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瑞很注意了解游击队的领导人和党组织的情况,他觉得这是这支部队能否健康发展的关键。原来,部队刚过河时,拓克宽任队长,黄子文任政委。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队伍行进在安定南沟岔附近的沟道上,突然与敌军六七人遭遇,机警的游击队员们迅速拉动枪栓包围了敌人。
敌人一见这么多红军从天而降,早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举枪跪在地上。这种情况下,拓克宽、黄子文二人却怕打仗暴露目标,下令放走了敌人(又说其中有他们的熟人队员们意见很大,认为是严重失职。此后,过了南沟岔约七八里处有个河湾柳树滩,部队休息,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强烈要求召开民主会议,改选队领导。会上撤了拓克宽、黄子文的职,一致推选阎红彦为大队长,杨重远为政委、吴岱峰为副大队长,下辖李成兰、胡廷俊、马佩勋、周维仁四个班。对于这次改选,拓克宽、黄子文两人有思想情绪,新当选的领导人也多少有些顾虑。
马文瑞得知这个情况,就和大家商量,一致认为新选的队领导,是根据多数游击队员的意见和民主选举的结果,应当维护。阎红彦、杨重远、吴岱峰三位,都是坚强可靠的共产党员。就说阎红彦吧,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三年小学),但人特别精明强干,1924年年仅十三岁,就在家乡瓦窑堡参加了共产党员李象九的学兵连。1925年入党,参加过清涧起义,又在后九天寨子山的土匪中做过兵运工作。游击队在晋西转战中,他一直担任副大队长兼中队长,有胆有识,作战异常勇猛,军事指挥上也有一套。这三位同志,他们在游击队的组建和发展过程中,实际上已经起到了骨干领导作用。因此,应当支持他们大胆做好工作。另外,还有个问题是如何对待“土客”武装。原来,有三股在黄河岸边专门保护大烟贩子的武装,几乎与游击队一同被阎锡山的部队赶过了黄河。为首的是师储杰、杨琦、杨鼎、肖永胜等。他们到了陕北,也有许多困难,就找晋西游击队联络,想合伙行动。游击队提出一个初步意见,报请特委和县委决定。游击队认为联合行动可以,但得有条件:一是接受游击队统一指挥;二是不准抢人;三是不准强奸妇女;四是不准吸大烟。游击队还建议:将这三股武装合为一队,名为“陕北支队”。
在讨论这个意见时,马文瑞说:“我看游击队同志们提出的这些意见很不错。据了解,这三股武装,成分很复杂。其中有穷困潦倒、被迫铤而走险的农民,更多的则是兵痞游民,奸淫掳掠、吸食大烟,相当于土匪武装。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谈到了对待此类武装的原则。他指出:红军成分,一部是工人、农民,一部是游民无产者。游民成分太多,当然不好。但因天天在战斗,伤亡又大,游民分子却有战斗力,能找到游民补充已属不易。在此种情形下,只有加紧政治训练的一法。”当他一字不漏地背出这段话来,特委派来巡视工作的张资平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这位巡视员,他显然很钦佩这位特委最年轻的委员和安定县委书记的惊人记忆力。其他同志虽也心悦诚服,但并不显出异样,因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大家知道,马文瑞记性好,更重要的是对上级的文件,他总是认真反复地阅读。重要的话,用笔画出来,他在会上讨论工作时,便能一字不漏地复述或背诵,就像是那些下面画上波浪线的句子,已经刻到了他的脑子里,再也不会忘记。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他一直由战争年月保持到和平建设时期。张资平的心理反应,马文瑞本人并没有觉察,他还是全神贯注地谈着自己的意见。
“晋西游击队,目前最大的困难是兵力不足。这三股游民武装在有条件的制约下联合行动,是可行的。在联合行动的过程中,应加强政治教育,同时用我们红军游击队的纪律和作风影响感化他们,逐步把他们改造成真正的红军武装。只是其中不准抽大烟这一条,我看暂时可以不提,等条件成熟再说,因为保烟队中烟鬼很多,你提这一条,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一时很难接受,反倒不利于团结改造他们。当务之急是,我们要立即着手动员一大批党团员和优秀农村青年参加游击队。”马文瑞的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人们像操办一桩大喜事一样,兴奋不已,毫无倦意。当下决定派慕嘉绩前去部队传达贯彻。其他人立即分头到各区,会同当地区委一道,秘密动员党团员和优秀青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晋西游击队。
历史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那个黑沉沉的陕北八月天的湿雾迷漫的夜晚。一个意义深远、极为重要的决策在安定县任家砭小学校那孔普通的土窑洞里形成了。一项并非石破天惊、却从根本上影响了西北革命斗争形势的工作默默地展开了。从此,结束了陕北没有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武装的历史。那一夜,照例披着老羊皮祆坐在磨盘上抽旱烟的任丰盛老汉,望着那窑窗上的灯光,心中感到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的惬意。
只是,他并不晓得,这次会议非同寻常,也非同小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使革命大显其威,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系列重要的变更,不久将要发生。
几天之后,各区预备参加红军的青年队员确定下来。游击队派来接受新战士的人也要到了。新兵集结的地点,选定在任家砭对面沟里地形十分隐蔽的任家湾。这天黄昏,马文瑞和县委几个同志早早来到任家小院。任志贞的母亲,给大家端茶递水,很是热情。
天刚擦黑,游击队副大队长吴岱峰带领两名战士来了。这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中等个,宽肩膀,走路腰板挺得笔直,手脚格外麻利,话语简短果断,一副耿介刚强的军人气派。
他一进门,也不说笑寒暄,冲着炕桌边围坐的几个人问:“哪一位是马文瑞同志?”马文瑞欠起身,问:“你是吴岱峰吧?”“嗯。”他答应着,敏捷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马文瑞的手,因激动而声音颤抖着说:“我代表晋西游击队,感谢陕北特委和安定县地方党组织的有力支持!”这位游击队的副大队长,家乡就在距任家砭不远的吴家岔。他上过中学,1925年入党,先后被派往冯玉祥、高桂滋部搞兵运。他性情倔强,疾恶如仇,是一位坚定而勇敢的游击队指挥员。
几个人围坐在炕桌上亲热地拉着话。各地前来入伍的青年陆续到来,他们由各区区委书记亲自带领着。另外还有一个马云泽,这个绥德汉子,他参加游击队,是马文瑞亲自提议的。他原本是特委指派专门负责同刘志丹、谢子长等开展兵运工作的同志联络的。文瑞觉得游击队刚到陕北,情况不明,很需要这样一位既可靠又熟悉情况的同志参加,负责同刘志丹、谢子长及各地党组织的联络。马云泽一进门,马文瑞便指着他,给吴岱峰风趣地介绍道:“这个马云泽,你可别小看他,是咱陕北、陕甘边的活地图。有了他,你们不要愁迷路,更不愁找不到老谢、老刘了。”吴岱峰一听,高兴地跳下炕,握住马云泽的手说:“这可太七(及)时啦!你赶快给茶(咱)找老谢、老刘。茶队伍没有他两个不行。”性情活泼的马云泽故意学着岱峰的安定话说:“我明儿个就给茶们出发。”两人的对话,把一窑人都逗乐了。任家小院里充满了欢乐的笑声。夜静时分,各区前来入伍的三十多个青年全部到齐。炕上,脚地下,黑糊糊地聚满了人。
马文瑞激动地挨个儿看着这一个个即将参加红军游击队的青年们,其中有不少是他认识的党团员。他们显然比平时穿得整洁,许多人头上拢着新羊肚子毛巾,脸也是刚洗过的,个个神情严肃,兴奋得脸上泛着红光,就像相亲或娶亲的新郎一样,兴奋之余,又有点儿隐约流露出的羞涩。参加红军游击队,这对于他们来讲是神圣而梦寐以求的。此刻,他们的眼光都羡慕地直朝吴岱峰带来的那两个游击队员手里瞅。那两个战士手里握着的钢枪擦得很亮,乌黑的枪管,在油灯下闪着幽暗的蓝光。
强龙光、强世清、侯奉孝、侯奉来、侯奉高、郭立本、惠怀玉、李维俊、惠泽仁、阎宝忠、路文昌、陈志刚、姬升元、郭万芝、王得民……
马文瑞挨个儿看着这些即将前往部队的年轻的党团员,一个个精神饱满的样子,十分高兴。他想,这些经过党团组织培养的有觉悟的青年农民,手中一旦掌握了武器,就像猛虎添翼,必定能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士。中国工农红军晋西游击队,有了这批新生力量,就能恢复元气,迅速发展壮大起来,成为威震西北的一支劲旅。
这时,入伍的新战士在院子里排好了队。慕嘉绩宣布由马文瑞代表特委和县委讲话。马文瑞压低嗓门说:“同志们,你们就要离开家乡和亲人,到红军游击队去了。我们陕北自古以来吃粮当兵的人不少,但是参加共产党领导的穷人自己的队伍,你们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你们参加的是红军游击队,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扛枪闹革命的红军战士。你们手里握着钢枪,要时刻不忘自己是革命战士,是替劳苦大众打天下的队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替人民着想……”县委书记简短的讲话,听得大家都很感动。临出发时,吴岱峰又一次紧紧握住马文瑞的手,深情地说:“我们走了。”便一转身,带领着新战士的队伍,大步朝山沟里走去。不一会儿,长长的队伍就消失在夜雾笼罩的群山中。
参军的队伍早己看不见了,送行的人们仍然默立在那里不动,人们兴奋的心仍然狂跳不已。夜风吹来,马文瑞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觉得有些疲倦。为了晋西游击队的到来,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宽衣睡觉了。那天,他布置完全县的工作,就连夜到各区去检查落实。晋西游击队来到安定,敌人已经有所风闻,因此各哨卡、路口把守很严,许多交通要道完全被封锁了。他就整天翻山越岭在荒无人迹的山间攀登穿行。普西游击队的到来,使他欣喜若狂。当他独自行走在山间,周围是一片静寂,他的耳畔就会响起老谢临走那天夜里讲的一句话:“有了牢靠的中心区域,我们建立起自己的武装,也就有了立足之地,兵员、给养也才有保证。”如今,我们自己的武装已经来到面前,安定县能成为游击队可靠的立足之地吗?
他心里明白,这支三十人的小小的武装,就像一团被狂风恶浪由晋西吹过黄河的革命武装斗争的火种。搞好了,它可能很快燃成燎原之势;搞得不好,也可能顷刻熄灭。他感到自己肩头的担子很重很重。作为中共陕北特委负责人之一,作为安定县地方党的主要负责人,他觉得自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支援游击队,使这在敌人重兵“围剿”下,像一只带着创伤奋力飞过黄河的雄鹰,迅速恢复元气,在陕北高原上振翅高飞。他不光要求各区都送最好的党团员、青年参加游击队,连县委委员中,也确定赵福祥去游击队,以加强政治工作。同时,他已经派人把晋西游击队过河的消息报告了中共陕北特委书记赵伯平,希望特委派更多的同志参加游击队。他想,以往派那么多的好同志到敌人部队中去搞兵运,失败了再派,暴露了再设法打进去,牺牲了许多人,目的还不是想拉起一支武装。甲时总是稳健从事的马文瑞,这一回却表现得格外急迫。他认为这是关键时刻,就像运动场上的百米冲刺,任何一点迟疑,都可能带来追悔莫及的损失和失败。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和同志们一连好些天奔波在安定山中,直至把这第一批入伍的青年送走。
那一阵令人发颤的寒冷的夜风,倒启发他想到了游击队的给养问题。眼看着天凉了,马上就得考虑部队换季。这一带群众生活都很困难,也不知红彦他们有什么考虑。
在地方党组织的支持和帮助下,晋西游击队由过河时的三十人,迅速发展到一百多人,像一只勇猛矫健的雄鹰,顶风冒雨,翱翔在陕北高原上。部队扩充了兵员,一路行军,东打西进,转战在安定、安塞、延川、保安、横山及三边诸县约数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内。所到之处,袭击民团,打富济贫,镇压恶霸,宣传革命。一连数月,力克敌军。安塞平桥遭遇战,击毙敌军数人,余敌溃逃;保安安条岭战斗,奉命前来围剿的敌军三百余人被彻底击溃;营盘山战斗,击溃敌万宝山营及横山民团,缴枪五六十枝,俘敌三四十人;安定玉家湾战斗,全歼敌王牌骑兵排;瓦窑堡战斗,游击队主动出击,围城强攻,敌凭险拼命固守,虽未攻下,使敌大为震惊;雁门关战斗,游击队几乎活捉去榆林给井岳秀贺寿的敌旅长高双成。阎红彦、吴岱峰很能指挥打仗。他们一路带领部队,神出鬼没,日夜穿行于陕北山间,越战越勇,威震陕北,搞得井岳秀、高双成坐卧不安。
游击队转战中,派人转告安定县委,急需食盐和一些宣传用的纸张、粉笔和军号嘴儿之类的军需品。县委研究决定派慕嘉绩到瓦窑堡镇上买了送往部队。当时,刚刚打完玉家湾一仗,敌人派重兵来“围剿”。慕嘉绩置办好物品,走在路上遇到了敌人,被抓住搜出了纸张、粉笔和号嘴儿。
敌人严刑拷打,要他供出游击队去向,慕嘉绩宁死不招。敌人无奈,将他押到瓦窑堡枪杀,并将首级割下,悬于城门示众。文瑞得知慕嘉绩英勇就义的噩耗,悲痛万分。那大约是大革命失败后,敌人在陕北枪杀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慕嘉绩是吴堡人,对党的事业忠诚积极,做农运工作很有经验。他来安定之前,在吴堡县曾参与领导岔镇及附近数十村四五百农民群众,向贪赃枉法的县财政局长兼岔镇区区长薛有年和劣绅蒋时先进行斗争。来安定以后,他又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马文瑞对这位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的同志很赏识。为了支持红军游击队,安定县委失去了一位好同志,文瑞伤心地流了眼泪。多么忠诚积极的一个同志,从此便永远地失去了。当他活着的时候,他面对强敌,始终高扬着自己的头。当他牺牲后,他的头项被高高地悬挂在城门上。愚蠢的敌人,以为悬头示众可以镇压人民,但却不懂得,这一颗沾满鲜血的共产党员的头,像一团燃烧着的愤怒的烈火,进出城门的群众望着它,激发起的不是恐怖而是愤怒和仇恨,唤起的是人民反抗意识的觉醒!一个人倒下去,千百个人站起来了。游击队以更猛烈的战斗,打击着敌人。
晋西游击队的英勇战斗,使敌人吓破了胆。军阀井岳秀立即命令高双成纠集重兵围剿,妄图一举歼灭红军游击队。这时,游击队仍然尘战于延川清平川一带。敌步骑六七百人,荷枪实弹,以包围之势突袭而来。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游击队利用夜间雾大,由陡坡滑下突围,巧妙摆脱了敌人。敌人增兵,穷追不舍,游击队处境十分危险。为了避开敌人主力,游击队转战到陕甘边境开展游击战争。同时陕北特委设法报告中共陕西省委,晋西游击队己向陕甘边境转移,请求火速派人接应。
此处值得记述一笔的是,就在晋西游击队依靠陕北地方党组织和人民群众的支持,在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间大显身手,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另一支党领导的由高桂滋部起义部队组成的红24军近千名官兵在参谋长蒲子华(共产党员)等率领下,先在山西、内蒙古一带英勇转战一月有余,行军两千余里,沿途打了大小十多仗,击败了晋军、绥军的堵击和围追,一路发动群众,打上豪斗地主,摧毁了不少反动的地方政权和武装。后部队由山西河曲强渡黄河进入府谷十里长滩,歼敌两个连。遂设法寻找地方党组织,未获。部队军心不稳,在府谷黄甫、清水、木瓜村一带与井岳秀部86师和傅作义部骑兵激战,终因孤军作战,寡不敌众,蒲子华被捕。红24军全军覆没,起义失败。蒲子华〔绥德人这位优秀的共产党员,青年将领,被敌人押解到榆林第三监狱,井岳秀亲自审讯。井岳秀说:“蒲将军,你年轻,很有军事才干,只要你不当红军,我先给你一个团长干干。”子华说:“把你们这些反动军阀统统消灭,我就不当红军了。”井岳秀说:“你硬,我就把你在绥德的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全抓来杀了!”子华说:“你欠人民的血债越多,完蛋得就越快!”过后井岳秀又打发一绥德人来劝降,子华痛斥了那个家伙。井岳秀即令动刑。子华被打得遍体鳞伤,终不投降。1931年10月下旬的一天,蒲子华高喊:“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英勇就义,年仅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