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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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934年三四月间,孙殿英部打宁夏。孙部是国民党的杂牌军,约有四五万兵。蒋介石排除异己,命其开至西北屯垦。到了宁夏地区,孙殿英想打下宁夏称王。由于兵力不足,便派人来三边联络。当时孙殿英部有共产党员南汉辰、葛纪运等在活动。孙殿英部派来的两个人,艾稚卿是共产党员,刘天民虽不是党员,但同情革命。他们的目的是联络谷连舫部和孙殿英部联合攻打宁夏,同时要找红26军,希望也与孙殿英部秘密合作。为此,艾稚卿找到过去便相识的杨国栋。

这天,杨国栋找到马文瑞说:“孙殿英部派人来了,想找红军,你看能不能同他们见面谈谈?”马文瑞心想这是一件好事,便表示同意。

当晚,杨国栋领着一个穿着长袍的人来见马文瑞,这人即是艾稚卿。谈话中得知他的父亲早些年曾在绥德当过县长。

艾稚卿说:“孙老殿为了打宁夏,想同咱们红军联系。”马文瑞说:“想联系可以,一个办法是你们自己去找,另一个办法是我想办法找。”艾稚卿说广我找也行,你得告诉我们路线。”马文瑞想了想说:“你自己去,行走不便,很难找到。还是由我给刘志丹写封信,派人去联络。”艾稚卿表示同意。

当晚,马文瑞伏在房东的小炕桌上,以党内书写密信的方式写道:志丹同志:

米脂相别,不觉巳数年,甚念。我受陕北特委派遣来三边谷连舫部搞兵运。适逢孙殿英部派人来,想同红26军合作打宁夏。

我以为此举有利于利用矛盾,各个击破,亦可乘机扩大红军,补充给养,促进兵运工作。请你接信后,考虑可否派人来三边见我,以便同孙部来人取得联系。

顺致革命敬礼!马文瑞这封用毛笔蘸着米汁写在黄裱纸上的密信,等到干了,便任何痕迹也不留在纸上。收信人接信后,把纸在火上一烤,字迹便显示出来。

信写好后,马文瑞派两位由神木来的农民(一个姓刘,一个姓高)去送信,并安顿说:“此信事关重大,望你们务必送到。”两位忠实的信使昼夜兼程赶到南梁,见到红军指挥员刘志丹。刘志丹展读后,完全同意马文瑞的意见,也认为是个打击敌人、发展红军的好机会,立即派曹士荣(保安人)为代表赴三边同马文瑞接头。

三边这面,马文瑞派出信使,立等刘志丹派人来联络,等来等去不见人来,心中很焦急。不料,曹士荣奉命出了南梁,路过保安时,上旦八寨子探家,被敌人发觉,逮捕杀害。还有个说法是曹士荣到了三边,找不到马文瑞,才返回保安的旦八寨子。反正是这边等了好久,终没见刘志丹派来的人。直到孙殿英打宁夏失败退了兵,也没见南梁有人来联络。后来,马文瑞到南梁见到刘志丹谈起此事,刘志丹说曹士荣是动摇了,才上的旦八寨子,不然他不会牺牲。”看来,这个人很可能根本没到三边找马文瑞。

孙殿英失败退兵之后不久,杨虎城命令谷连舫旅开进西安整编。这个情况来得突然,将马文瑞他们原定的工作部署完全打乱了。当下举行起义,把队伍拉出来显然是不成熟的。这种情况下,马文瑞完全可以离开三边,返回特委。但他考虑到谷连舫旅中有那么多党员同志,也有相当一些经过做工作思想趋于进步的兵士。如果他一走,前一段的努力便付诸东流。随军开拔,又是凶多吉少。最后,他还是下决心跟随部队去西安,打算到了西安后,设法找到当地党组织,做一交代,以便继续开展工作,自己则可返回陕北特委。

于是部队一开拔,马文瑞就跟着走。塞外边关的五六月间,清晨太阳尚未出山,寒气逼人。路边旷野一片霜白,人畜呵出的气,也像内地的冬天一样发白。部队穿着棉衣行军,也不觉得燥热。到中午,烈日当顶,又晒得人焦渴难耐。当地谚语云:“早穿皮袄午穿纱,晚上抱住火炉吃西瓜。”部队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发,沿长城线朝西南行进。一路上净是明沙碱滩,往往走大半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甚至看不到一棵树、一丛草、一片小水洼。加之多日天旱无雨,大风吹扬起官道上的黄尘,遮天蔽日,落得人满脸满身。尘土和着汗水变成了一层泥巴,伸手在脸上一搓,便是一堆泥卷。无论兵士官长,个个都变成了土神爷、泥猴子。除了眼睛是黑的牙是白的,全身都是黄的。就这样,部队的灰色军衣被沉沉的黄尘裹着,远远望去,像一团雾腾腾的黄云,在高原上滚动着。马文瑞和十多名党团员以及几十名已经开始倾向革命的士兵,被这黄云裹着朝西南方向漫移过去。部队行军的第一阶段是由三边到甘肃庆阳,其间有千里之遥,要穿越茫茫无际的鄂尔多斯高原,跃过蜿蜒的长城线,翻越绵绵子午岭。

这是一支骑兵,大部分人骑着马行军,速度可想而知。好在道路崎岖,有些路段骑兵也得拉马步行。马文瑞没有马,凭着两条腿同谷连纺的“马队”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遥遥无尽的“马拉松”赛跑。起初,他是随薛毓瑞连行走的。每天拂晓,部队尚未开拔,他就抢先出发了。晚上等他赶到宿营地,人家早己睡着了。很难想象,他孤独一人,是怎样迈开双脚,一步一步由那漫漫长途上行进过来的。开始一两天,是劲头十足,快步如飞,坚信自己的双腿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他并没想过,人的脚板再硬,也比不过钉着铁掌的马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催着自己跟上,跟上。三四天后,脚掌上打起许多血泡,一着地就钻心地疼。他便坐下来用路边的柠条剌儿挑泡放血,然后咬紧牙关,继续上路。到五六天以后,双腿肿起来了,像灌了铅一样沉。

这天拂晓,当东方天际刚刚透出微弱的亮光时,马文瑞便习惯性地一跃从蜷缩着的荒草窝中惊坐起来。他使劲用双手揉着困倦不堪的眼睛。这才感觉自己的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手摸摸胀满了裤管的浮肿的双腿,就像摸着两段倒在地上的树粧。他用拳头使劲捣一捣膝盖,也不觉得有什么感觉。他想动一动露在张了口的破鞋子外面的脚趾,起先竟然也没有办到。他顿时急得冒了一身冷汗。这该怎么办呢?他茫然四顾,周围依然是荒山旷野的黑暗与死寂。没有一户人家,甚至连一只鸟一个别的什么活物也不曾发现。由于双腿肿得厉害,昨日他没有赶上队伍的宿营地。有一阵子上山,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过来的。好几天没吃上一顿热饭了。野菜嚼糠炒面,把他的嘴和喉咙完全抗烂了。想喊一声也没有力气,甚至发不出声音。这时候,远远地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永远留在这空无一人的荒山旷野。他突然觉得有些悲伤,觉得很思念亲人,思念己经不在人世的母亲和祖母。

恍惚中觉得她们在朝自己招手。这是过去从未出现过的幻觉。他又突然想起无定河畔英勇就义的六烈士,觉得他们正并排站立在前面那道在晨曦里显现出轮廓的山梁上。顿时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挣扎着竟然站立了起来。这时,天色已亮,远远看到有青白的灶烟升起来,才知队伍就在前面,于是他拼命拉扯着双腿往前挪。

正午的太阳很毒。每走一步,都得咬紧牙关,付出全身的努力。看到路边有一片阴凉,他多么想坐下来歇一小会儿呀。但他警告自己,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他明白,一旦坐下来,自己会没有力气爬起来。坚持,只有坚持才是胜利。在最后两三天里,一到宿营地,他连东西也不想吃,就躺倒了。过度的劳累,连续不断的精神疲惫,使得睡眠已经无法恢复他的体力。每天,从一躺下直至第二天出发,他都处于昏睡状态。噩梦不断,痛苦不已。多亏部队中的同志们用热水替他烫脚敷腿,才使他在第二天不至于站不起来。那些日子,他觉得从未有过的艰苦,觉得自己很可能支持不下去。时常走着走着,就会眼冒金花,或是眼前漆黑一片,双腿打颤,几乎要昏倒。但他头脑很清醒,就是死,也要站着去死,不能倒下。一路上,也多亏了老百姓的救助。他翻山越岭走了十多天,终于追上在甘肃庆阳城驻扎下来短期休整的队伍。

这次长途急行军,给马文瑞留下了终生腿疾。“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说马文墙是“反党分子”,派人到西北地区调査,企图罗织罪名。

当派去的人坐着汽车经过了这一段路,了解了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很吃惊,也很感动,回来逢人便说:“就凭马部长为了搞兵运跟着敌人骑兵由三边走到庆阳的行动,也看得出他是豁出命来干革命的。”1994年秋天,笔者实地采访,也曾带足干粮、饮水,驱车由靖边经陕西定边、宁夏盐池、甘肃环县去庆阳,千里之遥一路所见,荒原茫茫,沟塾绵绵。敌人的骑兵经过了这一段行军,也还要休整,可见其艰辛。简直想象不来,马文瑞当初在没有后勤保障,甚至没有最起码的给养,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只身一人是怎样从这漫漫长途上挣扎过来的。

谷连舫骑兵旅在庆阳短期整训,马文瑞认为时机不可错过。为了借机行事,他冒着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化装打入敌军,住进薛毓瑞连。他情知此处南距西安只有四五百里,北距红26军所在的南梁地区仅有二三百里,如果队伍再一开拔,整个努力就前功尽弃。但眼下公开起义,条件并不成熟,弄得不好,会全体暴露。能不能采取“偷兵”的办法,把工作已经成熟的部队秘密拉出,送往南梁?马文瑞找来师发直,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师发直一听,完全赞同。两人随即商定,打算先拉出一个排。情况紧急,事不宜迟,各种准备工作立即动手紧张地进行。

如何拉出去呢?这是一个难题。庆阳是座古城。城池筑在三面环水的一座小山包上。谷连舫旅驻扎在城里。一到晚上,四门紧闭,且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大家商量结果,认为城门出不去,就设法从警戒相对松懈的城墙上过。当下,马文瑞带领师发直、王治岐、薛毓瑞以散步为名,登上城墙,观察地形,选择东门附近作为行动位置,制定了周密的行动计划。于是暗中预备几条粗绳。

这天夜里,四周一片漆黑。时刻一到,马文瑞亲自同师发直带着准备投奔红军的二十多人,背着十多枝好枪,避开敌人岗哨,偷偷摸上城墙。

借着星空的微光,看得见敌人的哨兵在不远处的岗楼周围抱着枪转游,连咳嗽吐痰声都听得清晰。哨兵的警惕性并不高,不停地就有人缩着脖子点火抽烟,烟火一闪一闪,像天边的一颗颗贼星。起义的战士们挨个儿伏在城墙垛口后边。茫茫四野,一片寂静。马文瑞透过垛口,望着西北的方向。那里黑糊糊一片是连绵的山岭。他知道刘志丹、吴岱峰等人在那里,红26军的主力在那里,红军武装开辟的红色根据地在那里。他也深知,南下失败后,正在恢复元气亟待发展的红军,多么需要补充兵员和枪支呀。这二十多个精壮小伙子和十多枝好枪到了南梁,志丹他们一定很高兴。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士兵全部集结完毕,马文瑞便命令师发直按计划开始行动。于是二十多名战士,被挨个从几丈高的城墙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预备的几条粗绳放了下去。战士们到了城外,就近隐蔽在城墙根的蒿草丛中。城墙上只剩下马文瑞、薛统瑞和师发直三人。脚下这道在黑暗中越发显得古老神秘的高高的城墙,就像是天地混沌时光明与黑暗的分水岭。离开这座城,便意味着投奔光明,留下来的人就得在黑暗中继续同魔鬼搏斗。此刻,平时性情刚强的师发直,突然握住马文瑞的手,很动情地说:“老马同志,我看咱们还是一齐走吧。你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弄不好,敌人会捉住你。”薛毓瑞也说:“对,你们还是一齐走吧。尔格这种情况下,能拉出一个排,也就很不容易。剩下的事情,由我伺机处理吧。”“不,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师发直同志。”马文瑞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还是按照预定计划,你先走。一定要把队伍拉上南梁,亲自交给刘志丹同志,代我问他好。”师发直见马文瑞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同意。临分手,三人都有些生死别离的感觉。师发直最后一个握着绳子滑下城墙,耳边还响着文瑞最后的叮咛:“路上操心,不能停,要日夜兼程赶到南梁。”三天以后,这一排战士在师发直带领下,成功到达南梁根据地,见到了刘志丹,随即编为合水游击队。从此,这支起义的队伍同主力红军一道,英勇战斗在陕甘边地区。师发直后来调任安塞游击队队长。他勇猛善战,身先士卒,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

再说师发直带着队伍走后,马文瑞考虑是否把薛毓瑞这个连二十来个人也拉出去,便同薛敏瑞商讨此事。而正在这时,敌营长突然派人来到薛毓瑞连,把薛毓瑞找去问:“听说你们连里最近住着个姓马的,他是个什么人?”薛毓瑞说:“他是教书的,我的熟人,到西安去,想随队伍走。”营长说你要注意此人,他是否要搞什么名堂?”薛毓瑞急忙回来转告马文瑞,要他提高警惕,以防出事。

原来师发直所率的一排人兵变出走后,敌人注意到马文瑞了。薛毓瑞感到情况紧急,焦虑不安地对马文瑞说:“我看来者不善,这该怎么办呢?”马文瑞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问:“毓瑞同志,你考虑你连能否举事?”薛毓瑞说:“本连只有二十来人,现在还没有什么枪支武器,拉出去也作用不大。加之敌人也许已有防备,弄得不好,很可能被包了饺子。”马文瑞听了,觉得他讲的倒也是实情,便说:“那好吧,就暂且按兵不动。”薛毓瑞一听,有些发急:“好老马,敌人注意你了,你得赶快离开,不然很危险。”马文瑞想了想说:“也好,我先离开此地,到宁县隐蔽。那里有我两个熟人,咱们到西安再见。”马文瑞当下做了一套新衣服,戴了个当地人惯戴的硬草帽,连夜化装离开庆阳到了宁县,住在熟人张逊谦、曹鸿宾处,每天注意暗中打探庆阳谷连舫部的情况。

张逊谦和曹鸿宾原先都是共产党员,参加过晋西游击队,眼下在宁县县政府任职员。宁县的县长是米脂人贺连城。他俩当时虽已脱离党和红军,但仍然同情革命,在食宿上给马文瑞提供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