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伯承“避难”南京,许世友粗中有细
1970年的一个深夜,许世友告诉肖永银:
“刘帅来了,你去接吧!”肖永银驱车至南京火车站。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刘帅了,在这风雨如晦的多事之秋,刘帅深夜秘密来南京,恐怕老元帅的处境也很不好。站在灯光朦胧的月台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他有点心神不宁。
1954年春,肖永银率十二军从朝鲜战场归国后,到南京的第二天,首先就去拜见当时任南京军事学院院长的刘伯承。分别三年,一见面,刘伯承很高兴,肖永银代表十二军问侯刘肌又把十二军在朝鲜战场上金城防御、东海岸防御以及打上甘岭讲了一遍,刘伯承听得兴奋,边听边点着硕大的脑袋,谆谆教导他的老部下说:“仗打得越好,兵越容易骄。要管紧,不要骄做。”肖永银听了,深感刘帅明察秋毫,到底带了一辈子兵,即使身在帅府,也能洞察千里之外部队的情况。
他带的兵确实有点骄傲了。
打过长江后,十二军一路势如破竹横扫江南数镇,仗打得漂亮,武器装备一流,于是横枪立马谁也不放在眼里。那天从孝感到沙市,部队在公路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灰色长龙逶迤行进,王近山携夫人的吉普车在前,十二军副军长肖永银殿后,可是开着开着车子走不动了,只听王近山的车喇叭拼命叫,可就是只能蜗速前进。肖永银觉得奇怪,探出半个身于一看,他的王牌团一0六团(原五十二团),排成四路纵队横在马路上大摇大摆阔步前进,任凭王近山的喇叭吼叫,部队保持队形纹丝不动就是不让路。肖永银见此情形心里明白了大半,这“阻道”是冲着王夫人来的。兵们见不得女人,见车里坐了个女人便来气。这还了得!肖永银很生气,对王近山道:
“王司令,你的车到后边,我到前边看看!”王近山铁青着脸,隐忍着一言不发。
肖永银命令司机踩大油门硬往队伍里挤,一直挤到“王牌”中的“王牌”--五十二团一营,“咔吱”一声,吉普车停下了,车门“砰”地打开。一看见车中下来的人,一营长“常麻子”首先愣住了,士兵们也全愣住了,面面相觑,心里叫道:妈呀,不好,是旅长,挡了旅长的道了!当过侦察连长的常锁柱反应灵敏,立刻立正,扯着嗓门喊出一个口令:
“让--路--!”肖永银径直走到常锁柱面前:
“叫你们师长来!”师长跑步来到副军长面前。
肖永银盛怒地骂道:“妈了个X,你们耳朵聋了!明天你们开连以上干部会!”
“你要来……,”师长说。
“我来!”第二天,十八旅的老部下坐了半个教室,小学生一样忐忑不安地等着老旅长来训话。“旅长”来了,往讲台上一站,话中带讥:
“怎么?天下都是你们打的呀?你们这个部队,谁也惹不起哟!是老虎的屁股!怎么行呢?这样子不行!太不文明!我告诉你们,骄兵必败!”训了一通,底下大气不敢出。老旅长哇,骂也是爱!打也是疼!这队伍是他血水里趟着拽着带出来的,大家跟着他打了成百上千场仗,血浆血河里泡出来的服气!……
“武效贤!”
“有一一!”
“常锁柱!”
“有--!”……
一连点了几个团营干部的名,“明天你们给我写个检查!”
“是!”……
这次赴朝参战回国,一路上所到之处花团锦簇鞭炮齐鸣各级地方政府设宴热情犒劳保家卫国凯旋而归的将士们。一零二团一位副团长带领一列军列抵达镇江,镇江车站仓促间未能做好迎接工作,摆了些粗食淡菜给凯旋军吃。副团长火了,一怒之下把饭桌砸了,一口饭没吃,带着全团士兵登车而去。当地政府咽不下这口气,给军部发了封电报,告“御状”。代军长肖永银阅完电报大怒,随即电令,“部队走,副团长在杭州车站等我!”肇事的副团长自知理亏,畏畏缩缩地挨下车门。代军长已经怒容满面地堵在车门口了,一下车,副团长就被劈头盖脑地猛训一顿:
“你胆大!在地方上逞威风!忘了是喝谁的奶长大的了?没有民,哪有兵!你赶快回去,给我去赔礼道歉!”……
肖永银想到这些,点头道:“是得管紧。特别是和平时期的部队难带,一松,就会捅漏子……”谈了一会儿,刘伯承开口道:
“肖永银呐,你给我一个师,我搞个演习部队。”
“行啊”,肖永银痛痛快快答应,“可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要是你指挥,就给你!”刘伯承一想,十二军驻军金华,而一个师独独跑到南京,归南京军事学院,不大好办,就摆摆手说此事作罢。
如果说,五十年代初任南京军事学院院长的刘伯承尚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以一种亲切的感情关心着曾在他麾下作战的部队能够健康成长,并以一种深切的责任感想搞一支出色的演习部队为共和国培养一批出色的军事人才的话,那么,时隔十六年,当肖永银再见到师长时,当年叱咤风云威震中原的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这次来南京,形同“政治避难”。
其时,刘伯承元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那天老元帅正好好地在济南的家中睡觉,突然,房子周围响起了一片喊杀声,红卫兵小将们前来攻打“帅府”,准备将“老军阀”捉出去游街示众。老元帅仍安安稳稳地睡着,他的耳聋,听不见。卫兵们急了,几乎象绑架一样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元帅从后门架出去,半夜拉出来送上火车,由装甲兵副司令带兵掩护,警卫部队护驾,星夜直奔南京,以求得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的庇护。老元帅一辈子也没这么窝囊过,当年牵着国民党几十万军队在大别山里捉迷藏,虽然也躲躲藏藏,但对方毕竟是几十万军队,而且是为了毛泽东的整个战略的需要。活到七十岁了,被些毛孩子逼得半夜“跑反”,老元帅很不满意,以至见了他当年的十八旅旅长,仍旧绷着个脸,只是从鼻孔里“晤”了一声。
待两人坐进车里,刘伯承仍是好久没说话,等到他一开口,说出的话却让肖永银好不伤心。
刘伯承长长叹息一声:
“唉,我老啦,不能工作,没有用啦,来这儿,给你们添麻烦了!……”车灯的微光罩在刘伯承脸上,刘伯承看上去极其衰老,极其疲惫,像一匹套车拉磨耗尽了精力的老马……鼻梁上虽然仍架着他熟悉的宽框眼镜,声音也仍然是他熟悉的刘伯承的声音,但却没有了刘伯承指挥千军万马卑脱纵横的滞洒和英豪之气,声调里带有点凄楚,给人一种凄凉感……
肖永银鼻子酸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刘帅啊,我是你的老兵啊!……他觉得,刘伯承的过分客气里,有一种星转斗移物是人非的慨叹,一种孤寂感笼罩着这位老人,他似乎在有意地把以往自己感到亲切的一切推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使得彼此隔膜起来……
许久,他开口了,非常动情地:
“刘帅啊,你怎么说这种话?那不成了我们是主人,你是客人?……你不能工作,我们干就是了!只要你活着,就是力量!我是讲唯物主义的!你以前怎样对待我,现在还是怎样对待我,这样我心里舒服!你这么客气,我……不好过!……”刘伯承侧耳仔细听着。肖永银用重重的语气讲的“我是讲唯物主义的”,刘伯承明白了,他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他肖永银永不会忘记在刘伯承麾下作战的岁月,不会忘记一二九师师长、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中原野战军司令员、第二野战军司令员时期的刘伯承以及刘伯承曾有过的战略家的风采、大军事家的盖世英才和为缔造共和国所建立的累累战功;他听明白了,肖永银是在对他说,你永远是我敬重的师长我水远是你麾下的一名小卒,虽然你成了赋闲的老将军,但历史总归是历史,历史中的刘伯承仍旧高大仍旧辉煌仍旧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刘伯承仿佛得了些宽慰,神情和悦了起来,又开始像当年对待老部下那样侃侃而谈起来:
“肖永银呐,你当了参谋长,很好。要记住,当参谋长,就要把自己放在影子的地方!”似乎怕自己的老部下听不懂什么叫做“放在影子的地方”,刘伯承举了自己作例子:
“我三任总长,一败两罢官。指挥江西几个战役,我从来没有用过我的名字,签朱总司令、毛主席的名字。”肖永银听得出神。“我三任总长一败两罢官”,是刘伯承对自己坎坷一生的总结。
“八一”南昌起义,刘伯承任参谋团长,相当于总参谋长;中央江西苏区时期和遵义会议前后,刘伯承两度担任红军总参谋长,因此他说自己“三任总长”。“一败”是指南昌起义失败。至于“两罢官”,肖永银听得有点糊涂却不敢问。好在刘帅用“三任总长”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当参谋长,要把自己放在影子的地方--解释得足够清楚了,加之老元帅刚刚从半夜被“绑架”拖出济南的不快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他觉得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刘帅的愉快心情是当务之急,何必去问“两罢官”的“走麦城”经历呢?
轿车驰进中山陵五号。
在一般民众的心目中,许世友是一个草莽出身的粗人,心直口快,性格豪爽,梗直刚硬,铮挣铁骨,宁折不弯,乃一代忠臣名将。然而,在许世友赳赳武夫的外形下,却掩着一颗多情多义的心。
刘伯承元帅“避难”南京后,许世友一心想使老元帅快活,亲自设宴为刘帅接风,交代各部门兵种请客,军务不繁忙时,陪刘帅聊聊天,又嘱部下轮流前去探视以免刘帅心中郁闷寂寞寡欢。而肖永银恪守刘伯承关于“影子”的教诲,在这类出头露面的热闹场合,除非许司令安排自己决不露脸。许世友却粗中有细,观察几日后,他发现刘帅不愿接见人,爱跟他的副手打交道,同他的第一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在一起时,心情似乎比较愉快。于是,他把肖永银召去,交代说:
“你经常去看看刘帅,得空便去,他不愿跟别人打交道,爱跟你聊天,你多陪陪。”
“好呀好呀。”肖永银满口应承。
中山陵五号,是专为接待国家元首元帅而修建的,毛泽东及“林副统帅”来南京,就下榻在这里,在富丽堂皇的“总统套间”里再见到自己的老部下,刘伯承又开始谈笑风生了。肖永银道:
“刘帅,中山陵情况很好,没事,你长期住下来,这里有一个师,负责你安全和警卫,由我管,有事向你汇报。你爱吃什么,尽管说,由我去给你搞。”老元帅生活奢望不高,就想吃点斑鸠,吃几碟镇江小菜。这好办,山上有的是斑鸠,警卫部队下网捕捉就是了;派个人镇江跑一趟,各种镇江风味小菜便应有尽有了。有了斑鸠和镇江小菜,刘帅避难南京期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一天,谈兴正浓时,刘伯承突然开口问道:
“我问你--”有一个极大的停顿,刘伯承伏过身,眼睛死盯着对方。肖永银心里一怔,这是刘帅准备发出重大诘问的前兆信号和预备姿势。他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帅--“你说,一个排长起多大作用?”肖永银愣了一会儿,按照军事常识回答说:
“一个排长嘛,大概就是起一个排长的作用。”刘伯承听了,再不往下说,把身子向后一仰,头枕在沙发背上,仿佛假寐了。肖永银直纳闷,刘帅问题提得怪,结束得也突然。一直回到他当年蒋介石的大办公室,他还在想这个关于“排长作用”的提问。猛然问,他想通了。刘帅的问题有所指。当时正值林彪的巅峰期,为了树立“林副统帅的光辉形象”,全国的各种宣传机器,不惜违背历史真实,把“南昌起义”
“井冈山会师”等等光环往林彪头上垒,而南昌起义的组织者之一刘伯承分明记得历史的真相,南昌起义时,林彪只不过是一个排长。一个排长,能起决定作用吗?--刘伯承是在对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林副统帅”,指天发问啊!他明白了,老元帅并未心死,而是在密切注视着中国政局的变化,并以深深的隐忧撕肝裂肺地倾听着他亲手参与垒起来的共和国的大厦已在咔吱吱作响!尚未心死的刘伯承却一直缄默着。他仿佛早已被世人所遗忘。但有人忘不了他;有人盼望着他早死。因为他的那双空洞的眼睛分明能穿透阴霾看清楚乱舞的群魔。1976年的那个寒冷的春天,周恩来撒手西归后,社会上开始谣传刘伯承元帅猝然病逝,传得神乎其神。“噩耗”传到金陵城,肖永银闻讯坐卧不安,前不久他还进京探视过刘,怎么会突然去世?如果刘帅真的去世,总得给他透个气儿吧?可是,很难说没有人算计刘伯承。在“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的黑暗时日里,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他挂念着刘帅的安危,想来想去,拨通了三零一医院院长刘宪亭的电话。刘宪亭原南京军区卫生部长,两人关系很熟,但再熟,也不能问人死了没有?人之常情,问生不问死。于是他拐弯抹角地问:
“刘宪亭呐,刘帅最近情况怎么样?”那头的刘宪亭心里清楚:
“老肖啊,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刘帅在家,跟你那天去没什么变化。”他放心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然而,十几年以后,当刘伯承真的归西,时已赋闲在小洪山的肖永银却真正失去了最后见元帅一面的机会,而只能瞻仰遗容了……)
2、许世友出面保将军,毛泽东谈笑发大赦
1968年的一天,在南京的肖永银接待了两位特殊客人,客人来自河南,上前来递上一张盖有大红印鉴的介绍信:河南项城县农场革命委员会,要求外调“走资派”王近山的问题。
肖永银突然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朝鲜一别,世事沧桑,恍如隔世,当年的六纵司令员、三兵团副司令员、孔武英俊的王近山从烟尘中朝他走来,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前线指挥所中如雄狮猛虎一般的大将风度……他仿佛听见王近山在喊他:“老肖呐--!”他在回答:“有--!”……可是,此时的王近山,却在几千里外的穷山僻壤荷锄劳作……
王近山终究是一个风流将军,应了中国那句古话“自古英雄爱美人”,扛着两颗金星的王近山中将死活爱上了他家的保姆,一个既美且慧的姑娘,与他多年相儒以沫的结发妻子又坚决不愿离异,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后任公安部副部长)王近山的家庭纠纷终于惊动了中央领导人,可是,无论老政委邓小平平苦口相劝,还是周恩来的婆心开导,都动摇不了王近山进行家庭“改组”的决心,官职将印半辈子流血征战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都可以不要,后来,毛泽东亲自批示刘少奇处理此事,王近山丢了官,丢了党籍,只带着个心上人远离了京城……
外调人员开口便说:
“王近山是我们农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希望你能够揭发他的历史问题。”肖永银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灼痛灼痛,他的老上级够惨够背运了,一落千丈了,造反派却还不肯放过他!他勃然大怒,嘿嘿冷笑两声:
“你那个农场,万把人吧?王近山当个副场长,你们觉得官儿够大了吧?……要我看来,王近山是解甲归田了!王近山政治上无错误,历史上从不反党反毛主席,他的问题是生活上的,不属大节!值不当再去揪他,斗他!”河南的造反派总算老实,未加篡改在当时满天乱飞的不知名的小报上刊登了《访南京军区装甲兵司令肖永银》一文,落魄中的王近山看了,大恸,随即派人到南京看望肖永银。肖永银心潮起伏,抑止不住对王近山的思念之情,沉思着掬出几句肺腑之言:
“你回去,替我带三句话给王近山。第一句话,我问候他;第二句话,叫他不要参加造反派,要是参加了,恐怕将来新账旧账一起算,对他不利;第三句话,他的问题是中央定的,问题的解决还要靠中央,等时机成熟,直接致书毛泽东。”王近山听了,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