时分,肖永银走出设在马庄一间民房里的旅指挥所,看着部队从面前开进。清淡的月光洒向他面前的一张张一晃而过的年轻的面庞,战士严肃的面容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黑亮的釉彩,泛着青铜金属般的光泽。这是一支即将投入一场大战的部队,肖永银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或许一去不复返,明天大亮以前,这些年轻的躯体将躺在血泊中,将告别他们深爱着的战友,告别深深眷恋的世界和太少享受的人生;他们将躺进青草丛中,和芬芳的亲爱的祖国的泥上和为一体,让十八九岁的男儿的青春热血渗和进母亲般温暖的土地……
他面前这些可爱的面容,今宵此时,或许是最后一次在他眼前闪过……
旅长仁立路边,用目光为他的士兵们送行。
前方不远,月光如洗洒向静谧大杨湖村,秋风阵阵中,传来几声蛙鸣,几声狗吠,而到了明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在东方的晨曦中的时候,他们却将告别这一切,不能再享受青天,白云,蛙鸣,清月……
旅长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收回目光,将一一双酸涩的眼睛投向又一支开过来的部队。
“哪个?”他问了句。
“三连的。”答话间,三连长已经跑步到了他的面前。旅长用亲热的目光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三连长。这是一个非常精悍的小伙子,旅长很喜欢他。三连长走过旅长面前时,咧嘴笑了一下,旅长很近地看见了那张方方的脸庞,看见了两张弯弓一样有力的眉峰下的一双黑亮和闪动着温柔的眼睛,看见了他咧开嘴时的一口很白很白的牙齿。
“好好打,嗯?”旅长轻声说了句。
“是,旅长。”三连长匆匆给旅长敬个礼。
旅长对着三连长笑了笑,目送三连开进……
然而第三天,肖永银再见到三连长时,几乎辨认不出这个可爱的小伙子了……
3、“我要出战了,请旅长派五百副担架!”
“旅长,我占领了几个房子,敌人反攻得很厉害!”五十二团团长于振河在电话里大叫。
这是主力团从村北正面突进。五十二团是个建制完整的满员团,这在其它团普遍减员严重的情况下就是一支非常宝贵的生力团。可是,五十二团此时仅一个冲锋,就伤亡四百人,以如此的代价换取的几间民房,立足未稳,房子四周就铺满了敌人,赶庙会一样热闹,简直人山人海。对方剜心割肉般难受,肌肤里嵌进根铁钉,非欲把他们挤出大杨湖村不可,潮水一般的向这几间房子泻。肖永银听出五十二团团长语调里失去了平时的沉稳,知道他这会儿被敌人攻得头皮发麻了,他得帮助他的主力团团长解决难题--五十二团能否站住脚,巩固前沿。关系可太重大了!他对着话筒大叫:
“第一,马上拿个连去攻它!……”
“哎呀,攻不动!”
“攻不动也得攻!你攻它,它就不攻你了。第二,你赶快把房子打些枪眼。第三,你把所有的好人都收进去打,打败了,杀头!”旅长重重地掷下话筒。五十二团团长明白,旅长釜底抽薪了,他必须背水一战了。团长此时反而头脑异常冷静和清晰了,他知道旅长喊“杀头”,并不是吓唬吓唬他,真要战败了,全旅将不存在……团长破釜沉舟了。五十二团拼死抵挡着敌人急浪似地冲击。
五十二团左翼四十九团,是十六旅的主力团,陇海作战中损失三分之二,总兵力不足五百人。四十九团打上村东南角,被敌人打下来,再打上去,再打下来,三个营(实则三个连)轮番打了三个回合,打一个来回伤亡三分之一,到第三个回合下来,钢刀卷刃了……
“旅长,我们团攻不动了!”四十九团团长告急。
肖永银知道,这个团拼得没有后劲了,刀不快了。
“好,我把五十三团二营给你。”这个营是全旅唯一的后备力量,轻易不能抛出手。此“子”一出,他手里就没有队伍了,再发生紧急情况,当旅长的也拿不出一兵一卒了。四十九团团长明白旅长是亏血本增援他,咬咬嘴唇,和二营合为一股强力,又是几度拼杀后,勉力打上了材东南角。
“五十四团!五十四团!”参谋焦急地叫喊着,话筒里却丝毫没有回音。
“要四十九团,让他们要五十四团!”旅长拧紧眉毛,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五十四团情况不明,旅指挥所所有人的心头压上了一块重石,知道五十四团肯定遇上了不测……
五十四团开始进展顺利,从敌人屁股后边打进去了,占领了几座己成一片废墟的院子,战士在院落四周与扑来的敌人激战、正在此时,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整三师指挥部出动大股援兵,援兵在五辆坦克的掩护下扑向五十四团,两面夹攻,企图以此扭转大杨湖的局势。大杨湖困敌心有灵犀,一见来了援兵,顿时阳气回升,抖擞精神,拼命进攻,攻势变得空前凌厉。炮弹急雨般落在几座院落,战况极为惨烈。一枚炸弹落下,七连长腹部一痛,低头看时,好大一堆肠子翻出体外,他双手一捧,塞进去,紧靠墙根支撑着身体,一口气扔了一百多个手榴弹,鲜血迸尽,“扑嗵”倒下身去,手里还扞着一枚未及拉响的手榴弹……
在敌两面夹攻下,五十四团渐渐力不能支。团长卢彦山和政委李少清相互看了一眼,彼此明白,最后的时刻到来了。电话线打断了,他们已无法向旅长最后告别……突然,通信员惊喜地大叫:
“团长,通了1通了!”团长缓缓接过话筒,声音悲壮而滞重:
“我是卢彦山,请告诉旅长,外面的来了,里面的也出来了,夹击我们。我要出战了。请旅长派五百副担架……”四十九团团长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卢团长的话,肖永银握着话筒的手沁出了冷汗,只感到背脊上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