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团长不舍小鬼,许世友嚷道:抬上,抬上!
两年后。1935年春。
十六岁的小号长正在战壕里睡觉,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哇哩哇啦的呐喊声把他惊醒了,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揉揉眼睛,一看,呀,川军已经快要攻上山头了!枣阳新集一仗惨败后,1932年秋,红四方面军被迫踏上了西行五千里的长途一一向川陕的撤退。撤退途中,劳改队解散。肖永银因此“获释”,“下放”到红军总医院当号兵,算是“撤职处分”,从排长而降为一名普通士兵。在西安城郊打了杨虎城后,红军总医院减员,他背个军号到十师去报到,一到师部,十师的号官愣了:“你怎么到我们这里来啦?”当年两人一个号兵班,肖永银是班长,他是战士。肖永银艰涩地一笑:“我是犯了错误来的……,小号官不理解,大肃反杀掉了许多好人,他觉得他昔日的班长太冤,“你当兵,我当官儿?不行不行,我怎么能领导你呢?咱俩还是掉个个儿。”二营号目(班长)死活也要“让贤”,结果他很快升为班长。驻军通江时,号目升迁为十一师三十三团号长(排长),做回了他大肃反以前的“官”儿。
这个时候,为解中央红军之危,四方面军放弃了建立两年之久的“川陕根据地”,紧急西进,但川军紧咬住屁股不放,三十三团奉命上了江油西边的大岗山,阻击了一个多星期,部队伤亡惨重,连营排长们伤的伤,亡的亡,眼看川军潮水一般往山上拔,团长两眼冒火,皱紧了眉头。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团长,你把部队交我,我给你订下去!”团长一回头,小号长站在他面前,一双虎虎的眼睛望着他。团长一愣,这话说的胆大,出自一个号兵排长嘴里,因为到此时为止,他还没有领兵打过仗一一当然,号吹得不错,可吹号能把敌人吹跑吗?
“团长,你让我打,打不下去,你杀我的头!”小号长一点不开玩笑;焦急地立下军令状再次请求道。团长一听,眼睛倒亮了一下,平时他就很喜欢这个小鬼,这小鬼脑瓜子挺灵,说是个号长,其实,又是团长不挂名的文书和不挂名的参谋,论起用兵之道来,有时能让团长听得翘起大拇指。此时情况紧急,团长也顾不上多想:
“好吧,给你两个连,你给我打下去!”
“是!”小号兵响亮地应了一声,立即指挥着两个连向敌人扑过去。团长站在山头上观战,望远镜里,川军屁滚尿流丢盔弃甲地溃退了。肖永银飞身跃出战壕,指挥队伍赶着敌人下山,一口气撵到半山腰,敌人慌乱了,满山满岭地四下逃散。“好哇,打得好!”团长兴奋地叫道。肖永银一时打得得意,撒开脚丫子猛追,军号在他的屁股上一蹦一跳,他边跑边射击,他的前边跑着一个川军指挥官,手里一柄崭新的快慢机盒子,他一心一意想缴获它。突然,像是有人朝着他的胸口“噗”地吹了口热气,瞬时间,整个战场停止了喧嚣,驳壳枪和川军指挥官也最后在他眼前一闪……
团长两眼一闭--颗冷枪打中了号长,小鬼歪歪身子,扑地趴倒在山坡上。
肖永银被抬了下来,团长俯身看去,号长苍白的圆脸上和瘦小的躯体上几乎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熟睡一样躺在担架上,挺俊的鼻梁和一张挺有棱角的嘴,都像是属于一座大理石雕像的……团长默默地直起身子,卫生员告诉他:一颗于弹在号长的左肺上穿了个洞,从前胸穿透后背,直进直出,连弹头都没留下……
团长皱皱眉,骂了句:
“妈的,这小鬼,也太不要命了!”--生命太脆弱了。假如这个叫肖永银的号兵排长死于他第一次指挥的战斗,那么,他的团长是会感到,这小鬼,实在太可惜。因为,他的这第一仗指挥得确实漂亮,团长看得出来,小鬼是个将才;如果不幸殒命,那可真像一颗流星刚在夜空划过一道炫目的光就倏然问坠入永恒的黑暗中……
但肖永银活着。只是非常奇怪,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动不哼也不睁一次眼。摸摸,鼻子有气;听听,心脏有声。团长纳闷:“卫生员,你说这是咋回事哇?”卫生员也不知道咋回事。休克吧,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昏迷吧,又不完全像。第三天换药,药刚换完,肖永银突然“哼哼”出两声,眼睛也慢慢睁开了。团长又问:“你说,这是咋回事?”卫生员不敢吭声,他明白是他的“医疗事故”造成的:当时草草一包扎,前后胸的两个枪眼没有堵死,像扎破的自行车轮胎,丝丝往外漏气,人也就不死不活了。这会儿伤口堵死后,不跑气了,所以号长又活过来了。
江油一战后不久,部队转移到茂州,很快就要进入雪山草地了。这时,上级下了一道命令:所有团以下的重伤员就地安排在老乡家里。快要行动,队伍往前开,担架往后抬,当抬着肖永银的担架从团长身边经过时,团长叫了一声:
“停下!”团长两手叉腰,绕着担架一连转了三圈,望着躺在担架上昏述不醒的号兵排长,越看越舍不得,四军军长许世友走过来了,见团长这样,不由有点奇怪,望一眼担架:“谁呀?”团长歪着脑袋盯着小鬼,嘴里嘟哝一句:
“这小鬼,让人舍不得哇!………”许世友肥厚的巴掌往团长肩上一拍,爽朗地挥挥手:
“舍不得?舍不得你就抬上走嘛!--抬上,抬上!”军长一句话,难题解决了,肖永银被抬上了雪山草地,踏上了漫漫长征路……
三十三团团长张昌厚爱才,军长许世友偶然一句话,竟改变了肖永银的命运。当年在长征前夕,被安排在茂州一带老乡家里的伤病员,在红军撤离后,绝大多数被搜出来惨遭杀害,极个别的幸存者,也从此脱离部队,成为游击队员或地方干部。肖永银当时伤势沉重,百分之百应安置在茂州附近哪位老乡家里,其后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三十多年后,肖永银成了许世友的副手,两人闲聊,偶尔提及当年这桩往事,许司令哈哈大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躺在担架上那个小鬼会是你哟!”
2、大草地需要血祭
担架抬着上路了。
当这片人迹罕至的大草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被它的雄悍和妖媚震慑住了。两山夹峙间,伸展着几百米宽的大川,仿佛从上帝创世以来,就没有人类敢于打扰它的宁静,敢于用人类的双足践踏它彪悍而雄健的胸脯。青草以纤柔征服着粗砺,绿茵茵的一片,但却不能给人以青草坪的温柔,肥厚的叶茎和长得太疯太密太浓的墨绿,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美。等到他们踏上它的腹地,才知道统驭着这片荒原的自然之神的狂躁和暴戾的力量,反复无常和变化多端的邪恶性格。风和日丽,转眼间飞沙走石,天地混沌,有如天神变黑了脸,地神山神发了怒,马咴咴叫着,遇到怪兽一般鬃毛发抖,人乍然失明像在地窟里摸索。一阵风刮过,随即大雨瓢泼,倾倒天河一般;又一阵风刮来,雪落纷纷,狂风卷着怒雪,漫天飞舞,铺天盖地;再一阵风刮过,鸡蛋大的冰雹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像在童话世界里,短短几个小时,人就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而风雨雪雹也恣意横行,滥施着淫威。
转眼间,太阳又出来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很美很美,大草地以少女的娇羞和美妇的妖艳引诱着人们,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轻柔的低语:“来吧,孩子们,这里的草地很绵软。”草地的确绵软,踏上去像踩在厚厚的天鹅绒地毯上,但千年积水形成的沼泽就披着这绿色的伪装,浮冰一样,会突然在脚下移动,一脚陷进去,顷刻间黑乎乎的泥浆便会吞噬掉一个生命……
抬担架的战士小心翼翼地探路,担架晃晃悠悠,像在打秋千。走着走着,“扑嗵”一声,一个战士半截身子陷进沼泽里,担架猛地倾斜,差点儿把他滚落下去,有人赶快接过担架,用树枝绷带等把沼泽里的人往外拔。
“小鬼,疼吗?忍着点……我给你唱支歌。”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侧过头,担架旁走着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娇小的女战士。她叫小刘,是卫生员,才比他大一岁,可是对他说话的口吻俨然是个大姐姐。小刘每天给他换药清洗伤口,他疼得大口大口喘粗气的时候,小刘的鼻翼一抽一抽,大眼里汪出一层泪珠。他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小刘哼起了四川小调,歌声很甜美很甜美……
肖永银听着,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肺上洞穿的伤口在剧痛,心也在疼。在这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空气稀薄,呼吸极其困难,徒步行军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息,抬着担架,负重行走,每一步都消耗着大量的体力,而体力就是走出草地的资本,没有体力,稍微加上冻饿,染上疾病,十病九亡……
宿营了,雪无声无息地下着,营地里白茫茫一片。进草地是盛夏八月,这时,身上单薄的军衣和脚上的草鞋,无论如何抵御不了高原寒夜的酷冷。战士拣来一堆干牛粪或牛骨头,燃起一小堆火,十几个人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幽幽的火苗上吊着茶缸搪瓷碗,里面浮着草根野菜。卫生员小刘把野菜汤端给他,一勺一勺地喂……到了连重伤员都吃野菜充饥的时候,他明白,他们全军都在面临着饥饿的严重威胁……
寒冷。饥饿。疾病。恶劣的气候。高原稀薄的空气。有毒的泥浆。极度匮乏的药品。……夺去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死神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地肆虐着。
有的病号拄着树枝哼哼着勉勉强强走到宿营地,一屁股坐下,休息着休息着就再也站不起来。休息遂成安息。而当夜与昼交替的时候,生与死的相搏就更为酷烈。战士把棉被的四角拴在树枝上,互相靠着以驱散雪原的寒冷;找不到树时,在避风或干燥一点的丘陵地带,被子往头上一蒙,就坐在包袱上熬过漫漫长夜。然而,当第二大的起床号音吹响的时候,人们会发现,“帐篷”里,高坡上,倒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永生的战友--睡眠成为永眠……
这天,担架抬着要上路时,肖永银发现,卫生员小刘不见了。他问旁边的战士,战士回头望望他们昨夜宿营的柳树林,他撑起身子,循着战士的目光望去:柳树下,坐着一个冻僵的女孩子,浑身雪白雪白,像一尊冰雪铸成的女神。她是小刘!那个会唱很甜美的四川小调的川妹子,她的歌喉,连同她十八岁的年轻生命,都冻僵在了柳树林里……小刘最后一点青棵炒面,一把一把,撒在了他的搪瓷碗里--肖永银鼻子一酸,呜呜地哭出了声……
大草地需要血祭。
它索取了太多太多年轻而美好的生命。
一个多月后,担架抬出了草地。而抬担架的战士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肖永银默记着他们可爱的面庞,他知道,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他的生命……
当大草地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的时候,他两眼噙满了泪水。
3、分裂主义的“叛歌”
“报告团长,我回来了!”在包座,三十三团团部,伤愈归队的肖永银挺直身干站在团长面前。团长奇怪地没有露出笑容,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全好?”--伤口刚刚长合,加上身体极度虚弱,行走还十分困难。团长担忧地看着他黄瘦的个脸:“赶快把身体养壮些。这次能熬出草地,算你命大,比你伤轻的,比你膀大腰圆的,都倒下了。再有一回草地。谁知你过去过不去?”团长的脸忧忧郁郁。
早在懋功会合之初就潜伏着的危机此时愈演愈烈。
会合前夕,四方面军战士眉开眼笑,相互传递着令人振奋的消息:中央红军三十万西征,咱们十万,会合到一起,四十万大军,力量大大地壮大了呀!大家凑在一起议论:中央红军从江西突围出来,长途远征,一定缺衣少穿,缺吃少喝,咱得准备点见面礼.慰劳中央红军。战士自动发起“募捐”活动,以连营排为单位,准备了一堆一堆衣服鞋袜子弹干粮,眼巴巴盼着和“老大哥”会面。会师大会隆重举行,其中,中央红军只剩下了一万两千人左右。当面黄肌瘦衣衫滥楼的中央红军进入他们的视野时,大家愣住了,情形完全不橡他们想象的那么壮观和气势宏大。一方面军队伍很快就过完了。人呢,都快打光了,拖光了。许多战士淌下了眼泪,他们没有想到中央红军落得这么惨!人数才和他们进川时相当!盼望中的三十万大军落空了,无论如何有点失望。
唯我独尊的张国焘在见到富有谋略的毛泽东以后,第一次感到了他遇到了一个从没遇到过的对手。他本来以为他解了中央红军之围该被当做功臣受到尊敬和感激,结果受到中央指责,第一,你放弃大别山根据地未经中央批准是右倾机会主义。第二,你张国焘、陈昌浩军阀主义、土匪主义严重,打人骂人还发明几十种酷刑,杀人像割稻草(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鞭打部下很是有点名气;而几十种酷刑是在川陕根据地时发明的)。第三,你不应放弃川陕根据地,使红军丧失了休养生息的立足点(四方面军1932年冬入川,时值四川军阀刘湘、刘文辉、田颂尧等火并,四方面军趁此良机一气吞下通江南江巴中三县,以后的势力扩大到陕南,到放弃嘉陵江东边的“家”时,人口四百多万,土地面积四万多平方公里,严然已是一个“小公国”,相当红火且富庶)。受到指责的张国焘圆脸一下拉长了,近视眼镜后一双眼球突出的眼睛差点蹦出眼眶,一拍桌子,挺直粗壮的身子,顾不上平时的斯文,尖刻反问道:
“你们中央红军西征,号称三十万大军,你们的三十万,跑哪儿去了?”张国焘和毛泽东算是“王吵”,接下来“将吵”。
四方面军副总指挥王树声对着一方面军八军团长罗炳辉一嗤鼻子:“你当什么军团长?要是我,干脆当个营长算了。”(罗炳辉的八军团己不复存在,只剩了一个营的兵力)上面一吵,下面也吵,两军宿营地不远,战士吵着吵着动了感情,你说我“右倾主义”,我说你“逃跑主义”。在这种不和的气氛中,毛儿盖会议开得很不愉快,爆发了北上和南下之争。毛泽东主张红军北上夏河,创建川陕根据地;张国素则坚持南下西康,创建川康边根据地。在矛盾未果的情况下,两军吵吵嚷嚷,分左右两路军北上。
当右路军(包括中央红军主力和四方面军的四军与三十军)以无比的坚韧穿越松潘大草地的时候,张国煮率领的左路军却忽生变故,西进阿坝后,突然南下。右路军在包座徘徊不定。在张国秦的催促下,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左右为难,这天晚上,毛泽东亲自到徐向前的住处,徐向前表示:“两军既然会合,就不宜再分开,但四方面军分成两半恐怕不好。”毛泽东听了,没再说什么,当天深夜,中央红军悄悄出走,并放了警戒哨。两军至此分裂。
他们回过头,第二次踏上了阴蛰的大草地--当然,又给草地上遗下了许多具尸体……
团长爱怜他的号兵排长,怕他重伤初愈的单薄身子骨熬不出大草地,给他牵来一匹马,团长说:
“小鬼,你给我好好当心你自己,别让沼泽把你给吞了。”他感激地望团长一眼,团长的眼里带有一种慈爱,仿佛在说:好好活下去,小鬼,往后有你干大事的时候……
这天宿营,大雨瓢泼,拣来的树枝和牛粪全都是湿的,谁也没有办法点燃一堆火,宿营地漆黑一片。刺骨寒风一阵阵吹来,大家湿透的身子发疟疾一般抖个不停。这时,真盼望能有一堆火,烤烤身子烧口热水喝……然而,一堆簧火,在这风雨交加的草地之夜,却是一个过高的奢望。在一次次的努力失败后,大家绝望了,准备钻进用树枝搭成的“人”字篷里,就这么冻饿交加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