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湾村后沟渠的岩缝中,有一眼清泠泠的山泉。泉水很甜,也很旺。人们在泉眼下面用石块砌起一座水塘,全村人就汲用塘中的清水。水用不完,就日夜由塘中自然溢出,在长满柳树的沟滩里流成一条小河。春季夏日阳光透过柳叶,照在蓝幽幽的河水中,洒在水边绿茵茵的草地上,小河湾就成了村里小孩子的极乐世界。淘气的大孩子们,当着洗衣捶布的女人,脱光衣服,用手捂着牛牛跳进水中嬉打。文瑞他们这些小孩子便在草地上采野花、捉蚂蚱玩。他生性很认真,又喜好安静。每当采到一把色泽鲜艳的野花或捉到一只遍身绿透的小蚂蚱,也不声张,只是悄悄蹲在那里认真地玩。起初他很仔细地把小花朵摆成方形或圆形的图案,不然就用潮湿的泥土筑一个小窝,把小妈蚱圈在里面,再用一片柳叶做门,堵在窝口上。一连大半天,他都这样独自聚精会神地玩着。水中嬉打的声音和捶布声仿佛都不存在。他心中只有他的小野花和妈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那世界的奇妙大人无论如何想象不来。在他童真的孩子眼睛里,一棵小草便是一株大树,一片柳叶便是一艘大船。筑好了城堡,用野花装扮起来,把小蚂蚱置于其间做国王,再用手指开挖一条渠,把河水引进来,让“大船”漂浮在水面上,再捉几只慌慌张张的小蚂蚁放在“船”上。蚂蚁害怕水,急切地在叶片上团团打转,他便用一根柴棍儿做船桨,划动着柳叶大船,围着城堡转圈圈。
他玩得有趣极了,有时连太阳落山也不知道,祖母站在捡畔上唤他回家吃饭也听不见,直到年长他十岁的大哥马文采跑下河湾牵了他的手,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乐园。
成年人往往由于生计多艰和困苦的磨难,模糊了童年的记忆,并不清楚游戏会给一个天真的儿童带来多么大的欢乐。而沉浸在游戏欢乐中的儿童,也不可能体验到成年人的种种忧伤和痛苦。
马家阳湾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却并不是能叫人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距村子不远的冯家渠,驻扎着一支队伍,老百姓称之为“民团”。说是维护地方治安,其实是刮民、扰民。隔三见五就要到村子里来吹胡子瞪眼,要吃要喝,惊得四邻不安,撵得鸡飞狗跳。村子的后山,却经常有土匪出没。说不定哪一天夜里,土匪就会临门绑票。匪首名叫李占魁,杀人放火,穷凶极恶,方圆几十里很有威名。谁家的小娃娃哭闹,大人就说:“快不敢,李占魁来了!”小娃娃就不敢再哭。
马文瑞的母亲很贤良也很漂亮。在性情暴躁的父亲面前,母亲永远都是一副温顺的性格。大约在生下他不久,母亲病了,面容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夜里不停地咳嗽,一整天总是愁眉不展,目光里隐匿着深重的痛苦。这给全家人,包括年幼的文瑞,心灵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每到夜晚,两个哥哥都到祖母窑里去睡,这边窑里便显出异常的冷清。昏黄的油灯光下,父亲总是背对着母亲,阴沉着脸蹴在炕棱上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文瑞很听话地盖着被子躺在母亲身边,眼瞅着油灯碗沿上那细细的棉捻燃烧着,发出嗞嗞的声音。母亲吃力地挺着身子靠墙坐着做针线活。她虽然生着病,手中的活却并不轻易丢开。昏黄的灯光,把母亲梳着纂儿的头影,映在窑窗上,耳坠不停地晃动,他看着很觉有趣。
转过眼时,却见母亲的脸上挂着泪珠。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便抬起手,轻轻替母亲擦拭那冰冷的泪水。这时,贤良的母亲停住手中的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哭泣着。幼小的他,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母亲的啜泣,终于惊动了父亲。他很不耐烦地把烟袋锅重重磕在炕棱上,然后跳下炕,走出窑门去了。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许多个夜晚,儿子都是伴随着母亲的眼泪进入梦乡。
母亲的病情日趋严重。到了冬季,整天躺在坑上不能下地了。不知请过多少回医生,吃了许多中药,总是不见好转的迹象。为了防止传染,文瑞被父亲抱到靠窑窗的前炕去睡。母亲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窑掌的炕上。每天早晨,当他一睁开眼睛,总看见一双痛苦忧郁的眼睛瞅着自己。
那是咳嗽了一夜的母亲。由于消瘦,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儿子望着母亲那殷切的充满忧虑和慈爱的眼睛,心中就有投入母亲怀抱的欲望产生。但父亲严厉的目光往往打消他想要亲近母亲的念头。
有一大,父亲上山了,文瑞从外面玩耍回来,一推门,就看见母亲背靠着窑掌坐在那里。母亲也看见了他,目光里的痛苦立即消失,充满了亲切和慈爱。那目光,对于小小的文瑞,是一个无声的召唤。他心中顿时又涌起那种想要投入母亲怀抱的愿望。他突然丢弃了手中的玩具,不顾一切地飞跑过去,爬上炕依偎到母亲怀里。他感到母亲搂着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仰起头,看见那双大眼睛里聚满了泪水。这一回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也哭了,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生怕有谁把母亲从自己身边抢走。过了一阵儿,窑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父亲。父亲气呼呼说:“谁叫你抱娃来。”说着就从母亲怀里把文瑞夺过去。文瑞大声哭喊着要妈妈。就在他被抱出门的那一瞬,回头看见母亲躺下身去,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他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喂鸡的祖母。
夜里起风了。寒风肆虐地吹打着驴圈棚的门栏,咯吱、咯吱地响着。文瑞被惊醒了,以为是土匪李占魁绑票来了,吓得缩在被筒里不敢做声。
在他童年的记忆中,有两件事情是最为可怕的:一件是山村的上空会有一种俗称“花豹”的大鸟突然飞临。这是一种异常凶猛的山鹰,是专事抓鸡,甚至抓食羊羔的凶手。特别是在初夏老母鸡引着小鸡的日子,它们会整天在村庄上空盘旋,寻机俯冲下来。母鸡为了保护小鸡,行动稍迟缓,往往成为它的爪中之物。那情形真正是惨不忍睹。因此,无论何时,当它在天空中一出现,槐树峁上拉话做计线活的女人们便尖声高喊:“喔--花豹来了!喔一花豹来了!”于是全村的女人都跟着齐声发出“防空警报”。大小鸡子闻讯,一齐都往鸡窝里钻。文瑞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很害怕,也像一只惊恐的小鸡拼命地往家里跑,嘴里还一股劲喊“花豹来了,花豹来了”。在他的心中,花豹是一种连小娃娃也不放过的恶神。然而花豹的恶又远不及背枪提棍的衙役和团丁。他们时常来村中骚扰,只是没有人敢像对付花豹那样高喊。他们总像是一阵黄风,出现在沟岔口上。他们一出现,槐树峁上聚集着的人便主动散开。文瑞随着大人们往回跑,后面远远地传来凶狠的叫骂声。他喘着粗气跑进门,高声对祖母说:“催粮的来了!”祖母见他跑得变脸失色,便搂着他说:“我娃不怕,催粮的不打娃娃。”但那些凶神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他依然还是惧怕,躲在母亲躺着的后炕锅台圪谤,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胸中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咚咚直跳。心想要不了多久,龙门上的铁扣环,就要被人捣得哗哗乱响了。
母亲的病是一天天恶化着。听祖母说患的是“干子病”肺结核八这在当时就像癌症一样不可救药。他常常在静夜里被母亲痛苦的咳嗽声惊醒。到后来,时常被请来的那类医术拙劣的土郎中也不见来了。母亲已拒绝服药,只是日夜躺在炕上呻吟咳嗽。病痛中的母亲一年前还生下了弟弟。小弟弟不懂事,时常拼命地哭着要妈妈。文瑞便死死抓住他,以免掉到炕棱下面去。小弟弟嘶哑的哭声把重病在身的母亲的心都要撕碎了。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被抱到祖母窑里的炕上。他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上午,他正在河湾里玩耍,远远听见村子里传来很可怕的哭声。他顿生一种不祥的念头。跑回家一看,自家的院子里有许多衣襟上挽着红布条儿的人忙着进进出出。性情怪僻的父亲,脸色阴黑着蹴在大门口。父亲平0总是一副威严的面孔,仿佛老是生着谁的气。这回看见文瑞,一反常态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把他揽在怀里,生着胡碴儿的脸,颤栗着亲了亲他,眼眶里聚满了苦涩的泪水。文瑞对父亲有些生硬的反常举动很不习惯,更闻不惯他身上散发着的那种呛人的旱烟味。他叫喊着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窑里去找母亲。刚走到窑门口就见母亲穿着新衣服,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块门板上,一双穿了新鞋的小脚冲着门,并得很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怯怯地倚在门框上,吃惊地望着睡着了一样的母亲。祖母见状,急忙抱起他往外走。他这才记起哭喊着要妈妈,双手拼命地揪扯着祖母的衣襟,双脚蹬踢着哭喊。然而无论他怎样挣扎,到底再没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病逝了,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暖慈样的眼睛了。
不满三岁的文瑞,从此失去了母亲。在众人眼里,他成了无人心疼的没娘的娃娃。祖母承担起抚养他的义务。祖母很要强,也似乎有意要让众人看一看,我们没娘的娃娃并不是没人心疼。
离文瑞家捡畔不远,那个长着一株老槐树的土峁,是阳湾村人喜欢聚集的地方。夏天那里风头高,又有槐树遮阴,是乘凉拉话的好去处。冬季,只要东山顶上的太阳一冒花,首先照在槐树峁上,又是晒阳阳的好地场。
文瑞失去了母亲,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他已经无心到河湾草地上采野花捉蚂蚱了,时常坐在槐树峁上的人堆里,悄悄瞪着眼睛听大人拉话,或是双手托着腮,遥望着远处被朝阳涂抹成一片橘红的山峁出神。每当半前晌时,祖母就端着饭碗,扭着一双小脚艰难地爬上土尚,把饭碗递在文瑞手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着那只碗,发现里面又是卧着两个荷包蛋,冒着香气儿的汤面上漂着葱末儿油花。文瑞低头吃着荷包蛋,祖母的眼光一直关注着他,直到他吃完了,这才收起碗筷一声不响地离去。
众人的目光里都暗含着感动。那些有娘却没有鸡蛋吃的小伙伴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几十年后,回想起童年的往事,他还深情地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但并没有失去母爱,我的母爱来自老祖母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抚育。”幼年丧母的孤独和痛苦,渐渐在祖母的温存疼爱中消失了。每天晚上,他都依偎着祖母躺在温暖的炕上。祖母有时纺线。纺车的嗡嗡声像一曲动听的歌谣。他听着听着,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窑窗上己经照耀着阳光。更多的时候,祖母就着油灯做计线,多数是给文瑞做鞋缝衣哩。她总是让文瑞的衣服穿得整齐干净,哪怕是一块补丁,也要缝得平平整整。她为他做针线,像当年做嫁妆绣花一样精心,由此养成的整齐干净的习惯,影响了文瑞的一生。
祖母疼爱文瑞,他也很懂事理。小小年纪,从来不同小伙伴们斗阵。三四岁的时候,走路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用手拍打身上的土。祖母看不见纫针,他帮祖母纫。大嫂推碾磨,他用一根柳条子帮着吆驴。秋季院子里晾着新打的粮食,他就一刻不停地帮着祖母驱赶那些溜进来偷吃的鸡。失去母亲的文瑞,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他的眼睛里,总有许多要帮着大人去做的活儿,游戏的乐趣渐渐淡漠了。祖母总是夸他,从来没有训过他一句。
生活中的乐趣还是有许多。每逢年末腊月二十三这天,该祭灶神爷了,这是文瑞最感有趣的日子。往年都是母亲和祖母一齐祭,如今母亲殁了,祖母便领着刚过门的大嫂祭。每逢这时,祖父就要重复一遍他那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可别小看这灶神爷,他是玉皇大帝派到凡间的管事。官职虽小,能主一家祸福。大凡家事不和、抛米洒面、不孝敬老人、不洁不净、不贤不惠的事,灶神爷都要弹嫌……”往下的话,文瑞几乎能背出来。他便知道这个贴在墙上的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看着慈眉善眼的灶神爷爷的厉害。寻常百姓,特别是家庭主妇,对灶神爷倍加敬畏。据说腊月二十三这天,灶神爷要回天宫给玉皇大帝述职,到夜晚方能回来。于是这天清晨和傍晚,家家户户都要送迎,统称为“祭”。祖父的故事,通过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灶神,把天上人间连在一起。文瑞望望天空,再看看地上,感到很神秘,也很有趣。祖父讲着灶神的故事时,祖母己经点起了香火。香案正对的墙上,贴了从周家检镇上买来的套色木刻的灶神像,两边是一副对子,写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案板上摆着米糖、红枣和花生。祖母领着大嫂跪在案前,两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如有不妥不到之处,请灶神爷包涵,见了老天爷,只说好,勿说歪……”文瑞听得有趣,禁不住吃吃地笑。祖母忙说憨娃娃,不敢笑!一笑,灶神爷的口就封不住了。”文瑞咬着嘴唇,不敢再笑。
祭过了灶神,年味儿一天天浓了。文瑞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祖母,看她和大嫂拆被洗衣、打扫窑屋庭院、糊窗裱墙、剪贴窗花。父亲和大哥则忙着杀猪宰羊做豆腐泡豆芽。一直忙到年三十,等到祖父把写好的对子贴起来,大家这才穿了新衣服,欢天喜地,坐享其成。在他的记忆中,祖母和大嫂做的年茶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食。那种五谷杂粮和农家土产制作的美味佳肴,只能在记忆中寻找回来。
母亲病故后,父亲的性情更古怪了,动辄暴跳如雷,又染上了大烟瘾。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冒掌柜”。他发脾气骂了人,就闷在炕上抽大烟。
烟毒损害了这个精壮庄稼汉的健康,也消磨了他由祖父那里承袭来的勤俭治家的志气。主持着农事的父亲,常常把亟待料理的活计丢弃在脑后。
家境渐渐入不敷出。文瑞七岁那年,5月初,羊圈中的危窑塌下来压死了所有的羊子;紧接着又病死了牛和驴。7月暴雨,大理河水飞涨,周家-上的商号被淹,货物全被冲走。天灾人祸,顷刻之间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公盛源”家从此家道中落。村中有好事者言:“文瑞的母亲是福人,有福之人一走,家业必败,叫做人死财散。”父亲对此深信不疑。年近花甲的祖父,面对这种境况,再也鼓不起奋发的勇气,只能唉声叹气,坐以待穷。家一受穷,人也难以和顺。紧接着就是分家。一个穷家分为两门。祖母跟了叔父,文瑞当然只能随父亲这一门。祖母从此不能照料他了。他依靠别人抚养的多灾多难的童年也就随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