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的同志们听说马文瑞回来了,纷纷前来看望。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月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流血牺牲,革命者每时每刻都可能献身革命。
因此,战友和同志的久别重逢就显得像过节日一样重要。于是,那个寒冷的陕北早春的夜晚,同志们兴致勃勃地一直拉谈到深夜。“马文瑞同志,听说你还只身进过一次延安城,同东北军的一个团长长谈过一次,那个团长长得什么样子?”“听说你交了不少东北军的朋友,连他们的营长都听你指挥,真有这事?”“延长县有个西北军的连长抽大烟,让你训得头也抬不起来,这是真的吗?”人们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马文瑞万万没有想到,原本默默无闻的白军争取工作,竟然在苏区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再下来,他几乎听不清人们的话题,只感到人们相互间的心心相印。处在那种热烈而亲近的气氛中,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静的马文瑞,心里却十分感动。这种同志加兄弟式的温暖,使他产生一种回到久别的家一样的感觉,体会到和亲人重逢的气氛。窑洞、热炕和春风拂面一样的轻声交谈、嘘寒问暖和充满真诚情谊的目光,使他周身的热血都舒缓地流淌着,一切郁闷、委屈和因艰苦工作带来的倦怠以及长途跋涉造成的疲劳统统烟消云散了,只有一种安全感,一种幸福感,一种处在信任和友谊包围之中的宽慰,一种革命同志团结友爱的神奇的力量。他感到,在这样的气氛中,每个人的灵魂,都经过友爱的洗礼,会变得很单纯、很干净的,头脑里种种个人主义和非无产阶级思想的锈斑会自行脱落,而被镀上一层纯金的颜色。这种人际关系,只有在革命队伍内部才可能有的,只有在党内生活很正常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
第二天早晨,当马文瑞与马明方在蜿蜒东去的蟠龙河畔迎着朝阳散步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仍然保留在心中。他们注意到了脚下的这条小河,它被严寒封冻着,但汩汩的流水却从坚冰下面发出悦耳清响。他们谁也不说话,一边迈步朝前,一边倾听着河水流淌发出的声音,那是最真实最动听的音乐,只有从艰辛和坎坷中过来的人们才能听得懂,才会被它感动。
“文瑞,你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想法?”“有可能的话,我想离职到中央党校学习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己经做了多年实际工作,虽然也注意学习,但理论水平不高,很有必要静下心来系统地学一学马列主义理论。”“这个想法不错,”马明方说。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脸色变得很苍白,咬紧牙关,显出很痛苦的样子。马文瑞忙扶住他,知道明方的胃病又犯了。好些年了,他有病就这样硬拖着。马文瑞突然想起了郭滴人……便担忧地说:“明方呀,你的病可不能再拖了,得找个好大夫,或是到外面去彻底治疗。不然拖下去可不是小事情。”马明方用双手按着肚子,强打精神说:“不要紧,我这是老毛病了,一着凉就发作,过一阵子也就没事了。”马文瑞不无埋怨地说:“不是没事了,病根子实际还在。经过治疗,除了病根儿,再投入工作也不迟嘛。”马明方点点头说:“好吧,我瞅个机会。”两个人并肩慢慢走去,开始谁也不再说话。坚冰下面的流水依旧汩汩地流淌着,他们却听不见了。流水的歌唱对于革命者来讲,显然属于超越现实的音乐。当他们讨论着现实问题的时候,他们的感觉和思维是属于现实的,任何富有浪漫色彩的自我意识,都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937年1月的延安城是热烈而沸腾的。东北军撤走了,红军来了!清凉山的岩崖上虽然还悬挂着白皑皑的冰瀑,宝塔山背洼上的积雪尚未消尽,但这座曾被白军长期盘踞的古城却己经令人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春潮由保安周河川越过桃湾岭吹到了延安城!毛主席、党中央来了,延安城欢腾起来。提早解冻了的延河水为风尘仆仆的革命领袖接风洗尘。高高的凤凰山张开羽翼,接纳了中国革命的司令部。延安的街市,顿时充满了生机。在南门、北门、大东门和小东门的城门洞口上,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麻包墙和铁丝网了,看不到穿着灰皮持枪横立的凶神一般盘查行人的白军哨兵了。人们惊奇地发现,衣着整洁的红军战士和头戴毡帽、穿着老百姓一样的黑布棉袄子的赤卫军站在城门口上,不停地给进城赶集办事的老百姓举手行礼!“人民的子弟兵,热爱老百姓!”人们第一次在古城墙上看到了这样一句口号。许多没有到过延安的人,也赶几十里上百里的路,吆着毛驴子走延安,专为看一眼红军,听一听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
马文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蟠龙镇来到延安城里。他是到中共中央党校报到参加学习的。为了适应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需要,中共中央决定撤销西北苏区的陕北省、陕甘宁省、陕甘省,将苏区改名为陕甘宁特区,成立特区党委,由郭洪涛担任特区党委书记。陕甘宁特区党委根据马文瑞的请求,确定他到中央党校学习。
当他走过东关,涉过延河上的列石,走进大东门时,一路所看所感一延安城巨大的变化很是叫他吃惊。几个月以前还是剑拔弩张,充满了战争气氛又死气沉沉,令老百姓胆战心惊的这座历尽沧桑的西北边城,竟然变得如此和平安宁,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河滩里有战士饮马,有青年歌唱,有老百姓喜气洋洋地围在路边观看红军和政府张贴的布告。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开着铺门,生意买卖格外兴隆。十字街上有红军的宣传队在敲谬打鼓演戏宣传。闹秧歌看热闹的人们,特别是婆姨和娃娃们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兴高采烈,连空气和阳光都似乎变得清新而温暖起来。马文瑞强烈地意识到,党中央和红军真像是和平与幸福的天使。哪里有了共产党和红军,哪里的天空就会变得一片晴和,哪里的人民才能摆脱战乱,安居乐业。此刻,拉马走在延安的大街上,他心中产生一种欣慰的自豪,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艰苦奋斗十多年的事业,已经隐隐约约地能看得到胜利的曙色了。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不知不觉的踩在黄土的街道上的脚步也就迈得更加坚定有力了。几个月以前冒险进延安时,他心中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如今革命者走进延安城,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心中的愉快那是难以言表的。他一气儿走到特区党委,遇到许多熟识的同志。大家见了面,围坐在一起拉话,都很亲热。
“文瑞同志,你回来了?”“嗯,我是来上中央党校的。”“中央党校设在桥儿沟,校长是李维汉同志。”“听说红军大学由毛主席和中央领导亲自授课。”“这可是咱们的黄埔军校。文瑞,你干脆申请上红军大学吧。”一听有毛泽东讲课,马文瑞动了心。红军大学成立大会上,他曾听过毛泽东的演讲。毛泽东自己就讲,红军大学,就是我们党的“黄埔军校”。后来红军大学随中央迁往保安,培养训练了不少红军干部。马文瑞觉得,自己虽不在军队工作,但搞地方党政工作,也得懂军事,尽量多掌握一点军事知识,对工作也是很有补益的。他当下便向组织要求去红军大学学习。组织上同意了!他别提有多高兴,立即赶往红军大学报到。此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红军大学改名为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
延安,当它成为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所在地以后,就变得举世闻名,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强大的吸引力。延安成为光明和正义的象征,许多人向往延安。一时间,由国统区、沦陷区甚至远在海外的进步青年和爱国人士,冲破层层封锁和阻力奔赴革命的圣地延安。那是多么动人而又壮观的景象啊!犹若千川归海,百凤朝阳,人们怀着抗日救国的满腔热血,怀着追求真理和光明的渴望,怀着对共产党和毛泽东的信赖和敬仰……啊,延安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千千万万优秀的中华儿女。
当时,“抗大”作为中国革命的最高学府,把从外面来的部分学生、知识分子和少数国民党政府的职员编为第四大队。大队长为聂鹤亭,政治委员为董必武,下分九、十、十一三个队。九队学生文化程度较高,有一些党内老同志,如刘文玉、李铁伦也在其中学匁,马文瑞就被编在九队。
四大队设党总支,书记为邓颖东(原红四方面军干部〕,李铁伦为组织委员,马文瑞担任宣传委员。在董必武领导下工作和学习,马文瑞感到很愉快。抗大学员中有三十五名女生,是首批由国统区进入延安的青年学生。这些由大都市来到延安的女青年,在延安城里一出现,很是引人注目。她们活泼热情,天真烂漫,像盛开着的一束束山丹丹花,整天歌声不断,笑声不断,给圣地延安增添了新的活力和美丽的色彩,也给那些尚未恋爱结婚的年轻的“老革命”们增添了几分“幸福的烦恼”。后来与马文瑞恋爱结婚的孙铭,就是这三十五朵山丹丹花中的一朵。她被编在十一队,和马文瑞他们同住在延安城东清凉山下,只是两人开始相互并不认识。
“抗大”的学习生活是紧张而充实的。开设的课程有军事课、政治课,以政治课为主。九队的政治理论课有四门,即:哲学,由毛泽东主讲;马列主义基础,由秦邦宪主讲;政治经济学,由张国焘主讲;中国革命问题,由张如心主讲。
延安的驻军是纪律严明的。机关和学校,也过着军事化的生活。每天早晨,天刚透亮,司号员吹响了起床的号角,晨雾笼罩着的延安城醒来了。人们一睁开眼睛,首先想到的是令人兴奋的充满意义的一天开始了。马文瑞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穿好了军装。他仔细把军帽戴得很端正,扣好领口上的风纪扣,又扎起皮带,打好裹腿,腰板挺直地跑到院子里集合。队伍集合起来,报过人数,被带到操场上操练。这时候,他远远地望见延河对岸宝塔山背后的天空开始泛出浅红的颜色。早晨的湿漉漉的雾气,在一支支操练的队伍此起彼伏的号子声中开始慢慢地升腾消散着。
延安的早晨啊,是在嘹亮的军号声中来临的;延安的朝阳啊,又是在部队、机关干部和各校学员的操练声中呼唤出来的。当第一缕阳光把金红的颜色染上凤凰山巅,染在古城墙上的时候,延河两岸开始洋溢着欢歌笑语。刚刚散操的人们开始打水洗漱。整个河滩和清清的流水都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空气新鲜而清爽,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愉快。特别是那些刚刚由国统区和沦陷区来的人们,心情格外的舒畅。人们正说笑着,突然有人轻声喊道:“哎,你们看谁来了?”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远见一个中等身材穿军装扎皮带的人拉着一匹枣红马走过来。马文瑞认出来了,那是朱德在遛马。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朱德与他心爱的战马披着朝霞缓缓地走过来,长长的影子,清晰地印在褐色平整的土地上。远处是高大结实的城墙和巍然耸立着的凤凰山,阳光照耀下,层次分明地衬托出一个老军人征战小憩的风采。当他牵马走到河边上时,人和马的影子又反映到了水中。马儿低头饮着清清的河水,朱德把马缰递给年轻的警卫员,向周围的人们点头微笑致意,然后立在河边拉开架势开始打一套太极拳。总司令和每一个普通的战士一样,尽情地享受着延安早晨的清爽和静谧,接受着革命圣地空气和阳光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