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好让三爷破费?三爷是来给我治病的。我还没问膏药多少钱呢!”
华叔敏的确是来出诊的,却不知不觉换成了客人的身份。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膏药能值几个钱?小娘不说我们有缘分么?只要能治好小娘的病,便是敝人三生有幸!”
午饭的菜肴很精细。那时旧院妓家,多能置办筵席,最享盛名的便是隔壁顾家,三天两头就有达官贵人借她家的小楼设宴。华叔敏也在那里吃过两次,不但厨艺绝佳,连细瓷的碗碟、包银的牙筷都让人喜爱。今天他首次来施家进餐,没有想到菜也烧得这么好,其中半截清蒸鲥鱼简直鲜得没法形容。
饭后继续闲聊。两个人的兴致都极好。他们谈起昨日施丽弹的琵琶。华叔敏虽然只站在院中听了片刻,却听出弹的曲子是《海青拿天鹅》,说道:
“小娘弹得真好,可惜未能听完。当年李中麓听此曲听到结尾,说是‘五楹大厅,满厅皆鹅声’,那是多么传神的境界!”
施丽听了这话,便要去拿琵琶完整地弹给他听。华叔敏慌忙阻止:
“你肩疼,还是以后再弹吧!”
“没事儿,那是骗胖子的!”
“不,劳损了终归不好,还是等七张膏药用完再弹吧。”
他们又聊起旧院各家的演奏情况。那时最受推崇的是所谓“顿老琵琶”。华叔敏说:
“我生也晚,只能凭空想象一番了。”
“顿老有个孙女叫顿小文,住在青溪里,也会弹琵琶。三爷可去那里看看。”
“我不去。我以后就专听小娘的琵琶了。”
“那为什么?”
“你说呢?”
华叔敏本来下午还想去见一位生药行掌柜的,但每次要起身时就好像被椅子粘住了。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似乎并没有聊上几句,很多话还没有说出,已经到了晚饭时候。于是他在施家吃了晚饭,当晚便留宿下来。他们先后洗了澡。临睡前,他替施丽推拿了一番,又亲手替她贴上膏药。因为站在身后,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从她急促的呼吸,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为她贴膏药时,她伸手到肩后去抚摸他的手,随即一转身,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第二天他醒来时,她已起床,正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他,眼角、嘴角都含着抑制不住的幸福的笑意。这是他以前宿娼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也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
突然间头顶上响起一阵密集的噗、噗、噗的声响。他一愣:琵琶怎么是这种声音?正觉奇怪,老神仙一脚跨进舱来,身上的夏布袍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江南的天气真有意思,刚才还是晴天,说变就变!”尚炯说着,在他对面坐下来。
华叔敏本来就面向舱外,却竟然没有察觉天气的突变。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奇景:从无垠的苍穹到浩瀚的江面,亿万条银柱将水天连为一体,乍然间分不清水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江心喷出。而远处,太阳并未完全消隐,正从乌云中慢慢露出脸来。一罅阳光照在雨幕上,如珍珠般一闪一闪。他赞叹一声,转过身来。头顶上依然噗、噗、噗地响着,那是雨点落在船篷上发出的声音。
“我在回忆一些陈年旧事,竟未留意天气。江南夏天,雷阵雨是常有的,一会儿就停了。”他对尚炯解释。
“我要没有猜错的话,”尚炯含有深意地笑道,“仁弟可谓两耳不闻舱外雨,一心只在绮罗丛。”
华叔敏也笑了。他现在有一股倾诉的欲望,愿意向好友一吐积愫。
8
“你们之间就从来没有吵过么?”尚炯听了华叔敏的故事,信口问道。
“自从有了第一次,我就经常往施家去。要不是囊中羞涩,我天天都会去。那时对别的小娘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天只想见到贞艳。唉,你说吵架,那是从来没有过。只是有一次,就为了‘贞艳’两字,我把她弄哭了。这事到现在还让我想起来后悔!”
“字怎么会把人弄哭呢?”
“有一次,一个浙江客人送了她一对鸡血石章。你知道,曲中佳丽,擅长丹青的可不少,如范双玉的山水,顾眉生的兰草,都堪称逸品,为客人所珍爱。施丽虽不以绘事见长,但习字之暇,也能画几片竹叶,当然也喜欢印章。那天我去后,她马上把鸡血章拿给我看。我先看边款,知道是请徽派名家梁千秋治的印;再看印文,是普通的名章,一方是朱文的‘施丽之印’,一方是白文的‘贞艳’。我当时不知怎么昏了头,一面看图章,一面开玩笑地说:‘艳则艳矣,贞则未必。’”
“这玩笑开得不妥。”
“她顿时就哭了,哭得好伤心。我知道闯了祸,连忙道歉,再三说这是有口无心的玩笑话。但她不依,她说:‘言为心声。你要无心,就不会说;既然说了,就是心里有这个想法。’当晚她硬不许我留宿,并说:‘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这是说的气话。”
“当然是气话。第二天我又去了,恰好陶胖子在场。她不理我,故意同胖子谈得怪亲热,还问他当天是否回扬州,那意思是请他留宿。胖子简直受宠若惊,可偏偏约好了下午有笔生意要谈,所以匆匆吃过午饭就走了。我还是低声下气地向她赔不是,可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你其实没有讲错。吃我们这碗饭的,怎配称个“贞”字?但这都是命!但凡家中过得去的,谁愿干这个营生?我们虽然身不由主,心里还是有爱憎的。遇到喜欢的客人,就是光坐着说说话,心也是热的甜的,巴不得什么都给了他,永远跟了他去。碰上讨厌的客人,就是勉强上了床,心也是冷的苦的。我们要讲“贞”字,就只能讲一颗心!’说着,她又哭了。”
尚炯听到这里,不觉为之动容,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妓家说这样掏心掏肺的话,难怪仁弟不能忘怀。后来呢?”
华叔敏深深吸一口气,向舱外看了一眼。雨已经停了,在撑开的舷窗边上断续地滴着水珠。太阳照在宽阔的江面上,一片波光明灭。
“她这番话对我触动很大。那年我二十四岁,尚未成家。”
“你想娶她做正室么?”
“是的。一来我心中根本就没有别的女人;二来我只是个郎中,既非官身,亦无科名,无所谓门当户对。这件事以后,我就想着一定要给她赎身。”
“这得多少钱呢?”
“旧院中不少小娘,是随亲生母亲的。生母疼惜女儿,遇上好人家,索价不会太高,可施家这位是假母。应该说,她平时对贞艳还算不错,没有打骂,凡事也比较由着贞艳;可谈到赎身,那是一槌子买卖的事,她就不好说话了。你还记得敬轩说的蔡如蘅赎王微波的价钱么?”
“我没有留心,好像说的三千两。”
“对,三千两。但微波是珠市的,再说这是最后付的赎身银,开口绝对不止这个数。”
尚炯点头,等着华叔敏继续说下去。
“贞艳的假母开口就要五千两。”
“好家伙!”尚炯叫了一声。他以前在河南、山西行医时,知道北方富人纳妾、买丫头、赎窑姐的很多,价钱都很便宜,三五百两已是吓人的大数字,从来没有听说要几千两的。当然也有人跑到江南去猎艳,带个吴侬软语的美人回来。以前尚炯没有从钱上面去多想,现在才知道身价如此惊人。
“我当时就说,五千两银子,莫说我一辈子挣不来,就是把我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贞艳知道后,也整天哭,不肯见客人。假母没法,一路降下来,最后降到二千八百两,再不肯降了。平心而论,以贞艳的人品,又在旧院,也不怪假母要这个数。”
“二千八,二千八,谈何容易!”尚炯轻轻摇着头。
“贞艳是铁了心要跟我。她告诉我,她的首饰加上几年积累的私房,大约可抵千两之数。如果我能设法弄个一千八,她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布衣粗食,辛苦劳累,她都不在乎。”
“是个好女子。”
“这时我想到了一位在安庆做牙行生意的朋友。以前他在南京当牙商,得了瘰疬症,脖子已经开始溃烂,找过不少郎中,又去求神拜佛,都没有用。后来找到我,我按祖传秘方,用两个海马为主药,治好了他的顽疾。他对我非常感激。”
“仁弟不愧杏林高手。瘰疬症又称老鼠疮,是很难治的病。”
“他曾经许诺,有朝一日如果我有事需他尽力,只管提出来,他一定倾囊相助。现在为了终身大事,我就决定去安庆找他,向他借这笔钱。行前同贞艳约好,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我一定带钱回来赎她!”
尚炯心想,二千八对牙商来说,的确不难办到,只不知此人当初的承诺是否出自真心。华叔敏接着说:
“等我到了安庆,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牙行,却已经盘给别人,成为一家专售宣纸、徽墨、歙砚的店铺。问他的去向,说法都没个准儿。有的说他带着客商到景德镇采办瓷器去了,有的说他带着客商到松江采购棉布去了,还有的说他已不当牙商,自己去苏州开了家染坊。我到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就回到安庆,以后又去桐、庐、巢、芜一带行医。因为没有筹到钱,不好意思回南京去见贞艳。这时革左五营和张敬轩都来了。我灰心之余,就投到左金王帐下当了一名军医。”
华叔敏说完,转过头去看舱外江景。尚炯从他的眼角看到有泪珠儿在里面滚动,只是没有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尚炯才问道:
“你这次要去旧院找她?”
华叔敏点点头。
“你筹足钱了吗?”
“我当郎中几年,多少也攒了一些钱。这些年跟着五营闹腾,分的银子更多。加上左金王赏的、一些将士送的,约摸已有千两之数。还差八百两,我想还可以找左金王和别人借。”
尚炯听到这里,端起杯来喝了一大口茶,用手背将胡子一抹,豪爽地说道:“仁弟,这八百两银子,你就不用找别人了。在武昌时,敬轩送了咱俩一百两程仪,全归你!另外七百两,小意思!愚兄在闯营多年,特别是崇祯十四年以来,也积了一些饷银、赏银,我一个孤老头,留着没用。君子成人之美,七百两银子,愚兄替你出了!”
在这次同下江南之前,华叔敏与尚炯同为义军医生,相处十分融洽。尚炯的外科医术,深为华叔敏所惊服;但彼此私事,聊得并不多。这次一路同行,叙谈虽多,却从未想过在钱财上得到对方帮助。这时听了尚炯的话,他十分感动,说:
“仁兄盛情,对弟而言,不啻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况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一切一切,惟求相报于异日!”
9
船抵南京,两人上了岸。华叔敏在城内原有一处小屋,但三年未住,想来必然尘垢蛛网遍布,因此还是偕同尚炯找了一家洁净的旅店住下来。按原定计划,他们应该去熟悉的生药行打听药市行情,但尚炯知道华叔敏急于去旧院见施丽,便说不妨先去秦淮河;当下雇了两顶小轿,一路行来,过了武定桥,很快便进入旧院。尚炯看到,这里的房舍大小参差,却都显得精致而干净,各家门上都有锃亮的铜环。有些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小院中花木扶疏;盆景山石,点缀得错落有致。也有些院门虚掩,高树从墙内伸出枝丫,蝉鸣一声递着一声。相形于北方的窑子,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轿子在华叔敏指点的一扇门前停下。两人刚刚推门进去,一条花斑狗跑出来,冲着他们“汪、汪”直叫。华叔敏笑道:
“她们家原先一条黑狗,与我很熟。这是新来的狗。”
正说着,鸨母满脸堆笑地出现在台阶上。她先喝住花斑狗,随后彬彬有礼地说道:
“二位是第一次来?请里面坐。”
见到一张陌生面孔,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华叔敏心头。他迟疑地问:“外婆,请问这儿的小娘是……?”
“卞秋霞。客官不知道?”鸨母笑道。
“这儿不是施丽的住处么?”
“啊,你说的是小丽呀!”鸨母说着,忽然仔细地打量华叔敏,慢慢地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俊郎中!”
“小丽她搬走了么?”华叔敏急着问。
“说来话长。外面太热,二位里面请!”
两人登上台阶,立刻有丫环掀开珠帘。进房后尚炯不觉眼睛一亮。室内不仅窗明几净,而且陈设典雅。博古架上有斗彩瓷瓶、檀香如意、玉雕观音,还有几函图书。墙上挂的是吕廷振的绢本花鸟和董玄宰的行书。他正要近前细看,只听一个奇怪的尖声叫道:
“小翠泡茶!小翠泡茶!”
尚炯回头一望,原来檩上用彩绳悬下一具精制的鸟架,一只腿上系着细绳的鹦鹉正在喋喋不休地叫着。那个名叫小翠的丫环对鹦鹉挥一下拳头,笑着跑进侧屋去了。
华叔敏坐下后,又迫不及待地问起施丽的情况。鸨母说:
“我要没有弄错,你就是华三爷吧?事情过去三年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找小丽?你当初人到哪里去了?”
华叔敏简单地谈了自己筹钱的经过,只是略去了投奔革左五营的情节。他又向鸨母介绍尚炯。自从离开武昌,尚炯就改用他当年去北京寻访牛金星时的名字常光甫。华叔敏说,他现在才从“常二爷”处得到资助,可以为施丽赎身了。鸨母一听“常二爷”是财主,表现得更加殷勤,连连催小翠将清明前新出的碧螺春沏来。很快小翠就用一个暗红色的福建漆盘托着两个青花盖碗走了出来。她把盖碗放在客人座侧的花梨木茶几上,轻盈地一转身,退了出去。
鸨母这才叹一口气,对华叔敏说:“三爷,你来迟了。小丽嫁人了。”
尚炯心里一惊,侧过脸去望华叔敏,只见华叔敏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学着也叫了一声“外婆”,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经过详细说说!”
“我同小丽家并不熟,只是后来为了购这房子,交往才多起来。我家秋霞也是绝色女子,原先住在珠市一间不起眼的矮房里,可惜了!大前年听说这房子要出售,我才跑来找施家外婆,这才知道了小丽的故事。三爷,小丽那时对你可是白天盼了夜晚盼啊!先是盼第一个月,没有等到;又盼第二个月、第三个月,还是没有音信。听说那段时间,她茶饭无心,人也瘦了……”
鸨母正说着,小翠从侧屋跑出来,跑到她身边叽咕几句,又跑回去。
“瞧这娘儿,有话自己不出来说,支派小翠跑来跑去。”鸨母笑着责备一句,用手一指侧屋,“刚才秋霞在里面说,那时小丽常常躲起来一个人唱《月儿高》,一面唱一面哭,有时连戏中的道白也念出来。三爷知道《月儿高》么?”
华叔敏点点头,满眼眶都含着泪水。
尚炯既对卞秋霞的举动感到奇特,又不知道《月儿高》是什么,便问道:
“什么《月儿高》?”
华叔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平静的语调解释说:“《月儿高》是个曲牌。小丽唱的是《绣襦记·孤鸾罢舞》中的两支《月儿高》。写的是郑元和流落街头后,李亚仙对他的惦念。以前她常唱给我听,唱得真好!不过她这时唱《月儿高》,还念道白,当然又是一种心情了。我记得道白中有这样的句子:‘不知他流落何处,我想他故乡羞转,盘缠又无。多应闷死了。纵然不死,知他如今在哪里?’”
“这分明是她借戏词来表达对你的牵念。”尚炯知道落难公子郑元和与妓女李亚仙的故事,而且知道结局是美满的,于是又转向鸨母问,“你还没有说完,施丽后来怎么出嫁了?”
“三个月后又拖了一个多月,小丽对三爷这边已完全绝望,慢慢又打点精神与客人们周旋。这时来了一位豪客,一下子就看上了小丽;小丽也喜欢他。不久那豪客就出三千两银子替小丽赎了身。”
“你说的豪客可是一个胖胖的扬州人?”华叔敏问道。
“不,不,”鸨母笑起来,“你说的是陶五爷。他是个寻花问柳的快活人,曲中大半人家他都去过,到处都可听到他‘这块那块’的声音,前几天还来看过秋霞。他可从来没有动过为谁赎身的念头。”
“你见过那位豪客吗?他是哪里人氏?”
“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是哪里人。听说娶了小丽后,他再没到曲中来过。”
华叔敏还想再问一些详情,忽然从外面巷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逼汗草,茉莉花!逼汗草,茉莉花!……”
小翠又从侧屋跑出来,穿过堂屋,跑下台阶,很快就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