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山到了六月,便是下不完的雨,但雨虽绵密,在外走几圈,身上依然是干燥的。
细雨霏霏不湿衣,山前山后乱莺飞。
这是百里云鹤以前很喜欢誊写的诗句,并不特别,却足够符合当前的环境。
但此刻百里小鱼的衣服已然湿透,嘲笑原本青色的袍子硬是成了深灰色,她在百里云鹤的墓前站了太久太久,又忘记撑伞,以至于现在浑身湿黏黏的。
她想起自己刚被百里云鹤捡到的时候,百里云鹤问她:“你既然是我的徒弟,那自然该随我姓,你要叫什么?”
百里小鱼那时候还很小,她想了想,眨巴着眼睛说:“百里挑一!”
百里云鹤:“……”
百里云鹤笑着捏住她的鼻子,说:“你就叫百里小鱼好了。”
百里小鱼长大之后问过一次这个名字的原因,江湖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摘星手百里云鹤只淡淡一笑,白衣白发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荡,仙的几乎要飘起来:“随便取的。”
百里小鱼:“……”
她那时候几乎想以下犯上把师父揍死。
然而百里云鹤是什么人,只一眼就看出百里小鱼的想法,他唇角微扬,露出个恰到好处却让人心惊胆寒的微笑:“小鱼想要和为师较量一番?”
百里小鱼恭恭敬敬地说:“师父,俺错了。”
在百里小鱼的心里,百里云鹤和“变态“相等,他一直都高高在上,像别山山顶传说中常年不败的雪莲,你知道它有多好,知道得了它,必然受益无穷,但它如此遥不可及的,连碰都碰不到,更遑论据为己有了。任何负面的词语都不可能出现在百里云鹤的身上--死、病、败、伤,都不可能。
百里云鹤武功高强,更是修行之人,百里小鱼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只知道他的容貌从来未曾变过,一如这别山山顶的雪。
至于变态这个称呼,拜百里云鹤所赐,百里小鱼一直以为变态是褒义词。
从她被百里云鹤捡回别山的第二天,就有一大撮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别山,百里小鱼在山腰拿着百里云鹤发明的可以看清远处景象的竹筒筒看了很久,不无担忧地说:“师父,他们上来怎么办,你打得过咩。”
百里云鹤懒洋洋地坐在竹制太师椅上,白发倾斜如崩塌的雪,他语调淡然,表情更是波澜不惊:“无妨。”
之后百里小鱼看见那伙人上来没多久后,就被瘴气弄的昏迷的昏迷的逃跑的逃跑,才明白那句“无妨”里有多大的把握。
后来自是如此,一伙人接着一伙人冲上来,好不容易冲过瘴气,还有无端下落的巨型石头,好不容易躲过了石头,还有不知为何听从百里云鹤笛声而攻击他们的野兽黄蜂,等万幸上来了,还有百里云鹤布下的奇门遁甲,一旦踏入,不死不出。
百里小鱼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每日的安眠曲是或远或近的惨叫,每日必看的戏剧是山下的人你争我抢上山最后不是颓然离开便是死于山中,每日唯一要学的,就是那些能置人于死地的招数。
然而百里云鹤从不教她武功,用百里云鹤的话来说是“天资愚钝,骨骼奇差,学了费事,教了费时。”
更不曾教她修行之法,只让她每日运转一套吐息之法,说是能安定她游荡的神思。
百里云鹤只教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伎俩,还有唯一算的上武功的轻功,百里云鹤说“女孩子不必太会打,会跑自然就会有人替你打”。
百里云鹤有很多理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百里小鱼青春期求知欲极其旺盛的时候,什么鬼问题都能问的出来,然而只要她问了,百里云鹤就一定会回答,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只有一件事,百里云鹤从未回答她,那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每天冲上山,他们想要做什么。
……好吧,这是两个问题。
不过在百里小鱼看来,他回答与否都没关系,因为她想,反正自己和师傅每天在别山上晃晃悠悠一日复一日,一辈子大概也就这么过去了,百里云鹤回不回答都无妨。
但百里小鱼从来没有想过,百里云鹤也会死。
她说过,死、伤、病、败,这所有的词都和百里云鹤毫无关系--尤其是第一个。
然而他却死了。
那是六月初二,并不特殊的日子,百里云鹤如常让百里小鱼再往别山上走,去摘药材,百里云鹤什么都会,也时常自己尝试调试药物,百里小鱼就被以“正好认认药材”的名义派去摘药,她按吩咐摘了一点独活和车前草还有王不留行,背着药篓回到竹屋里后,却见百里云鹤斜斜地躺在太师椅上,一切如常,除了他胸口插着的那把匕首,和一向洁白如雪的白衣白发上殷红的血迹。
百里云鹤的眼睛早已闭上,一向让百里小鱼嫉妒到不行的长睫毛再不如以前会微微颤抖像蝴蝶之翼,一向光华流转如黑曜石似笑非笑的眸子,则永远地被掩盖在闭合的双眼之中。
血液顺着他倾斜的角度流下,蜿蜒如一条墨红色的河。
百里小鱼手中握着的一簇独活草落了下来。
独活,独活。
百里云鹤教了百里小鱼很多东西,偏偏就是忘记教她怎么一个人生活。
百里小鱼用尽所学,却无法让百里云鹤再恢复呼吸,他的脉搏早已停止跳动,浑身冰冷,面色泛白,尽管依然很好看,却永不是那个让情窦初开的百里小鱼偷偷画了一个晚上的师父。
她自己在竹屋边,边哭边用手挖了个坑,把百里云鹤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最后跪着轻轻亲了亲一向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师父大人的额头,尽管已经冷的几乎不像人的皮肤。
百里小鱼立了个墓碑。
翻云覆雨摘星手--百里云鹤之墓。
百里小鱼是在一本记载江湖轶事的书里看到的关于百里云鹤江湖上的称号,翻云覆雨摘星手,意思就是说,他可翻云可覆雨,连摘星都只是伸个手的问题,虽有神化之嫌,却的确符合百里云鹤的能力。
她又在墓碑下刻了一行小小的字:百里小鱼之师。
世间少了一个翻云覆雨摘星手。
那只是众多传奇里的一个。
而百里小鱼少了一个相依为命的师父。
那是她的全部。
百里小鱼一直在哭,雨也一直在下,似乎永不知疲倦,百里小鱼却已经浑身发冷,她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了竹屋,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把让百里云鹤死去的匕首--那匕首不过四五寸,所谓寸寸短寸寸险,足见使用之人功力深厚。匕首握处镶着和田玉,刻着龙云纹,使用之人应该大富大贵,且有一定地位。
然而百里小鱼毕竟从未下山,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偶尔听百里云鹤述说或者自己翻书,知道的也不过是早古的事情,她完全无法通过一把匕首来推断凶手是谁。
竹屋之中一切如常,只是有些凌乱,似被人翻找过,唯地上一滩血迹,述说着一个人的离去。
百里小鱼有些茫然地四顾,忽见角落里有个檀木金边锦盒,她快步走过去,只见锦盒上有个字--吃。
是百里云鹤的字迹,颜筋柳骨而另有百里云鹤自身的风韵,不同的是那字颜色血红,显然是百里云鹤沾着血写下的,仔细看则有些潦草凌乱,大概时间紧迫……
百里小鱼看着周围散落的血迹,沉默地开了打开锦盒,偌大一个锦盒中,只有一枚毫无特色的黑色丸子,她捏起放在鼻尖轻嗅,并无任何气味。
百里云鹤让她吃?
吃这个做什么……
她想了想,凑近看了看那颗药丸,发现药丸十分硬,上面似乎还刻着字,仔细看,却是“碧灵珠”三字。
碧灵珠?
为何有些耳熟……
百里小鱼下意识地说:“师父,碧灵珠……”
说了五个字,又立马停住,把剩下的“是什么东西”给吞了回去,她习惯了一有问题就开口问百里云鹤,也习惯了百里云鹤总是淡淡地给出回答,她不愿问完后,回答自己的只有一室空寂。
不管了。
百里小鱼捧着碧灵珠看了两眼,最终一闭眼,毅然决然地吞下了那颗黑乎乎的珠子。
吞完之后她有些紧张地盘腿而坐,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尝试气沉丹田,丹田内也一如既往只有少的可怜的内力。
……算了,百里云鹤让她做的事总没错。
百里小鱼有些颓然地站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她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拿着锦盒,最终比划了一下,干脆将匕首放入锦盒之中。
忽然外边又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百里小鱼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随手取过竹筒筒,握着站在外边看了看,却见这次来人很特别,统一是一身金色,明晃晃的十分刺眼,山中雾多,都依然可以清晰无误都瞧见拿些鲜明的金黄色。
而且这次来人意外地多,一批倒下了,另一批则接着上,百里小鱼看了一会儿,想起百里云鹤已经死了,这些人上来也不过是徒劳,厌烦之余又生出些许怜悯。
她气沉丹田,尽力喊道:“下面的人别上来了!我师父百里云鹤已经死了!你们上来也没用!”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别山中住着的像山一样沉默的百里云鹤的住宅里会响起人声,还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没一会儿便有人应道:“百里云鹤已死?!”
那人内力比百里小鱼浑厚多了,虽似乎已经有所收敛,依然震的百里小鱼有些头晕,她不高兴地喊道:“对!都快滚吧!”
那人却不怒,说:“那碧灵珠呢?!”
百里小鱼愣了愣,说:“我吃了!干嘛?!”
“……”山下一片寂静,忽然遍山都响起了人群的吼叫声,百里小鱼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意识到百里云鹤不在,自己能指挥的野兽很少,相当于少了一层防护,而且自己会的奇门遁甲也远逊于百里云鹤,若百里云鹤的被破坏,自己也没能力补上,真真要命。
百里小鱼稍微盘算了一下,决定回竹屋收拾一下跑路,然而她刚转身,便被吓了一跳--一个身着立领金黄色外套里是金色的长衫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那人脚蹬金色长靴,腰间别着个金色九节鞭,黑发用金绳系着,浑身金灿灿如一锭成精变人的金元宝。
而且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眉目端正,皮肤白皙,嘴角噙着一抹笑,乍一看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还是挺好的那种,但百里小鱼很明白,能这么快来到这里的,绝对不是普通人--尤其是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
百里小鱼咽了咽口水,很是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生怕下一秒对方就要使出什么招数。
然则此金元宝只拱了拱手,煞有其事地行了个礼,说:“在下金轻浮,敢问姑娘芳名?”
百里小鱼:“……”
她警惕而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金……金轻浮。
对方见她不答话,也并不追问,而是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那……敢问姑娘,卖不卖身?价钱好商量!”
百里小鱼:“……”
师父,山下的世界好像很奇怪呢。
雨初歇,烟雾袅袅,秋日的别山明净如妆。
百里小鱼的脸色却是黧黑发青,她额头青筋隐隐跳动,道:“你说什么?!”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而在这谈话的当口,居然又有脚步声接近,百里小鱼有些紧张地看向脚步声方向,金轻浮却一脸不在意,等那几人上来,照旧是一色金黄色长袍,百里小鱼便晓得大概是这金轻浮的下属,一共四人,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上来之后看也不看百里小鱼,径自站到了金轻浮身后去。
四人面目沉寂,宛如深不见底的别河,百里小鱼凭空觉得有点可怖,微微后退了两步。
见百里小鱼露怯,金轻浮微微一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绝不会伤害姑娘--那碧灵珠只有双修方能起到作用,在下的功力大概是远不如摘星手百里云鹤,然,百里云鹤已死,你总该要换人。在下的内力在当今江湖上亦可名列前茅,姑娘一定可以满意,床上功夫……更不会教姑娘失望。”
金轻浮说这话的同时,他身后四位护卫纷纷露出了“居然有这等好事姑娘你不答应你就亏了”的表情,四个原本容貌端正面无表情的壮汉忽然表情如此多变,百里小鱼差点没忍住喷出血来。
金轻浮见百里小鱼脸色越来越差,只好摇着头补充:“至于身家嘛,姑娘更可以放心,想必姑娘一定听过亨运钱庄,只要姑娘从了在下,以后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而他身后的四位护卫则改换成了“天呐不是吧,不敢相信!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在犹豫什么?!”的表情。
百里小鱼:“……”
如果师父在,一定会揍死他们。
可是师父不在了。
百里小鱼心情又颓然落至谷底,她不敢明着反抗,只磕磕巴巴地问:“你说碧灵珠要双修?什么意思?碧灵珠能干什么?”
金轻浮闻言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说:“姑娘没和百里云鹤双修过?”
百里小鱼脸通红,怒道:“我和师父清清白白,你少污蔑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看师傅留下了一个珠子写着碧灵珠,让我服食,我刚刚才吃的!”
“师父?”对方和四个侍卫一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金轻浮沉吟片刻,解释道:“碧灵珠传说是女娲造人时遗落的一滴千年泪所幻化而成,只要女子服食,并同男子双修,两人功力便可大为精进,只需一年,内力便可达登峰造极之势,同时七窍俱通彻,心无杂念--传说,可以升仙。”
百里小鱼哭笑不得,说:“这怎么可以信?只靠双修就功力大增,甚至登仙……真是莫名其妙。”
金轻浮笑着说:“在下也觉得这有点荒谬。”
百里小鱼微微松了口气。
“但,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是吗?”他一个跃步,猛然就拉近了和百里小鱼的距离,“这碧灵珠传了这么多年,又被百里云鹤如此护着,谁能不信?!”
百里小鱼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点足尖往后跃去,金轻浮迅速地抽出腰间金色九节鞭,那鞭如有生命的金色闪电,百里小鱼眼前一花,来不及看清对方是怎样出鞭怎样挥舞,便被牢牢地缠住了腰。
她尖叫一声,被直直地拖了下去,金轻浮收了力,很有风度地让她自己站好,但鞭子却依然没撤走。
此时百里小鱼又是后悔又是懊恼,只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贸贸然说自己吃了碧灵珠,又疑惑为什么师父要让自己吃这个,他已经不在了,她吃这个,如何自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百里云鹤虽然对百里小鱼并不温柔,但实际也是宠着她,从小不曾说过一个重字,偶尔她撒娇耍泼,也由得她随意嬉闹,不曾让她受一分委屈。
如今那些原本还该在山下被她当做饭后娱乐节目来观赏的人,现在却破坏了也有她参与设计的屏障,杀害了她从小亲近的野兽,直逼上竹屋,问她“卖不卖身”,说起双修之法,更是一副把她当做器具的模样,百里小鱼何曾受过这样天大的委屈,又想到这一切的原因是百里云鹤死了,更加不能自已,忽然就放声痛哭起来。
金轻浮微微一愣,虽然百里小鱼哭倒没什么,但忽然这样哭,却叫他有点措不及防。他毕竟是见不得女人哭的,何况对方是个模样可爱又清清白白的小女生。
金轻浮转身看了看身后四个侍卫,四个彪形大汉也都是不知所措的模样--没人有哄女孩子的经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侍卫甲小声道:“先问问原因吧?”
金轻浮头痛地收回鞭子,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温和地对百里小鱼道:“姑娘哭什么?”
百里小鱼边哭边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卖身,卖你个头!师父……哇……呜呜呜呜……”
哭的更厉害了。
金轻浮回头狠狠敲了一下出主意的人的脑袋。
另一人乙说:“说些好话哄着就是。”
金轻浮转头,对百里小鱼说:“姑娘不必如此,方才是在下说错了,只要姑娘答应同我双修,必然是明媒正娶入金家的门……在下……在下家里很有钱的。”
“我才不稀罕你的破钱!我才不要嫁给你!我要师父!师父!呜呜呜呜……”百里小鱼越是被哄越是悲从中来,金轻浮说的根本不是人话。
第三个侍卫丙立马小声出主意:“别哄了,不如吓唬一下。”
金轻浮怒道:“你不稀罕不要也没用!双修是必须的!”
百里小鱼边哭边怒吼:“看吧!真实面目一下就显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