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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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毛泽东住的窑洞里灯光明亮,他们几个人下了马,径直朝那个熟悉的窑院走去。他们是约好了向毛主席来告别的,顺便汇报一下西北局所属各单位的撤退情况,更重要的还是想提醒毛主席早点撤离到安全地带去。对于主动撤离延安,说实话,他们起先也同许多人一样想不通。但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决策,是中央的决定和命令,西北局应当百分之百地坚决贯彻执行。

他们几位进了门,都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毛泽东依旧安详地坐在那里挥笔疾书,窑里一切都还像往日一样秩序井然,丝毫也看不出马上要撤退的迹象。

过了一小会儿,毛泽东抬起头来说:“噢,你们来了呀。”说着,放下笔,搓了搓手掌,站起来同每个人一一握手,然后请大家坐在那脚地围着火盆摆着的几把柳木圈椅上。工作人员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毛泽东却不立即坐下来说话,而是背着手,在窑地上来回地踱着脚步。过了好一阵儿,突然停下来,问大家:“你们听到对撤离延安大家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大家起初相视不语,还是彭德怀憋不住了,说:“有的同志说,怕放弃了延安,影响军心。”毛泽东坦率地说:“这个看法同我的看法不一样。蒋介石日暮途穷,欲以开国大、打延安这两手,打击我党,加强自己。其实,将适得其反。中国人民坚决反对蒋介石一手包办的分裂的国民大会,此会开幕之曰,即蒋介石集团开始自取灭亡之时。眼下,蒋介石军队被我歼灭了三十五个旅之后,在其进攻能力快要枯竭之时,即使用突袭方法,占领延安,亦无损于人民解放战争胜利的大局,挽救不了蒋介石灭亡的前途。今天,主动撤离延安,我们放弃了一座空城,敌人却背上了一个包楸。延安城今天让给敌人,明天我们还可以收复嘛!这次离开延安,恩来同志建议我用个化名,我说就叫李得胜吧,李者离也,取只有离开,才能得胜之意嘛。你们看我这个看法是不是有道理?应该对大家讲清楚这个道理嘛。”大家听得都相互点了点头,觉得毛泽东讲的确实有道理。马文瑞很喜欢听毛泽东讲话,他总是把一些深刻的道理和貌似很复杂的问题,化为简朴风趣、形象生动的比喻,三言两语就叫人听得明明白白,不禁心悦诚服。

“怎么样?你们西北局所属各单位,都撤离了吗?”习仲勋说:“报告主席,已经全部撤离。连家属队也已经上路了。”毛泽东说:“那很好。”马文瑞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主席,你怎么还不动身?”毛泽东说:“我不急,我不急,过一会儿再走也不晚嘛。”恰在这时,由南面传来一阵隆隆的山炮声,把桌上的油灯都震得灯火直晃,使得窑洞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林伯渠说:“听说敌人已经到了松树林、南泥湾一带,离延安城不足百里,主席还是抓紧离开吧。”毛泽东笑着从容地坐到那把空着的圈椅上,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吸了两口,吐出一口烟,眯缝着那双慈样而智慧的眼睛说:“只要大家都撤了,我一个人好办,轻装上阵,没有负担嘛。大路朝天,各占一边,也叫做井水不犯河水嘛。我眼下考虑的,倒不是胡宗南的几个虾兵蟹将,那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担心,对于这次战略撤退,我们的同志,特别是像你们这些党政军高级干部,思想上一定要明白我们的战略意图。”彭德怀听得,站起来,给毛泽东深深鞠了一躬说:“主席的意图,我们明白。眼下,最大的愿望是你自己赶快离开延安,你不离开,我这个卫队长心里不踏实呀!”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毛泽东也笑着说:“彭大将军下了命令,我只好照办喽!”当大家从王家坪出来,已是更深夜静,远处的炮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大家策马沿着清凉山下的傍河公路朝东川行进,望见对面延安城里黑糊糊的一片寂静,大家知道,城里绝大多数的人已经疏散出去。往日热闹异常的延安,如今已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在南泥湾、松树林一带阻击敌人的部队,今夜将按照彭德怀的命令,秘密撤到距延安城以东五六十里的姚店子,同己经提前到达那里的西北野战军主力会合,集结待命。习仲勋、马文瑞、贾拓夫、刘景范随同彭总的司令部行动,将连夜赶到青化砭一带,按照毛泽东制定的作战方针,开始部署青化砭伏击战,为胡匪军预备一份见面礼,让他们尝一尝人民解放军的厉害。

当大家策马拐过清凉山下时,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回望一眼延安城和城北边河畔上已经是一片朦胧的王家坪,仿佛看见毛泽东窑洞的灯光还亮着,仿佛看见毛泽东仍然若无其事地伏在桌前挥笔疾书。大家心里明白,中央警卫团已经作了周密部署,毛泽东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由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组成的“昆仑纵队”,将于今晚出发,开始一次新的艰苦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伟大历程。

大约一小时后,“李得胜”率领他的“昆仑纵队”,无声无息地离开王家坪,离开了他生活战斗了十多个春秋的革命圣地延安。将上汽车时,毛泽东望着夜色笼罩着的延安城,想到十几个小时以后,这座城市将要沦为敌手,他心里一时冲动,洒下几滴深情的泪水。虽然丢给敌人的只是一座小小的空城,但这座小城毕竟是为中国革命立下了汗马功劳呀。犹如和这座古城的名字“肤施”有关的那个动人的神话传说一样,此时此刻的毛泽东,就如同即将展翅高飞的雄鹰,却对这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地方,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恋情。

1947年3月19日,国民党军纠集十二个旅,约八万兵力,占领延安之后,主力继续北上,企图寻找我西北野战军主力决战。敌人来势凶猛,气焰嚣张。我西北野战军在彭德怀司令员指挥下,以小部兵力将敌主力诱向延安西北之安塞一带,又以张宗逊的第一纵队、王震的第二纵队及教导旅和新编第四旅埋伏在延安以东的青化砭槽形地带的两边山上,如同张开一条巨大的口袋。随即派出小股部队诱敌深入。3月25日,敌第三十一旅旅部率一个团进入伏击区,我军突然封住“袋口”,集中轻重火力,给敌人迎头痛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歼敌三千余人。这是我军依照毛泽东的英明决策,主动撤离延安后打的第一仗。这一仗,如同当头一棒,敲得胡宗南这头冲入人民战争“火阵”的蛮牛晕头转向。我军通过这一仗,仿佛在敌人的“牛鼻子”上穿了一条缰绳。从此,牵着这头笨重骄横的蛮牛,在陕北广阔的山峦沟壑间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军事大游行”。

青化砭伏击战胜利结束,西北野战军总部立即命令各部队迅速撤离战场。部队避开川道大路,转向拐沟翻山越岭北进,像雷雨过后的浓云雾气,瞬息之间消失在黄浪起伏的千山万壑之中。

这天早晨,部队踏着早霜继续北进。沟道里凝聚着湿漉漉的雾气,橘红色的阳光涂抹在远处的山峁上,显得格外温暖艳丽。马文瑞骑着他那匹枣红马,同王震、刘景范一道,行进在战士的行列中。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只小山雀,在路边的酸枣枝条上跳跃、惊叫。长着老柳树的河湾里的流水声,完全被马蹄声和脚步声掩盖了。长途行军是艰苦而单调的,人骑在马上,一连好几个小时,重复地忍受着同一种节奏的颠簸摇晃,麻痹神经的困倦偷偷向人袭来。加之一连好些个晚上,战士们和军事指挥员已经入睡,分管支前动员工作的马文瑞和刘景范等人还在同当地县、乡、村的干部们研究布置支前工作。“乡不离乡,村不离村”,“一切服从战争,一切为前线服务”,这是战争爆发以来,中共中央西北局和陕甘宁边区政府向地方工作提出的要求。如何根据“运动战”、“拉锯战”、“疲劳战”的需要,搞好支前工作,还需要很好地研究解决。部队整天行军打仗,地方工作必须保证做到战士前进到哪里,群众就把粮食和饲草送到哪里;几万人面临着服装换季问题,必须保证做到在天气大热之前使所有的战士换上单衣;每场战斗都有伤亡,必须保证有足够的民夫和担架,及时把伤员从战场上抬下来,送往后方医院……这一切,打胜这场战争所必须具备的一切,都需要在激烈的战斗间隙里和地方干部一道动员组织群众,一道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来解决。有时候,等他们夜里开完会,天已快亮,和衣刚刚躺下,集合出发的号声已经吹响,他只好用冷水冲一冲头,揉揉浮肿的眼泡,立即随军出发。这一切,虽然都是在默默地进行,但也像在战场上杀敌一样,需要毅力和斗志,需要不厌其烦、不嫌琐碎的态度和耐心,更需要奋不顾身的自我牺牲精神。辛苦工作一夜,只有当他们在出发时,看到每个战士的干粮袋己经由干瘪变得沉甸甸的,看到昨天还穿着破了后跟露出脚指头鞋子的战士,眼下穿着新鞋走路那种利索的样子,心中就感到十分的快慰。

这时,山路跃上陡坡,从一座高高的崖畔上面盘绕而过。两三尺宽的路面,里面紧靠着土崖,外面是几丈高的峭壁。冷风从深谷中卷吹上来,路边枯黄的蒿草,在风中抖动着。好几夜没睡好觉的马文瑞,在马背上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前面牵缰的马夫和背后跟着的警卫员,竟然都没有发现。就在经过崖畔上那段最惊险的路径时,他的身子猛然一斜,眼看着就要由马背上翻下来了,这时只见那匹平时行走格外沉稳的枣红马,突然敏捷地把后臀朝路里侧的土崖上一靠,主人尚未离镫的那一条腿就被牢牢地挤在土崖上。马夫和警卫员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上前把首长重新扶上马去。意外的事故化为一场虚惊!真应当感谢那匹沉着机智的战马,那匹跟随主人多年,背负着他,越过了千山万水,走过无数村庄的忠实而深通人意的战马。马文瑞至今提到那匹抗战期间从陇东开始,到解放战争中随军转战陕北一直跟他在一起的战马,就像回忆起一位好同志、好战友一样,充满了怀念之情。他从没讲过那匹马是何时何地离开他的,或许那是一件伤心的往事,同失去亲人和同志一样不堪回首。

陕北三月天,山川依然是光秃秃的褐黄一片,一幅冬季的景象。只是到了上午,阳光和小风里毕竟还是透着了春天的暖意,路旁崖畔上青白色的冰瀑开始缓慢地消融着。滴水渗流下来,漫溢过狭窄的山道,在背阴处被风一哨,表面又冻结出一层纹理斑驳的浮凌,钉着铁掌的马蹄踩在上面不住地打滑,稍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溜下河沟里去。最不适应这种路面的,是王震将军那匹战马。这是一匹从抗日前线俘获的东洋马,高大挺拔,浑身的短毛像黑锻子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蓝宝石般的眸子总是炯然有神地圆瞪着,头顶上那一梢儿白斑,衬着乌黑的旋毛,像一柄锋利的短剑,悬在脑门心,让人看着它,就会联想到英武的骑士或佩剑将军。它走在其他几匹坐骑中,仿佛鹤立鸡群,十分引人注目。可惜它性情狂躁暴烈,抬腿便想飞跑,在崎岖山路上行军显得很不耐烦。特别是经过有浮凌的路面时,一遇蹄下打滑,就会喷着响鼻惊跳起来,前蹄腾空,后腿直立,惊险之状可想而知。好在王震将军时年不满四十,身轻如燕,瘦削敏捷,每遇坐骑惊惧,他双手紧叩马缰,身体便像贴在马背上一样牢靠。那架势威武雄壮,更显出英武气概,嘴里还幽默亲昵地说:“侵略者,当了俘虏还想捣蛋!”相比之下,马文瑞骑的枣红骒马,就显得温和驯顺得多。从体形上看,它是纯种的蒙古走马,体态较矮,须鬃尾毛发达,四蹄粗短,背脊浑圆,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格外结实有力。当它站立下来时,四条毛乎乎的腿,就像四根红松椽,生了根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总让人觉得稳当可靠。当它行走起来时,无论山路平川,四只碗口大的蹄子,像一下一下地叩在地上一样铿术而富有音乐的节奏,听着很像是陕北人正月里闹秧歌时敲打腰鼓的鼓点声。主人很喜欢听这种声响,呱哒吧咚,呱哒吧咚,很容易使他联想到小时候在小学校敲鼓的情形。那在他的记忆中,是偷快而最能激发一个人自信的娱乐活动。心灵指挥着双手,用一双光滑的木棍儿,在一面薄薄的羊皮鼓上制造出有节奏、有起伏的音响,鼓舞起许多孩子在鼓点声中跳跃扭动,渐渐地,鼓点声便融进了每个人欢乐跳荡的心灵。他更有力地敲击着,激动得双手发颤……枣红马沉稳而有节奏的行进,对于它的主人,是一曲动听的歌谣,能够激发他产生许多许多美好联想的歌谣,这使得喜好沉默的马文瑞,内心世界丰富了许多。到后来,他感到自己一跨上枣红马,思绪就会飞腾起来,脑海中就会冒出许多平时很难出现的念头,联想起许多似乎早已忘却的往事。

他喜欢这匹马的沉稳,更喜欢它的聪慧、善解人意。他和枣红马之间,不像别的战马与主人,不需要高声训斥,更不需要挥鞭驱策。战马与主人之间,多年风雨同搏,相濡以沫,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当他跨上马鞍,只需轻轻一抖缰绳,马就迈步,再轻轻一抖,马又停止下来了。马正行走着,他只要双膝在它肚膛上用力一扣,它会立即抖擞起精神,仰头小跑起来。眼下,枣红马正在越过一段结着浮凌的泥地,这种时刻,便最能看出它与王震将军坐骑的不同,它的沉稳和富于耐心的个性显示得最为突出。临近泥滩地段,它先停止下来,伸出一只前蹄,轻轻趵趵,像是试探路面的软硬,这才叉开四蹄,小心翼翼地踩上去。随即迈着碎步,稳稳当当朝前走去。不需要有人拉头护尾,更不需要主人奋力驾驭,可谓如履平地、化险为夷。枣红马平安越过一段泥滩,马夫和警卫员都松一口气。马文瑞显然也很满意,用手轻轻抚摸着马鬃,笑着对走在一旁的王震说:“司令员,你看我这匹马怎么样?”王震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歪着头端详了一下枣红马,才用行家的口气说:“纯种蒙古马,喷腿如松,耳如竹,肚子圆,脑袋尖,不错,是匹好马。关键是性情好。不过,我这一匹也不赖,脾气是大了些儿,在这山沟里行走上几个月,不怕它性子磨不乖。”听到王胡子夸自己心爱的坐骑,马文瑞心里自然很高兴。但他不是那种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便微笑着不再说什么。紧走在他后面的刘景范却接过话茬儿说:“文瑞这匹马我清楚,原先也是个火爆性子,文瑞善于以柔克刚,骑了这几年,把烈马性子改造好了。”王震听得扭回头一脸严肃地说:“哎,看不出马部长还有驯马的本领,这个经验你可不能保守,我这匹马倒是很需要改造一下喽!”马文瑞说:“经验没有,只是依我看马是通人性的牲灵,骑马的人常常就是他的榜样,主人脾气大,马的脾气就小不了!”这一句话,连周围的战士们都被逗乐了。王震笑得最痛快。他一边笑,一边说:“好你个马文瑞,你这分明不是批评我王胡子吗?不过你的意见我接受。从今往后你监督我,只要一见我的眉毛跳,你赶紧给我搞一碗凉水喝。”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刘景范笑着说:“咱们马部长不光会驯马,更会做人的思想工作,批评了你,还要叫你高高兴兴。这不容易,不容易。”大家说笑着,不知不觉,路也走得快,时间也过得快。

中午时分,部队翻过一座山,来到山沟中一片开阔地上。王震下令部队四周布上岗哨,就地休息造饭。河滩上有几块圆乎乎的石头,大家下了马,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村子很小,十几孔破旧的土窑洞,分散错落在半山腰上。村子里的狗,见沟滩里来了这么多的队伍,都立在检畔上汪汪地叫。男女老少便从窑里出来朝这边张望,认出是红军(陕北老乡习惯把自己的队伍称为红军),便有几个头上挽着白羊肚子毛巾的老汉手里提着水罐,怀里抱着瓷碗,肩上扛着条発走下山坡。那几条狗也不咬了,摇着尾巴跟着主人来到沟滩里。老乡们显然是很熟悉自己的军队,官长和战士穿的衣服是一模一样的,不像白军,当官的趾高气扬,戴着鳖盖帽子,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是根据腰里别的手枪和身边的战马,分辨出了首长。于是大伙来到王震、马文瑞、刘景范近前,硬把他们从石头上拉起来,让到一条长凳上。这条长凳,原本只能坐两个人,王震和马文瑞每人只坐一头,刘景范坐在中间,显得很挤。旁边的两位,只得侧过身,把一条腿抬起压在另一条腿上。三人刚坐定,老乡们又是递水,又是递烟袋,热情得不得了。连日的作战行军,大家都很疲劳,面色有些樵悴,胡子又是多日没刮,小娃娃们都叫他们“红军爷爷”。一个大胆的女娃娃指着马文瑞的脚说:“哎,红军爷爷不穿袜子!”大伙一看果然见他赤脚穿着一双圆口单布鞋。又一看,刘景范的八眼鞋面上,磨破了一个大口子。王震说:“唉呀,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光顾了给我们搞鞋袜穿,你们自己倒艰苦奋斗着,这可不行,得一视同仁嘛。”马文瑞说:“我从小打赤脚片儿惯了,景范的鞋倒是该换一换了。”大家正说着话,马文瑞已经用老乡递给他的旱烟袋吸了一袋烟。他那时因为长期熬夜,烟瘾很大。老乡的旱烟抽着,觉得很带劲儿。王震接过老乡的烟袋,也点着抽了两口,突然像记起了什么,由衣袋里摸出一包纸烟,举起来说:“对了,差点忘记,我这里从胡儿子那里搞了一包美国烟,咱们都来尝一尝洋味道吧。”说着挨着个儿发给大家每人一支。一个小娃娃也伸出手,王震瞪眼说:“小娃娃不许抽烟!”随即又咧嘴笑了。逗得一群看热闹的小娃娃全都乐了,围着看他腰里的小于枪。马文瑞的身边也围了不少孩子,显然是稀罕他胸前别着的那枝老金星钢笔。

就这样,一群老百姓,聚集在他们的身边,大家抽着烟,拉着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很快活。王震将军,当他来到热情诚挚的老百姓中间,你便丝毫看不出他是将军。他瘦瘦的躯体弯曲着坐在木発上,普通又平凡,黑中透黄的脸,像陕北农民一样,令人联想起风雨烈日下的黄土山峦。他的暴鼓出青筋的大手,像农民一样地握着烟袋杆儿,谁也想象不出,这个神情谦和的人,他那双劳动人民一样的手,在关键时刻振臂一挥,便能呼风唤雨,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令敌人闻风丧胆。马文瑞的风格与王震不同,虽是戎马倥偬,他军服上衣的风纪扣仍然扣得严实,保持着平日的衣帽整洁。他在老百姓中间,自己还是不多说话。多数情况下,他微笑着,静听群众的声音。只是发现了重要的话题,才寻根刨底问个明白。这种作风,也许正是他常常能谈出代表人民意愿的正确意见的重要原因。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每当同人民群众处在一起时,就感到很愉快,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亲切。

马文瑞原先穿着的那双袜子,本来补了又补,经过这些日了,连续急行军,破得成了两串“烂牛肉”,实在穿不上脚了,只得忍痛悄悄丢掉。由于裤管长,打赤脚好几天了,竟然没人发现。方才他跷着脚,没想到被那个小家伙发现了。陕北的早春,人们还穿着毛袜子,打赤脚弄不好会冻伤脚的,这他知道。但他舍不得把老百姓给战士们做的袜子拿一双自己来穿,便打着赤脚行军。

这时,一个老乡问:“听说你们在青化砭,把胡儿子收拾得满沟滩叫干大,死的比山里的谷捆子还稠,有这事吗?”王震说:“有这事,不过没叫干大,我听见叫千爹,胡儿子多数是外路人嘛。”大伙听得,哄然大笑起来。

马文瑞问:“老乡们,青化砭打仗,你们村没有去送粮、抬担架?”“去了。到这阵儿还没回来。”“年轻些的都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七老八小的在庄里做军鞋、推碾磨、备军粮。”“不过你们也要提防,敌人很可能要来。”“来了咱不怕!你看我们这村庄,位置好,敌人要来,离着老远就能发现。再说前峁上还有一棵消息树,拦羊的见天在树跟前转磨,树一倒,我们就翻山跑,敌人连个人毛也见不上。”此刻,随军记者程默走过来,见首长和老乡们拉得亲热,便说:“司令员,我给大家照张相吧。”王震说:“那好,就这么坐着,你随便照。”于是,留下来一张珍贵的历史照片。马文瑞至今保存着这张照片,更铭记着那个战争间隙中的山湾小憩。也许是由于摄影条件的限制,今天人们看到的这张照片中的人物有些虚,背景也有些模糊不清。然而这并非人为的虚幻,反倒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艺术效果。远处,天空中凝结着灰色的云层,战争的硝烟仿佛依旧弥漫在山间。胜利者的脸上,风尘仆仆,流露着鏖战的倦意和克敌制胜的喜悦。昨日激战的枪声虽已停息,惊心动魄的格斗与厮杀依旧历历在目。远处的山峦重重叠叠,近前傍河蜿蜒的小路,像一条挽在前方山峁杜梨树上的绳索,在山腰上盘绕了几匝,于一道陡坡上垂落下来,亮白的一线,又如流泉清瀑。过一会儿,部队将要沿着这条小路翻过高山。山那边,必定还是山。行军的人们,此刻也许并不知道,在黄土山峦的更深处,也有一条类似脚边这样的小河。河湾的开阔地上,彭德怀神机妙算,布下了胡匪军的第二个葬身之地。这个地方,就叫“羊马河”,名字很动听,充满了和平的气息。毛泽东及时批准了彭总的作战方案。他犹如一位高明的“棋手”,全局在胸,胜券在握,正准备在棋盘上投下给对手以致命一击的棋子,这“棋盘”就是陕北高原沟壑纵横的山峦。望着这条小路,行军的人们意识到,新的更加艰苦而振奋人心的战斗在前面等待着。勇士将用生命和热血伴着战火和硝烟,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增添闪光的一笔。

照完相,大家依旧坐着拉话。马文瑞一边抽着烟,一边陷入沉思。这场战争,虽说早在预料之中,但真正爆发了,又感到有些突然。八年艰苦抗战,蒋介石坐享其成,厚着脸皮下山摘桃子,假仁假义三次电邀毛泽东去重庆举行和平谈判。然而《双十协定》公布不久,他就撕毁协议,发动了全面内战……蒋介石这个老反共分子,万万没有料到,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点燃的这场罪恶的战火必将引火自焚!这种对于时局的正确分析,是毛泽东的认识,也是跟随党中央留在陕北的中共中央西北局、陕甘宁边区以及西北野战军的高级千部、高级将领们的共识。正是这种认识,鼓舞着大家在武器精良、人数超过自己好多倍的强敌面前,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老乡们,你们说,咱红军能不能打败白军?”王震问。

一个老汉急切地说:“能嘛,怎不能!就说青化贬这一仗,少短把狗儿胡宗南活捉定!”“红军个个是钢铁汉,白军净是些草包蛋!”“白军张牙舞爪,就会欺压老百姓,其实是柠条梁的黑狗,猛头不小,实际上渌不蛋!”老乡们纷纷用自己的语言,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王震嘴里咬着旱烟袋,听得很高兴。

正在这时,一个白胡子老汉突然问马文瑞:“这位首长,想跟你打问个人。”“打问谁?”老人有些神秘地朝马文瑞跟前凑了凑,把手遮着嘴问:“咱毛主席老人家,是不是还在陕北?”马文瑞听得,笑着看了看王震和刘景范两人,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但又觉得不得不回答。问题虽然是一个人提出,却是全体老百姓日夜牵挂着的心思。他们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战争爆发之后,人民日夜掂记着自己的领袖。瞧眼下所有的老乡,无论男女老少,都眼巴巴地瞅着他,盼望着从他这个别着自来水笔的可亲可信的首长嘴里得到满意的回答,那一双双眼睛是真诚而深情的,令人深受感动。马文瑞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目光透过烟雾注视着那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他吃惊地发现,那老年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猴娃娃天真无邪的目光里,聚集着多么强烈的深情和焦虑,这种崇高的感情,远远地超过了血缘亲情,超过了父子情、母女情,也超过了男女青年之间的爱情。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感情,领袖与人民,人民与领袖,那种同甘共苦、同呼吸共命运的无比深切的感情。

眼下,马文瑞被这种感情深深地感动着,他感到心中热乎乎的,眼睛有些湿润。按照保密纪律,是不允许将毛主席还在陕北的消息透露出去,但面对着这样好的人民群众,又不忍心使他们失望,他感到十分为难,又抽了几口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大伙说呢?”“依我看毛主席还在咱陕北?”先前提问的那个白胡子老汉,笑眯咪地试探道。

“对,毛主席才不怕胡儿子,他老人家不会离开咱边区老百姓。”又一个老汉肯定地说,但目光却一直盯着面前三位首长的脸。

这时,王震说:“毛主席在不在陕北,老百姓心里最清楚,马文瑞同志,你说是不是?”“嗯。”马文瑞点了点头,脸色显得异常庄重而又严肃。

老乡们也许由他的脸上,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有人高兴得用衣袖直抹眼睛。大家一哇声说:“只要毛主席在,胡儿子翻不了天!”三个坐在木条発上的人,显然都很感动。人民的声音,回荡在充满阳光的山间,回荡在每一个革命战士的心头。三个人都用一种敬仰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些普普通通的群众。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们赤裸着的满是厚茧的手和脚,竟是那么粗大,骨节像竹节一样突出着,似乎凝聚着使不完的力量。他们的腰腿,像扯紧了弦的弓,有力地弯曲着,如同背负着重物。他们穿着吐露出破棉絮的妖裤,穿着光板的山羊皮褂子,像一尊尊雕像,盘腿坐在土地上,眼眶深陷,颧骨高耸,面色黑里透黄,从头到脚,强烈地展示着劳动人民独有的刚毅真诚和质朴浑厚的美。“这就是人民,就是自己所熟悉,并深深依恋深深热爱着的父老乡亲。”马文瑞动情地想道,正是这些祖祖辈辈在土地上劳作,没有条件读书,也没有机会走出这片土地去见识一下外面世界的受苦汉,硬是咬紧牙关,用自己的脊梁支撑着伟大的革命和正义的战争。平素沉默寡语的他,此刻,很想对他们说点什么。

“老乡们,你们想过吗,红军打败白军,没有咱们老百姓的支持不行呀!”谁也没料到,老乡们听到这句话,起初竟然有些不大理解。那些小孩子们相互打量着,竟然不好意思地哧味笑了。为革命事业做出了许多贡献的人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只有坦诚无私的人民,才会有这种风范和胸怀。这显然使王震将军也很受感动。他深情地说:“对呀,没有你们送粮送草,做军鞋,抬担架,通消息报信,把敌人变成瘸子、聋子、瞎子,红军的胜利就很难保证。”就在这时,坎事员报告饭做熟了。没有炉灶,是用三块青石支起锅做的。青黄不接的时节,也没有什么菜。大家像普通战士一样,端一碗小米干饭,上面撒点盐面儿吃起来。一个老乡见状,忙跑回家端来了半瓷盆腌萝卜条。大家也不客气,只觉得腌萝卜条就干饭,比吃猪肉捞饭还香。那顿饭,几十年以后马文瑞还记得。他回忆说:“人饿了,又是好些日子没见蔬菜,就因为那小半盆腌萝卜条条,香得每个人都多吃了一大碗小米干饭。”部队开饭时,老乡们悄悄从村里取来草料,把几位首长的战马喂饱了,又牵着去饮水。河边上,仍然残留着厚厚的岸冰,河渠中间已经流淌着有些发白的春水了。吃饱了草料的战马,立在河畔,把嘴伸进水中,咧开唇齿轻轻地吸吮着,像婴儿哂着大地的乳汁,牵马老乡心中的喜悦流溢在脸上。

这条无名的小河,像陕北黄土群山中那数不清的河流一样,起初只是由沟壑岩隙中滴渗出来的涓涓细流,经过长途奔流,容纳百溪,终于聚集成这条河流,奔向延河,奔向黄河,形成浩荡之势……中国革命的洪流,也正是由亿万劳苦大众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来。离开了人民的支持和参加,革命不过是无源之水……马文瑞一边吃着饭,一边注视着眼前的小河和饮马的老乡。他看得出,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乡,当了大半辈子牛马的穷苦庄户人,显然很羡慕这些毛色光亮的高头大马。这对于他们,就像一枝好枪对于战士,是梦寐以求的。那皮襻红缨,油漆马鞍,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那一只只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轻轻抚摸着马脖子、马肚膛和浑圆的马屁股。马乎很懂事地立着,连王震将军的那匹烈马,也变得很乖,任凭老乡用粗糙的手,替它梳理鬃毛。枣红马个子矮,成了孩子们亲昵的对象。它安详地立着,甚至故意低下头来,好让那一双双小脏手摸个痛快。那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温和慈善得就像老祖母。一个大胆的孩子,居然得寸进尺,把手伸到它的嘴边,摸它唇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令它痒痒难忍。它只是轻轻翕一个响鼻,并不把嘴移开。枣红马周围便有更多的猴娃娃围着参观。

饭后,部队开拔。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拥到河滩上为自己的队伍送行。

战士们唱着一首很动人而有力的歌:“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哎嗨,咱们是一家人……”歌声热烈而雄壮,震撼着山山峁峁。老乡们乘机硬往战士们衣袋里塞煮熟的鸡蛋和烤熟的山芋。顿时,整个山湾都沸腾起来。

马文瑞刚要翻身上马,见人群里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娃,穿得破旧单薄,脸蛋儿冻得发红,头上挽着的花头巾,后面的一角翘着,像小鸡尾巴一样可爱。“红军爷爷,红军爷爷!”她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两团白乎乎的东西。马文瑞觉得奇怪,等那小女孩跑过来,才看清她手中拿了一双羊毛袜子。女娃娃说:“红军爷爷,我妈说,你没穿袜子,这双给你穿。”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害羞,她的脸涨红着。马文瑞很感动,弯腰把女娃娃抱起来,问:“你几岁了?”“六岁。”“你爸爸呢?”“抬担架、送军粮,跟红军爷爷打胡儿子去啦。”“你妈妈呢?”“那不是,穿蓝花袄祆那个。”马文瑞照着女娃娃指的方向看去,见人群里站着一个年轻妇女,穿着蓝花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显得很精干。近旁一位老乡说:

“她是我们妇联会主任。”妇联主任很泼辣,大声说:“首长,一家人别说两家话,那双袜子你穿着,操心冻了脚。”那小女孩很机灵,把毛袜子往“红军爷爷”怀里一塞,挣脱他的胳膊就跑。马文瑞很感动,手里捧着那双厚厚的毛袜子,觉得浑身充满了温暖。这是人民的深情厚谊,不能不收呀。但想到那小女娃破烂单薄的衣服,那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又觉心中很不安。他把马缰交给警卫员,转身朝送行的人群走去。他站在那个精干的穿蓝花棉袄的妇联主任面前,说:“袜子我收下,这钱,给女娃娃买身衣服穿。”那妇女接了钱,不知如何是好,瞪着一双聚满泪水的眼睛,目送着那位没穿袜子的首长骑马远去。马背上的人心里也不平静,一路上,女娃娃那冻得红扑扑的可爱的小脸蛋儿一直在眼前晃动。他心中不止一次地念叨:“我们的人民,多么好的人民,像忠心耿耿的战马,背负着战士,行进在征途上……”4月14日,羊马河战役打响,西北野战军又一举歼敌四千七百余人。蒋胡匪军开始乱了阵脚。战马背负着战士,仍在继续前进,前进,去迎接更加艰苦而伟大的战斗。

十三万武器精良的军队,在黄土高原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搏斗。按照敌人原来计划,是要在4、5、6三个月内,“解决陕北”。具体来讲,就是要“打烂边区”、“赶走共党中央”、“驱逐与消灭西北共军主力”,以控制西北,挽救蒋介石政权日益严重的军事、政治危机。可是事实如何呢?现在已经到了6月间,敌人得到的却是丢盔撂甲、丧失数万兵力的可悲下场。由于彭德怀司令员将毛泽东创造的“蘑菇”战术的成功运用,加之地方民兵、保安队等“游击战”、“麻雀战”的紧密配合,把敌人搞得弹缺粮绝,精疲力竭。可谓:白天游行,夜晚露营,人困马乏,粮少病多,官兵矛盾,将校不和,阵营混乱,进退维谷。一时军心大乱,当官的怨蒋骂胡,士兵纷纷逃亡。敌人进攻锋芒受挫,各部为了保存自己实力,纷纷缩头收尾,据坚防守。结果,守备兵力日增,突击兵力锐减。急于寻找我军主力“决一死战”的锐气殆尽,更不敢叫喊什么“解决陕北”、“打烂边区”。

相反,蒋介石发动的这场罪恶战争,倒迅速唤起了民众的觉醒,点燃了全国各个解放区,特别是陕甘宁边区千百万人民的复仇怒火。毛主席、党中央没有“被赶走”,“昆仑纵队”仍然留在陕北,领导指挥着中国人民伟大的解放战争。西北野战军主力,不是被敌人“驱逐或消灭”而是屡战屡捷,兵员扩大,士气高昂,装备改进,战斗力日强。“红军必胜,白军必败!”连陕甘宁边区的普通老百姓也已经看出了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

6月,蟠龙镇攻坚战大获全胜之后,西北野战兵团在安塞真武洞召开万人祝捷大会,庆祝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三大战役的胜利。毛泽东派周恩来、陆定一等出席大会。会上,周副主席代表中共中央和毛主席慰问西北野战兵团全体指战员并致祝贺,还在讲话中正式公开宣布了“党中央、毛主席仍留在陕北”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顿时,掌声雷动,万众欢腾,整个西北黄土高原都为之震颤起来。边区广大军民日夜期盼的喜讯终于得到了证实,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毛主席还在咱陕北!”“毛主席还在咱陕北!”人们欢呼雀跃,深情地重复着这个令人鼓舞的消息。

“正月里来呀是新春,赶着那猪羊去劳军,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咱英雄的解放军……”许多老百姓兴奋得就地扭起了大秧歌。

会后,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部队立即遵照彭德怀司令员的命令,昼夜急行军,出其不意,直插西南方向的陇东,计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歼环县、三边一带守敌,以打破敌人对陕甘宁边区的包围圈,彻底改变我军腹背受敌的局面。

一连两天,部队都在荒山密林中穿行。由于是“火速前进”,许多战士的衣服,都被路边的荆棘划破了,脸上、胳膊上也划出一道道血印子。

习仲勋、贾拓夫、马文瑞等西北局负责人随野战军司令部行动。这天晌午,部队穿越子午岭梢林中的羊肠小道,战马是完全不能骑了,年过半百的彭德怀司令员也像战土们一样,挽起袖子,拨开横在路上的枝梢藤蔓,健步如飞。按照部队的纪律要求,战士行军一律要打裹腿。马文瑞也像战士们一样打着裹腿,紧随司令部的队伍,走得十分带劲儿。彭德怀登上路边林木稀疏的半山坡,回过头,看到了下面行进中的马文瑞,高兴地指着他对身边的参谋长阎揆要说:“老阎你瞧,咱们的马文瑞同志打起裹腿行军,比我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兵还像个军人哩。”他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山林中像洪钟一样传得很远,马文瑞在下面听得清晰,知道是彭老总在鼓励自己,正要仰头搭话,又听性情温和的阎参谋长说:“马部长这个同志我熟悉,他干任何工作都是这么认真。”听他们两位在上面议论表扬自己,马文瑞有些不好意思,脚下的步子也情不自禁地迟疑起来。却听彭司令员喊道:“马文瑞同志,上来缓一缓脚,擦把汗再赶路吧。”马文瑞仰起头,见自己心中敬仰的彭老总正亲切地站在前面不远处,手臂伸出来,挥动着一条雪白的军用毛巾。那亲切的声音,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近前每个人的视线。马文瑞紧走几步,来到彭德怀面前,彭老总把那条散发着肥皂清香的毛巾递给马文瑞,指着他的脚下问:“打起裤脚走路,习惯吗?”马文瑞说:“彭老总,行军打仗,我是外行,随部队行动,就向战士们学嘛,再说我们家乡那一带,赶牲灵的脚夫,都是打起裹腿走山路。”彭德怀听着,笑得眯起了平时总是圆瞪着的双眼,露出满嘴雪白结实的牙齿,接过马文瑞递还给他的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要得,要得,赶明个,我也把裤脚子裹起来。钻你们陕北的梢林子,还是你们陕北人有经验。”说罢爽朗地笑了。那笑声,感染着身边每一个人,像一阵清风,把人们的燥热和疲劳都吹得无影无踪了。

恰在这时,贾拓夫由后面赶上来,喘息未定就接过司令员的话茬儿说:“彭老总,你是夸我们文瑞同志的腿劲儿吧?这你算夸对咧。他当年搞兵运曾经用两条腿同谷连舫的骑兵展开过一场马拉松赛跑,一直由三边追到庆阳城。”彭德怀听着,惊奇地问道:“噢,真有这等事情?”马文瑞不好意思地说:“别听他夸张,没办法,全是被敌人逼的。”大家说笑着,开始继续行军。欢声笑语赶走了昼夜行进的疲劳,不知不觉脚下生风,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很快即把牵马随后的勤务人员落了老远老远。

越往上去,梢林渐渐变得稀疏。羊肠小道绕上一道山梁。翻过山梁,向阳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生长着庄稼的开阔地。站在地畔的梢林后面,顺着一条大沟,一直可以看到大川,环县县城已历历在目了。彭德怀转身提醒大家:“你们脚下留情,可不要踩了老百姓的庄稼苗苗,命令各部队原地隐蔽休息。”随即踮起脚尖走到地畔上,举起望远镜,认真地观察远处的地形。司令部参谋人员立即把军用地图展开来。彭总的身后,开始围了许多人。其中有习仲勋、贾拓夫、马文瑞、刘景范,还有副司令员张宗逊、参谋长阎揆要和一纵队司令员贺炳炎、政委廖汉生及参谋部工作人员。大家已经习惯了彭德怀这种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许多极为重要的作战方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确定下来的。二纵队司令员王震听说原地休息,也好奇地由后面赶上来。经验告诉他该到接受战斗任务的时候了。一见那么多熟悉的人都面朝山畔站在那里,一时高兴便扯着嗓门问:

“噢,你们大家站在这里做啥子哟?”随即才发现,是彭老总在观察地形,急忙挤挤眼伸了伸舌头,把下面要说的逗趣儿话咽到肚子里去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彭老总严肃得吓人,弄不好碰到气头上,会挨克的哩。于是,他把手中牵着的马缰交给警卫员,老老实实地站在彭老总身后,等待他回过头来察看地图时,有没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