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当我整天行走在陕北、陕甘边一带的绵绵群山中,我想象不来当年那驱逐阴冷和黑暗的正义之火是怎样在这空旷的山野中燃烧起来的。我在静夜中久久地凝望着美丽奇特的七星北斗,我想象不来那些勇敢而坚定的播火者是怀着怎样的一种信念来到这里的。山野的庄稼巳经收获,落叶乔木和灌木的叶子也都脱落。山峁和山洼都是光秃秃的一片苍黄--令人感到荒寂的苍黄色调。荒寂的氛围或许更适于沉思和想象吧。我的脑海中时常会出现一些很不寻常的画面。这些从时间概念上看,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不很连贯也不大清晰的人物和场景,像一条感情的链条,牵引关照着我亲近那一段不寻常的历史,进入昨天那艰辛悲壮的火烈生活。
偶尔有皂鹰缴嗷的叫声由高远的天空中飘落下来。除了这只远天里滑翔着的鹰,周围的一切都在荒寂中凝固着,像一座座喷吐过烈焰的火山。当年曾经辉煌过的一切,此刻都归于沉寂--透出庄严和肃穆的那种沉寂。烈火锻造出的过去,像一座丰碑凝固在这里;未曾用犁铧开垦过的土地静静躺在这里;一曲无声的歌谣潜含在这里;昨天全部的激越和悲壮渗透了每一掬黄土,流淌在隐没于沟壑深处的每一条溪流中。
啊,这一片土地,对于我们总有几分难割难舍的情意。史前的风雨,为这貌似贫瘠的土地深处埋藏下开采不完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昨天的岁月又为这深情的土地播下了永远抹煞不掉的历史荣耀。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们,在这片土地上将要干点什么?创造怎样的奇迹?
中国的版图上,当初的陕北、陕甘边只是西北大地的小小一角: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不上百万的人口。然而这却是一片奇特而颇具神秘色彩的土地。它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关注者和研究者。关于它的奇特和神秘,至今仍然不曾有过令人信服的破译。人们只是惊异,这么一块很不起眼的弹丸之地,古往今来,竟发生过那么多决定中国命运、影响民族发展趋势的大事件;竟产生和接纳了那么多改变和左右了历史进程的英雄和伟人。
我一连许多8子行走在这片不寻常的土地上,细细体察着。我激动地发现,脚下每一寸土地都闪烁着华夏文明的光亮。我在无数次的山洪冲刷过的河床上随手捡起一刃打磨精细的石斧,反复地把玩抚摸,仿佛还有先祖的体温隐约地留存着。我辨认着仰韶文化、龙山文化以及商周时期的青铜文化遗痕,刚刚穿越秦直道、汉长城,又逡巡于数不胜数的魏晋唐宋元明清诸代的墓葬石窟、塔楼屋宇之间。我的印象中,这一切一一人类进化演变的脉络和年轮,组合交织,形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历史的图腾。经历了无数次灾荒的揉躏和战乱的洗劫,这类乎道教“八卦图”般的图腾,反而更加清晰可辨了。
当年,大约在1936年2月初的一天吧,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曾经冒着漫天大雪站在我眼下所站的这座山头上。脚下也是这条仿佛大手笔的画家用一抹淡墨展现出来的气势恢弘的黄河。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一派苍黄,为茫茫大雪覆盖着。于是在伟人的胸中孕育了《沁园春·雪》的瑰丽不朽诗句。
那是中国大地最黑暗的岁月,也是中国革命最艰苦的年代。哲人兼诗人的毛泽东,在这燃烧起熊熊大火的西北一隅,看到了一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族的希望和曙光。“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釆;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毛泽东如此豪迈,也许正因为他身后拥有这奇特而神秘的绵绵群山。
半个多世纪以后,我站在黄河西岸的山头上,努力透过眼前的一派苍黄,想象着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奇妙景象。我的目光在每一座山、每一道沟、每一孔破旧的窑洞中寻觅,期望这古老的土地能留住时光和岁月的流逝,留住历史的脚步。我发现在风雨剥蚀了的山道上,留下了整整一代人的足迹。这伟大的足迹不光深深地印在老一辈幸存者的记忆中,也像天上的星辉一样,照耀着新一代的人们。它在亿万人的心头,耸起了一座丰碑。以后的曰子里,我将沿着其中一个人的足迹,去探寻曾经使那片土地辉煌到极致的秘密。
汽车朝北疾驶。窗外关中大平原为积雪覆盖着的麦田渐渐演变成了苍黄的山峦。他的平静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他感到有些燥热,索性把密封得很好的车窗降开一条细缝儿。立刻有冷风由窗外灌进来,尽情地吹在头上、脸上。他觉得心中有一种好久没有感觉到的痛快。车上的录音机里正放着女高音歌唱家负恩凤唱的陕北民歌,“一杆杆红旗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亲切而动人的歌声和旋律,顿时唤起了他对那一片故土的恋情。
这是1979年1月的一天,刚刚担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的马文瑞一到西安,立刻驱车去陕北。久违了那一片心中的热土,风尘仆仆的老革命回来啦。日夜思念着的英雄的人民呀,当年大家拥戴、敬仰的“马主席”又回来同老百姓一道过年呀。
窑洞土炕依旧是那样的温暖,油糕米酒依旧是那样酥脆香甜,一双双满是老茧的大手依旧是那么亲切有力,一张张像窑窗外面的山峦一样落着尘灰、布满皱褶的黑红的脸依旧像闹红那阵一样的热情诚挚。当他盘腿坐在延安枣园村农民的热炕上,亲热地拉谈着家常,吃着五谷杂粮精做的年茶饭,觉得就像投入母亲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他记不清了,当年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是在老乡的土窑热炕上度过。窑窗外面的川野里,每道峁、每架梁他都熟悉。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当他经历过长达五年的“监护”之后,重新回到曰夜思念着的这一片热土,心情实在难以平静。总觉得天空中依然响彻着“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总感到耳畔依旧回荡着呻吟和怒吼,枪炮与厮杀,更有那欢庆胜利的锣鼓与唢呐依然张扬着一种不灭的精神。
访问过一户又一户的群众,心情随之变得沉重起来。建国三十年了,人们的生活并不比当年边区的日子富裕。在街头遇到几个讨饭的老乡,一打问他们竟是来自自己的家乡一带。这深深地刺疼了这位六十六岁老人的心。他痛定思变,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就像当年驱逐黑暗一样赶走贫穷……
那片金色的土地呀,他对你恋情最深。在马文瑞一生中,最欢乐最痛苦的时刻,最荣耀最困难的日子,他都会惦念起陕北、陕甘边英雄的土地。那里洒下过他和他的战友们的鲜血和汗水,那里留下了他的童年的欢笑、眼泪和他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直到晚年,他还曰夜怀念着那片热土。他常常面对大海,倾听着海浪的喧嚣,便想起黄土高原上无穷无尽的山峦。遥远的、关于那片土地的深情的回忆,往往由这一时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