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大家又让尚炯谈谈江南见闻。当听到苏州园林的精妙布局时,都不觉啧啧称奇。也有人问起秦淮河的妓院风光,尚炯口里推说不知,心里却想起了华叔敏。这次一路回来,他对这位年青同伴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承诺一定为对方物色一位窈窕淑女。回到襄京后,华叔敏仍回贺锦营中去了。尚炯却时时想着自己的承诺,越想越觉得事情难办。自从在熊福生家见到施丽,他就突然明白为什么三年来华叔敏不为一般女子动心了。这就像古人诗中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再逐一比较多年来自己认识的众多女子,包括高夫人身边的女兵,包括健妇营中的健妇,虽然也有不少生得俊的,却显然同施丽不一样,很难入华叔敏的眼。“唉,说不定真得等将来大军下江南后,才能到南京或苏州去给他物色一个意中人呢!”
李自成只喝了半杯酒。他静静地听着众人笑谈,没有插话,心里却在想着即将爆发的战事。刘体纯得到的新消息,已向他单独禀报过,下午只是向与会者通报,再一起商量。最重要的消息是,孙传庭已经出关。正因为此,他对左良玉这边的动作也格外重视,不敢掉以轻心。突然,他无意中看到,顾君恩在吃烩羊肉时把汤汁弄到了手上,正拿起一张薄饼来擦手。虽然他对这位颇有见解为人又颇机敏的臣下一直都很赏识,但这个用饼擦手的举动却让他看不惯。太浪费了!他想,许多老百姓现在连窝头都吃不上呢,怎么可以这样糟蹋粮食!一面想着,一面不由皱起眉头注视顾君恩,但顾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擦他的手。
另外有两个人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一个是坐在顾君恩对面的宋献策。他早就发觉,自从襄京政权建立,随着一批明朝的降官、举人、秀才来到李自成身边,一股阿谀拍马之风也开始在各种场合蔓延。由于李自成本人没有表示出反感,别人也都不便对这种风气加以指斥。相反,由于拍马渐成习惯,甚至连他和牛金星这样较早参加义军的人说话时也不得不带点儿奉承语气。而在所有这些人中,顾君恩又是最善于迎合李自成的一个。现在突然发现他用饼擦手而李自成显出不满,宋献策心中暗暗感到一阵高兴。
另一个是与顾君恩邻席的李岩。他第一个看到顾拿饼擦手,一时也觉得很看不惯,随后他看到李自成不满的眼色,又不禁为顾感到担心。他很想提醒一下邻座,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示。
正当李自成、宋献策、李岩怀着不同的心理看着同一个人的动作时,顾君恩已经擦完了手。出乎三个人的意料,他把刚擦完手的薄饼折叠了一下,送进嘴里慢慢吃掉了。李自成顿时眉头舒展,露出满意的神色。宋献策嘴角闪过一丝讽刺的微笑。而李岩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忽然觉得这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苦思片刻,猛然记起早年读过的《新唐书》中关于唐太宗身边的佞臣宇文士及的一段记载。也是取饼擦手,也是引起太宗的不悦和注目,最后也是将饼吃掉,与今天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得侧过脸去望望顾君恩,看见顾正微露得意之色。于是他断定,顾刚才是完全知道李自成的反应的,只是佯装不知罢了!难道这就是今日的佞臣?他又记起《新唐书》中关于那事还有几句评议。大意是,连唐太宗这样的英明之主,看出了宇文士及的巧佞都不能排斥,一般的中材之主,想不被佞臣所迷惑,就更难了!
4
下午会议开始后,先由刘体纯通报新消息。一个重要的军情是,孙传庭已于八月初六率军出潼关。
自去年冢头之战以来,通过刘体纯的细作的不断探报,李自成等对孙传庭的动静是大体清楚的。他们知道,孙一回陕西,就又开始征兵筹饷,操练兵马,修缮器械,并实行屯田,积储军粮。在征兵方面,采取三户一丁的办法,即三户人家得有一人从军,从而在不长的时间里又拥有了近十万兵力。此外,孙又学戚继光、俞大猷的办法,制造战车数千辆,上载火炮甲仗,以便对付义军的骑兵。如果孙倚仗地利,坚守潼关,又将火车营布置在从武关到蓝田的某个路段,那么,想一举拿下关中是极困难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移驻邓州之后,李自成并没有急于出兵,而是等待着更好的机会。
李自成等又听说,鉴于冢头战败的教训,孙传庭并不愿意很快出关。从北京到西安,明朝的一些有识之士也主张持重为上。然而崇祯本人却耐不住,特别是在李自成和张献忠相继称王后,又惊又气又怕的崇祯更迫不及待地想除掉这两个“巨贼”。同时陕西的士绅因不满孙传庭的抽丁征饷,督工苛急,也巴不得他赶快离开陕境。他们一面跑到北京告状,说孙在陕“玩寇縻饷”;一面又在西安以流言恫吓孙:“秦督还不出关,缇骑马上就要来捉人了!”等到孙被任命为督师后,李自成等便确定他将不得不出关,于是一个在中原大地围歼孙传庭的计划也开始酝酿和施行。
“果不其然!”刘宗敏听了刘体纯的通报后高兴地说,“老孙头到底还是顶不住,被崇祯逼出潼关来了。咱们还是照原来商量的,把口袋张得大大的等他来钻吧!”
宋献策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他会缩回去,所以一定要不断地以弱兵示敌,让他多尝点甜头,直到他钻进我们的口袋,想缩也缩不回去!”
牛金星说:“除了以弱兵示敌,还可派一支人马赴荥阳、汜水,装作要渡河北上,这样为了保北京,他就更不敢退回去了。”
李岩说:“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在孙传庭过了洛阳后要派兵切断他的粮道。这支截粮队伍的行踪一定要隐蔽,万不可打草惊蛇。”
其他人也发表了各有侧重但大致相同的意见。李自成听后,特别问道:
“这火车营是我们以前没有遇到过的,大家看应当如何对付?”
宋献策说:“春秋战国之时,打仗本以车战加步兵为主;但车战只宜在宽阔的平地进行,地势稍微局促坎坷,车子转动前进就都不灵便。所以自从赵武灵王采用胡服骑射取得成功后,各国也先后仿效,骑兵就逐渐取代战车,成为战场上最活跃的主力军。后世虽也有人采用战车作战,但大都以失败告终。如唐朝房琯以车战对付安禄山,便在陈陶斜遭到惨败。至于近世戚继光和俞大猷重新使用战车,一来是因为在平原作战,二来是因为大量使用了火炮和火铳。将炮放在车上当然比人扛马驮要方便得多,同时车又能屏蔽火器,使之免遭矢石攻击,所以戚、俞使用战车是成功的。”
刘宗敏说:“照这么看来,对他妈的火车营还得多加防范。”
宋献策说:“不过战场上的事变化多端,其中士气最关紧要。一旦孙传庭进了我们的口袋,粮道又被切断,那时军心动摇,士无斗志,火车营非但起不了主力作用,只怕还会加速他们的崩溃。”
李自成发现在大家纷纷议论之际,李振声很少说话,这时便特意含笑向他问道:
“先生主持兵政府,对火车营可有什么看法?”
在李振声同杨永裕等一起归降后,李自成曾一度亲切地呼他为“大哥”。直到称新顺王后才改口。而在当时众多文臣中,只有牛金星等极个别的人被李自成尊称为“先生”。当下李振声很恭敬地答道:
“军师博学多闻,于车战之沿革、利弊,剖析得至为精当。微臣听后受教良深。戚继光、俞大猷所以使用战车,确与火器相关联;故戚继光尝谓:‘车所恃全在火器。火器若废,车何能御?’所以,要对付火车营,关键是要想出对付他的火器的办法。”
大家都知道李振声说得不错,但究竟如何对付火器,他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时邱之陶站起来望着李自成说:
“殿下,据微臣所知,戚继光与俞大猷使用的战车尚有不同。戚氏所用为偏厢车,车车相联,类似车城,较利于防守;而俞氏所用为正厢车,前有屏障,更利于前行作战。目前当务之急,是先须弄清孙传庭所用为何种战车,明白了它的利钝所在,方能因器制宜,予以重创!”
李自成听了点头,觉得这个年青人的话更切实而不空泛,随即嘱咐刘体纯进一步打探火车营的战车制式与配置。
接着大家开始分析孙传庭的兵力。据刘体纯的探报,陕兵约有十万之数;进入河南后,陈永福的数千人马必来会合。同时孙传庭还会联络登封的李际遇等盘踞各地的土霸王,会檄调郧阳巡抚高斗枢以及左良玉等前来合围夹击。大家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李侔带些礼品亲往登封一次,劝说李际遇不要配合官军轻举妄动。至于高斗枢,因兵力有限,估计他不敢离开郧阳。真正可虑的还是左良玉。虽说左担心自己会受到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夹击,但实际上两支义军并无这样的夹击计划。而左的决策常常不事到临头不向属下宣布,所以谁都无法真正确定他下一步的动向。万一在义军与孙传庭鏖战之际,他突然率军北上,义军就会腹背受敌,战事就难以逆料了。
按照李自成等原来的计划,准备将孙传庭的主力引诱到郏县一带予以围歼。为此,今日会后,义军主力将很快离开邓州,开往襄城。大家认为,左良玉如果出兵,不会直接前来襄城、郏县参战,而一定是水陆并进,先取襄京。一旦拿下襄京,断了新顺军的粮道,战场形势就会出现逆转。这是最让李自成担心的事。目前让田见秀留守襄京,是考虑到他的宽厚仁慈,可以约束军纪,安定人心,与民休养生息。可是,万一左军大量拥至,田见秀能否以霹雳手段加固城防,严守待援呢?如果要更换守将,又有谁能比田更适任呢?在新顺朝的武将中,田与刘宗敏一样,是职衔最高的权将军啊!
正当李自成等踌躇不决时,邱之陶又站了起来。
“殿下,从武昌到襄京,并非一天就可抵达。左军倘若大举蠢动,我们只须加强探报,必能事先知悉,预作防范。微臣不才,愿协助田将军留守襄京,除料理兵政府日常事务外,将特别关注左军动向。稍有风吹草动,臣必与田将军未雨绸缪,俾城防万无一失。倘左军大至,臣必事先飞骑通报殿下,以便殿下从容运筹,决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李自成对邱之陶本来就很倚信,听了他这番话更感欣慰,当即表示同意,说道:
“有你在襄京,孤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5
柿园战败,回到西安,将近十个月过去了。表面看来,孙传庭仍然精力充沛,每天黎明起床,舞剑练功之后,就开始处理一天的公务。除忙于征兵筹饷积粮外,他还特别关注火车营的建设,经常跑去营中视察。然而他的家人和亲信幕僚却都看出,较之去年,他明显地老了。漂亮的五绺长须,原来只有少量白须掺杂其间,现在已呈一片花白。他脸上很少出现笑容,在素常严峻的神色中增添了忧郁和悲愤。继室张氏已多次发现他于梦中惊醒。今天清晨,她先醒来,又听到他在说梦话,似乎是在喃喃地念诗。待他醒后,她便问:“你在梦中作诗了吗?”
“你听见了?真是一个怪梦啊!”他用袖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然后开始讲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下面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屋中间桌上有个圆形的沙盘,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扶乩。但见一人先用一把尺将沙匀平,另两人从两头将乩笔轻轻托起来。随后又有一人向空中一拜,说道:“某某恭请大仙赐诗。”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正是这般书生所请的乩仙,于是他在空中默默吟诵,那支乩笔便在沙上由缓而急,唦唦地写出字来。他作的是一首七律——一代英雄付逝波,
壮怀空握鲁阳戈。
庙堂有策军书急,
天地无情战骨多。
故垒春滋新草木,
游魂夜览旧山河。
陈陶十郡良家子,
杜老酸吟意若何?
乩笔每在沙上画出一字,边上便立刻有人用毛笔另誊在纸上。誊完后,先前那个向空作揖的人又向空中一拜,说:“请问大仙尊号。”于是孙传庭又说了四个字,沙盘上随即显示出来,写的是:“柿园败将”。这时便听下面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柿园败将’,这不是白谷孙公降坛了么?”
“是啊,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催战,罪不在公;而此诗乃以房琯兵败陈陶斜自比,引为己过。足见正人君子之心,可与日月同昭!”
“‘杜老酸吟’何谓?”
“老兄连杜少陵的《悲陈陶》都不知道?此诗中的‘陈陶十郡良家子’盖由老杜的‘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变化而来。而杜诗后面还有‘野旷天清无战声’、‘日夜更望官军至’等句,酸苦之情,尤令人感伤不已!”
“各位所言,固自有理,惟柿园之役,又称冢头之役,并未如房琯一般使用战车。导致孙公全军覆没的车战乃是第二年的事。此处‘柿园败将’只是一个落款,所指战事则发生在下一年。”
听到这里,孙传庭不觉大吃一惊:下一年?难道下一年又战败了么?苦苦经营半载有余的火车营也覆没了么?再看看自己题的诗,竟有‘游魂夜览旧山河’之句,难道自身已是鬼魂,而大明山河已经易主了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阳穴和额头都涔涔地冒出冷汗,随即一翻身醒了过来。
“你说怪不怪?我居然会变作乩仙,还作出那么一首怪诗。但愿这不要变成诗谶才好!”孙传庭复述梦境之后,对张氏说。
“不会的。”张氏用自己的手帕替丈夫轻轻将汗拭净,安慰道,“详梦的人都知道,梦中的吉凶祸福都与醒时的遭遇恰好相反。所以梦中说车战不利,即预示车战将获大胜;梦中说‘游魂夜览旧山河’,实际反而预兆官人将在大白天亲眼获睹荡平流贼的新局面!”
“但愿如你所说就好。只是‘庙堂有策军书急’,朝廷催战可是真的呀!”
“最近又催战了么?不是说朝中也有人主张持重么?”
“朝中是有人反对轻易出关。冯尔弢就是力主持重的一人。他甚至用自己的头来打赌,对皇上说:请先把他下到狱中,如果出关能战胜流贼,就把他杀掉!他给我的信中也力戒我出关浪战。”
“你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么?”
“他的话说得太决绝,也太不吉利,但是他的心情我可以体会。”
新任兵部尚书冯元飚,字尔弢,是当时朝中对战局最悲观的人之一。张氏曾听孙传庭说,冯元飚因感到朝廷兵饷两缺,大事已不可为,又亲见几位前任的悲惨结局,根本不愿出任该职。有次上朝时他突然头晕倒地,由别人搀扶而出。京中传言,都认为他可能是为了免祸而装病。
“除了他,兵部张侍郎也主张出关之事要慎之又慎。但皇上听不进兵部的话,连诏催我出关,他们也没有办法。再说,陕西一些官绅不愿助饷,也巴不得我早日离陕赴河南。这些人不想想,万一出战不利,流贼进入陕境,那时玉石俱焚,他们再追悔就来不及了!”
张氏是很聪明的人。她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知道丈夫的梦境其实正是他的一种思虑、一种预感的反映。她内心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并为此感到恐惧。
“只要把兵练好,粮饷筹足,你还是能打败流贼的,是吧?”她问道。
“那当然。流贼主要倚仗人多,其中不少是饥民,迫于生计而从贼,并没有经过训练。要论打仗,他们与虏骑是没法比的。”
“总听你说虏骑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
孙传庭已经从怪梦的惊悸中恢复过来。他望着妻子犹疑片刻,才以自嘲的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