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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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民国初年,陕北山区的教育,较之清末年间,已经大有改观。除了榆林、绥德办有省立中学或师范,各县也都办起一两所高等小学。教学的内容,也由原先那种只讲“四书”、“五经”的旧学,改进为学习国文、算术和自然、地理一类的新学。连有些偏远乡村,也开始办起公立的初等小学。马家坪小学,就属于这一类学校。然而多数农家子弟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文瑞要念书了,最高兴的人是他的祖母。她一连熬了好几夜,用自己亲手织染的爽蓝老布,给文瑞缝了一身新衣服,一个新书包。她要让文瑞穿得体体面面走到人前里,要让先生和学生们都看见,我们文瑞有人心疼哩。年迈多病的老祖母,她心中怀着一个多么善良美好的愿望呀。一连几夜,她守着油灯飞针走线。贤惠爽直的大嫂,为他赶做一双结实的新鞋,亲手给他穿到脚上。

临报名那天早上,他家的小院里像过喜事一样。祖母和大嫂天不亮就起来忙活。文瑞洗了脸,乂让祖母修剪手指甲,然后才穿上新衣新鞋,背上新书包。祖母和大嫂眼里,那个受苦熬累的小羊倌,转眼变成了斯斯文文、富富泰泰的学生娃儿。祖母心疼地摸着他的头说:“娃娃呀,到了学堂可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文瑞紧咬嘴唇,像大人那样自信地点点头。大嫂替他扣着衣领上的扣子说:“好兄弟,念书可要操心哩!你大哥为你念书,跟咱大恼得话也不说。赶明儿考个头名状元郎,好让你大哥脸上也光彩。”文瑞听得眼睛湿润了。他心中很感激大哥。他也听到有人说他是祖母幸大的娃娃,念书肯定吃不下苦。他心里早已下决心,定要念出个样子,让众人看一看。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有两只喜鹊落到龙门楼上叽叽喳喳叫。祖母喜得说:“这是给咱文瑞贺喜哩!”吃罢早饭,祖父手里端着水烟袋,笑眯眯地牵着文瑞的手出了大门。正是春暖花开时,天气很晴朗。祖父一路显得很兴奋,逢人便说:“我们文瑞今儿报名念书呀。”人家听了,当然表示祝贺。有笑着用异样的目光看文瑞的,那分明是说:“念书顶什么,龙生龙,凤生凤,冒掌柜的儿子,还能念成个书?”遇到这类目光,文瑞的脸呼地就红了。他理解那讥笑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全部意思。

马家坪村在沟道里,距离阳湾不到二里路。学校设在大路边的一孔石窑里,据说原先是个店铺,店号“协盛昌”。掌柜的姓高,人倒还务正,时常外出进货,雇了个伙计守店铺。这伙计本是掌柜的一门远亲,外貌看着挺老实,暗里有个好“串门子”的毛病。那年间,店铺的生意本来就不行。掌柜的一出门,伙计干脆扛上整匹的布往姘头窑里钻。没有多久,“协盛昌”倒闭,这才改办成学校。教书先生叫董文华,二十来岁,刚从绥师预科结业,穿着破旧的长衫,留着“洋楼”,这在许多人脑后还拖着辫子的民国初年,很是与众不同。那天,祖父领着文瑞一见董先生,便说:

“给先生磕头。”文瑞刚要下跪,先生忙说:“咱是新学,不兴磕头。”祖父问:“不磕头咋办?”董先生说:“鞠躬行礼就很好嘛。”文瑞赶忙弯下腰,深深给先生鞠一躬。旁边围观的学生中,有人吃吃地偷着笑,文瑞脸红了。

学校没有桌発。六七个学生自带炕桌,坐在窑掌炕上听课。

“我中华,在东亚,人口多,土地大……”董先生一句一句领着念,头一阵读书声惊飞了窑压檐下的一窝麻雀,也打破了小山村的沉寂。

窑里的光线很暗。先生背朝门立着,学生看不清先生的脸。有调皮者以为先生同样看不见自己,便乘机交头接耳,往往被先生训斥。董先生对那些生性淘气又屡教不改的学生很头疼,时常摇着头说:“朽木不可雕也!”调皮学生背转先生,就摇头晃脑学说这句话。

马文瑞听讲很认真。下课了,同学们都呐喊着拥到门外的枣树林中去玩耍,他还伏在炕桌上,眼睛盯着课本,用右手的食指在炕桌上摹写生字。他的与众不同的表现,董先生注意到了。董先生渐渐喜欢起这个举止端庄、刻苦用功的学生来。

有一天下课后,文瑞照例伏在桌上摹写生字。董先生走过来,他竟然毫无觉察。比起以前自学过的《百家姓》和《三字经》,文瑞觉得这些充满新鲜知识和爱国思想的国文、算术、自然、地理对他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他从那里面,看到了黄土山峦以外多姿多彩的世界。此刻,当他一抬头,发现董先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先生说:“嗯,这个办法不错,省纸省墨,只是时间长了,手指头可受不了呀!”说着捉住文瑞的右手食指,见指头上早已磨出一层茧,书桌上经常写字的那地方,居然也磨得凹下去了。

功夫不负苦心人。文瑞的各门功课,每学期都是名列第一。他练毛笔字也很认真,习字本上总是画满了大红圈。先生时常夸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读小学三年级时,马家坪小学合并到了后沟五里路外的吴家塌。马文瑞随之转入条件较好的吴家塌小学。学校有个供学生课外阅读的阅览室。他就像“跑青”的羊子,发现了阳圪速里的一片青草,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过期的报纸杂志和印制虽粗糙、内容却新鲜有趣的书籍。其中有一份《民报》,充满了新兴的民主思想。这些课外读物,在一个乡村儿童面前,打开了窥视外界的窗户。他开始懂得“辛亥革命”,知道有一个名叫孙中山的神情严肃的南方人,领导他的同盟会员高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推翻清朝皇帝,建立了中华民国。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国家叫俄国,俄国有个名叫列宁的人,领导那里的无产阶级举行十月革命,推翻了沙皇政府统治,建立了苏联。新生的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有许多新鲜事物,更是他闻所未闻。这些新知,在一个小学生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人识字念书,不应该只是为了争气向善,荣宗耀祖,而应当树立远大目标。从此,这个平日在同学和先生看来总是沉默寡言、埋头读书的好学生,内心却变得不平静、不安分起来。除了读书,他开始认真地观察审视周围的一切。他发现虽然已“民国”了好几年,不少男人脑后依旧拖着辫子;女人照例要缠成小脚;种大烟抽大烟照例还是一种时尚;放高利贷、纳妾娶小、买卖婚姻这些孙中山先生深恶痛绝的陈规旧习照样畅行无阻。土匪仍然在地方上搂粮绑票,换上了黑制服的衙役团丁照样还是手提棍棒在乡间欺压百姓。于是,在平顶子老百姓眼里,无论城头飘舞的是锦缎“龙旗”,还是绸布“青天白曰满地红”,大体上还是“王皮照旧”。四周依然是一片“封建死水”。他感到十分的压抑苦闷。这就像许多人一同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多数人都昏睡着,有一个人醒来了,当他睁开眼,看到周围竟然是漆黑一片,便觉透不过气。这种痛苦,是昏睡者所没有的。

不久,学校放了暑假。文瑞帮着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农活,就一个人躲在龙门上的阁楼里读书。于是就发生了前面已经忆及的那一段情形。那些堆积在阁楼上的散发着苦味的药渣,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怀念。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己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脸和手几乎消瘦苍白得有些透明。直至今天,文瑞才意识到,杀死母亲的凶手岂止是疾病,也有那可怕的“封建死水”。他想到,当母亲一来到这个世界,就伴随着接踵而来的苦难。当她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娃娃,外祖母就不得不流着眼泪把她娇嫩的脚心用瓷片儿划破,再用生白布把那血肉模糊的脚紧紧缠起来。母亲拼命地哭喊挣扎,外祖母却不能丝毫手软,因为不把双脚缠成“三寸金莲”,就等于害了娃的一生。母亲一开始缠脚,她的天真活泼的童年也就结束,再也不能和男娃娃一起蹦跳着上山挖苦菜捡柴草了,整天都得像老婆婆坐炕那样,把两只上着“酷刑”的脚压在屁股下面。从三四岁就开始学着绣花做针线。到了十三四岁,双脚的骨骼已经扭曲定型,也就到了问婆家的时候。由父母包办,媒妁牵线,定上一门“布袋亲”。丈夫是红脸黑脸、光脸麻子,一概不知。再等两年,即被梳起纂儿,蒙上盖头,用毛驴子响吹戏打地引过门去。从此生儿育女、操磨劳累、忍气吞声,接下来就是过早地衰老生病,草草完结短暂而苦难的一生。没有自由,没有欢乐,也没有资格接受文化教育。文瑞从自己母亲的不幸遭遇中,看清了旧中国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的黑暗。这是以后成长为革命者的马文瑞思想进步的一个重要开端。他更加向往苏联那种平等自由和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他突然觉得自己负有一种责任,暗暗下决心,要让更多的人们意识到自己命运的不幸和造成这种不幸的根源。他要让人们都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为另一种美好的生活奋斗着。

从此,整天躲在龙门楼上看书的马文瑞,开始出现在槐树峁上乘凉拉话的人堆里。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学生,开始绘声绘色地给小伙伴们讲述“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孙中山和列宁,被他夸得比老爷庙里的关老爷还能行。苏联人的光景,被他描绘得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样。他的故事,不光迷住了猴娃娃,也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力。这引起了那个一贯受人尊重的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的不满。

一次,文瑞正按照《民报》上看来的意思,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给人们宣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他说:“三民主义,是指民族、民权、民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便是三民主义赋予辛亥革命的历史任务,也就是主张同时在我们中国进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譬如说推翻清朝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使人人自由平等,耕者均有其田,老百姓都有饱饭吃,有暖窑热炕睡,官兵不扰民,土匪不上门……”他正讲得来劲儿,人们也听得认真,突然那个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打断他的话问道:“哎,你娃说那三民主义那么好,为甚民国好几年了,咱阳湾、吴家岔、吴家塌,包括咱米脂西南区,咋还和前清一模一样?”众人听得都瞪了眼睛等他回答。文瑞不慌不忙说:“对呀,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就好比是好的种子,咱米脂西南区,咱马家阳湾村就好比是土地。种子再好不种到地里,就长不出好庄稼。咱不能把好种子装在枕头布袋里,睡在炕圪谤里梦庄稼呀!”文瑞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长胡子老汉伸出大拇指夸奖道:“说得好,像是马沼兰的孙子。怪不得,你娃讲这三民主义,就是给咱瞎老百姓脑子里下籽种哩。嗯,是这么个理,看起来,咱马家阳湾又要出一条好汉啦。自打同治年以来,咱阳湾总共也就出过两条好汉,同治年出了个好汉马茂泰,那人生得膀宽腰圆,练得一手好拳脚,抖起威风,十几个原封后生难以近身。马茂泰马老先生,那是个武人,靠冒拳头打抱不平,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声。后来到了光绪年,这众人知道,就出了个知书达礼的马沼兰,这人四渠精细,事理通达,远近有名真君子。眼下到了民国手里,我看文瑞这娃……”好说古朝的老汉,一打开话匣子就收揽不住。文瑞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早悄悄溜回窑里看书去了。

学校收了忙假,马文瑞一返校,就与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他把自己读过的那些有趣的书刊和文章推荐给大伙阅读,然后在一起讨论心得体会。大伙感到思想进步很大。随后他们又商量着在民众中开展演讲活动,通过演讲,把民主进步的思想传播开去。

秋去冬来。山里的农民忙完了秋收,时令也就进入冬闲。一道沟里,较大些的村子就传来排练秧歌的锣鼓声。这是春节的序幕,也是辛苦劳作了一年的贫苦农民最欢乐的时节。沉寂的山村在锣鼓和说唱声里开始活跃起来。这样的时候,连土匪也会停止骚扰。吴家塌是个大村。村里排练秧歌的地场在公共的场院里。这天风和日暖,除了闹秧歌的,全村的男女老幼几乎全都集中在那里看热闹。村子的上空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文瑞看到这情形,觉得是宣传演讲的好机会。他们几个同学来到场院里,才意识到当众演讲并不是件容易事。你推我让,谁也不敢打头阵。

文瑞二话没说,带头跳上场边一只石碌碡,高声讲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们是吴家塌学校的学生,我们今天宣传的题目是大家都来反封建……”文瑞也是头次听到自己演讲的声音。如此洪亮清晰,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临时想到的这个题目,其实是他的一篇作文的标题。

村民们过去只见过演戏,从未听说过还有个“演讲”,都觉稀奇,连同排练秧歌的,都围过来看稀罕。文瑞一见,兴致更高。他把手臂一挥,讲道:“我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咱吴家塌闹秧歌为甚都是男人上场?”“唉,女人小脚脚,怎上场子哩!”人群里一个调皮的声音说。

“对,那我又要问,女人的小脚是天生的吗?好好的脚为甚要缠?”“不缠,大脚片子蛮婆谁敢要哩!”先前那个声音又说。这回显然变得严肃了。

文瑞乘机说:“大婶、大姐们,你们缠脚是被迫还是自愿?”妇女们谁也不说话。先头那个调皮的声音说:“压住硬缠哩,疼得要命哩,谁还情愿!”一句话,把男人们逗笑了,妇女们都低头不言声。

文瑞便讲道:“这是封建意识在作怪,本来大大两只脚,硬要缠成一抒拧,叫你们上山上不成,赶集赶不成,秧歌扭不成,连回娘家都要男人抱上毛驴子吆上送。”文瑞越讲越激动,愤怒使他把一双拳头高高举过头,声音变得更加洪亮有力:“大婶大姐们,看清楚了没,用来缠住你们双脚的不是布带子,是一条长长的封建绳索,它缠住的也不光是你们的脚,而是把你们的命运缠在炕头锅巷磨道里啦,缠得你们一辈子走不到人前里。大家说,从今往后,这脚还该缠不该缠?”人群沉默了,有的妇女眼圈发着红,有的低下头悄悄用袖子抹眼睛。“缠是不该缠,要不缠脚,成了蛮婆嫁不出去怎么办?”先前那个声音问。

文瑞羞得满脸通红,赶忙跳下石碌碡说:“从今往后,缠了脚才没人要哩。”一下子逗得众人都笑了。妇女们这回笑得最开心,活像喜鹊窝里捅了一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