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要插到明军后面去断它的归路?”
“我们插到明军后面,如果前面还在激战,我们就专打它的屁股,两头夹击,使它顾头不能顾尾。如果闯营已经把它杀得大败溃逃,我们就当头拦截,再给它狠狠一击!如果它的辎重粮草落在后面,我们就切断它的粮道,把它的辎重粮草夺过来!”
虽然李自成等认为光从正面也能把孙传庭打得溃不成军,但让曹营去抄抄敌军后路也没有坏处,反正怎么打都是赢。李自成看见宋献策在向自己微微点头,就伸过手去一拍罗汝才的肩膀,说:
“好!汝才,你真不愧是名不虚传的活曹操,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李自成照例天刚拂晓就起床,稍作梳洗后来到帐外。刘宗敏、宋献策起床后也不约而同来到他身边。他们看见曹营大军正在远处山脚下蜿蜒前进。显然是为了不让明军发觉,曹营没有打出任何旗帜,而且正在往树林深处走去,前面的队伍已经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波涛之中。
“这懒猴,今天倒起了个早床!”刘宗敏笑道。
“他要走小路绕到敌军后面去,当然得早点上路;否则我们把敌人打败了,他还没有赶到,岂不成了笑话!”宋献策说。
李自成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很复杂。既然是联军作战,他当然希望曹营能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但真的看到曹营表现出色,他又似乎觉得不是滋味。
12
袁宗第、郝摇旗率领前军走了大约三十里路,还没有看到官军的影子。郝摇旗望了并马而行的袁宗第一眼,骂道:
“他娘的,孙传庭已经溜了不成?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
由于近两年来官军闻风先逃的事情已经一再发生,袁宗第也不能判定孙传庭是否已经退走,只好说:
“我们走快一点,哪怕他先逃,也要追上去杀个痛快!”
一声令下,行军速度加快了。
又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前方隐隐出现了烟尘和旗帜。
“看,来了!”袁宗第用马鞭指着前方,眼中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是的,是他们!”郝摇旗兴奋地说,那口气好像不是在等待敌军,而是在迎候几位向往已久的客人。
官军在半里之外停了下来。郝摇旗和袁宗第虽然识字不多,却马上认出对方旗帜上写的是个“牛”字。再看旗下士兵,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一望而知是没有经过阵仗的新兵。两人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牛成虎,”郝摇旗充满蔑视地说,“孙传庭怎么把这个孬种派来了?”
“你记得‘说三分’中的一句话么?”袁宗第问。
“一句什么话?”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好,老子今天就来亲手捉这个廖化!”
义军这边战鼓齐鸣。郝摇旗一马当先,大队骑兵跟着他,旋风一般向敌阵冲去。
牛成虎的弓弩手刚射出第一批箭,义军已经冲到面前。厮杀一阵,官军明显不是义军对手,开始且战且退。退了一里多路,官军愈来愈没有斗志,先是步兵掉头狂奔,后来骑兵也拨转马头没命地奔逃。由于事先作过布置,溃逃中并未发生自相践踏的事,却抛下了一些锣鼓、旗帜,也有人在奔跑中丢掉了头盔甚至兵器。义军将士一面追一面笑骂:
“老孙头的威风哪里去了?这哪是打仗?这是撵兔子!”
郝摇旗想活捉牛成虎,一接仗就向着“牛”字旗下冲去,可是立刻就有官军上来截杀,双方陷入混战之中。等他杀死几个敌兵,再寻找牛成虎时,发现“牛”字旗在一群官兵簇拥中已向后退出一箭之地。郝摇旗立即策马追去,又遭到一批官军拦截。这样边追边杀,总没见到牛成虎本人。后来官军放弃抵抗狂奔时,郝摇旗在地上见到了那面已被马蹄踏得残破不堪的“牛”字旗。
追杀十余里后,前面出现一座小山。官军沿着山下的湾路转过去。义军正在继续追赶,突然从两边树林里发出来一阵呐喊,顿时数千支火铳、弓弩向着路中的义军射来。义军猝不及防,走在路两边外层的人马纷纷倒下。没有倒下的赶紧取出火铳、弓弩来与官军对射。可是官军躲在树丛中,义军看不清目标,射出的子弹和箭杀伤力不大;相反,义军站在明处,又没有拿盾牌,简直成了官军的活靶子。郝摇旗知道中计,大吼一声,策马挥刀向着树林冲去,可是还没冲到林边,战马就被几支箭同时射中倒下地来。郝摇旗敏捷地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后,一面弯腰躲着密如飞蝗的箭,一面想着对策。
袁宗第在陷入伏中的最初一刻,也想过挥军向两边树林冲去,随即很快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把官军从隐蔽处引出来打,于是他下令全军后撤。
官军继续施放火器和弓弩。等义军有一半退出射程之外时,才猛然战鼓齐鸣,埋伏在两边树林中的人马同时冲出,一边打着“郑”字旗,一边打着“左”字旗。而从前面那座小山后面也冲出两支人马。冲在前面的正是刚才伪装溃败的牛成虎军,此时一改窝囊形象,忽然变得胆豪气壮;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高杰率领的中军。袁宗第立刻下令义军返身而战。本来,袁宗第、郝摇旗的前锋人马并不弱于官军,可是由于在长途追击中消耗了体力,陷入伏中后又死伤了许多人马,而官军却是以逸待劳,在伏击成功后更显得勇气百倍,因此接仗不久,义军就处于劣势,渐渐不支。在混战中袁宗第与已经换了战马的郝摇旗碰到一起。两人商量了一下,郝摇旗想死拼下去,等候刘宗敏的大军到来。袁宗第摇摇头,说:
“不行,那样死伤会很大,再说也可能顶不到那个时候。后撤吧!”
“那好,我来断后!”
义军中一阵锣响,除郝摇旗率领一千骑兵继续且战且退外,其余人马撇下敌军,快速撤离战场,向着来路奔回。没有料到的是,奔了五六里路,还没有见到刘宗敏的大军,却从斜刺里又杀出一支伏兵。一面“萧”字旗在猎猎西风中招展。
袁宗第望着这突然出现的萧慎鼎的人马,心里骂道:
“妈的老孙头,在这里还埋了伏兵,够厉害的!老子与你拼了!”
他明白,现在前有拦截,后有追兵,除了硬闯过去,没有别的办法;而只要再跑一段路,一旦与刘宗敏会合,战局就会翻过来。于是他挥舞钢鞭,带领全军直向前方冲杀过去。萧慎鼎的人马多数是新兵,虽然精力充沛,却没有经过阵仗,原以为对付一支逃兵不在话下,没想到逃兵竟有一股拼命的精神。还没等到后面的官军赶来夹击,他们就被义军冲破了防线。萧慎鼎无奈,只得命令人马掉头,跟在义军后面追杀。
奔跑二三十里路后,袁宗第遇到了刘宗敏。简短地说明情况后,刘宗敏脑子飞快地动了一下,随即说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打法。于是,在刘宗敏的迅速指挥下,整个大军仿佛受到溃军冲击,也跟着袁宗第的人马一起奔逃,沿路抛下了许多军资甲仗。
首先追来的萧慎鼎的人马并不情愿单独追杀义军,一看地上遗弃的种种物资,大喜过望,纷纷跳下马来争夺。不久,后面的官军赶到,都以为义军已经彻底败退,便也一窝蜂地下马加入抢夺,原先在追击中保持的相互配合的队列这时完全打破了。
正当官军抢得起劲,甚至为争一件东西而彼此斗殴时,义军杀了回来。这是义军的主力。“刘”字大旗下一个棱骨突出、短须支奓的大汉正一脸冷笑地望着散乱的官军。他腰挂双刀,并没有亲自冲锋,只是从嘴里自言自语地吐出几个字:
“孙传庭,你会诈败,我也会诈败。我看你小子还能耍什么花招!”
13
当袁宗第、郝摇旗陷入伏中时,孙传庭骑马登上一个缓坡观战。看见义军一批批被火铳、弓箭射倒,他对自己的计策感到满意。在目前敌我兵力过于悬殊的形势下,他不可能一举歼灭“贼军”,只能先打赢一仗,挫了“流贼”锐气,长了自家志气,再根据“贼军”去向,运筹下一步棋。而有了第一次胜利,他对崇祯也就好交代了。
当义军仓惶退却后,他从坡上下来,在标营人马的簇拥中随在高杰的中军后面前进。前面的战事不断有人奔来向他禀报。知道萧慎鼎未能堵住败逃的义军,他很生气。后来又获悉萧慎鼎的兵士正在抢夺敌人遗弃的物资,别的部队赶到后也纷纷加入争夺,他既吃惊又震怒,立刻传令所有各军停止争夺,注意敌人反扑。但为时已晚,他的命令刚刚下达,大队义军已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孙传庭驱马前行到高杰身边。他们都看出这不是刚才败逃的那支义军,而是由刘宗敏率领的义军主力,说不定李自成也在亲自指挥。面对来势凶猛的敌军,孙传庭果断地对高杰说:
“高将军,这一段路只能容下几百人,流贼无法全部冲上来。你要狠狠顶住,凡有脱逃者立斩!”
“大人放心,有高杰在,中军不会退却;就怕萧部人马……”
“不管谁的人马,也不管是谁,退下来的立斩无赦!”孙传庭斩钉截铁地说,“包括萧慎鼎!”
刘宗敏的人马冲到时,官军正因争抢物资乱作一团。他们仓促上马应战,还未整好队形已经死伤一批。接仗不一会儿,萧慎鼎的人马就开始溃逃,逃兵对后队造成了冲击,几乎就要全军崩溃。只是由于孙传庭的亲自督阵,高杰的中军又比较能战,所以勉强在逆境中形成了相持局面。
刘宗敏看见了“高”字旗,霎时间一冲动,曾想亲自冲上去活捉高杰,为闯王雪耻报仇,但随即冷静下来。他没有动,只是冷冷一笑,命令一支未曾接仗的生力军迅速向前,将受伤将士撤换下来。
两军已经陷于胶着状态。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从官军左侧的山上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鼓声,漫山遍野的人马呐喊着从树丛中奔出来。激战中的双方先都一愣,随即义军方面发出了欢呼声。他们从旗帜和号衣认出了这是曹营大军。刘宗敏也快活地笑了,同时又觉得奇怪:曹操不是去断官军的后路了么,怎么从这里蹦出来了?
14
罗汝才清早率大军出发后,为了不让官军发觉,走的是山间小路。由于山径逶迤,有些地方不能骑马,因此行军速度不快。当他们行进到一座叫做香山的山腰上时,看见义军正一面奔跑一面抛下很多军资甲仗。罗汝才一眼就看出这是玩的诱敌的把戏。他决定停下来看个究竟,于是命令部将杨承祖率二万人马继续前行去截断官军的粮道,其余人马都隐蔽在树丛中休息。后来的战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发现两军胶着,义军虽处于优势,却仍难完全击溃官军时,他对身边的吉珪说:
“看来得下去帮自成一把了。”
吉珪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说:“你想就此灭了孙传庭么?”
罗汝才明白,吉珪向来的主张是,在各种势力的对峙中求得曹营的安全与独立。无论张献忠、左良玉还是孙传庭,在吉珪看来,都对李自成是一种牵制;一旦失去这些牵制,罗汝才就岌岌可危了,所以,对孙传庭可以打,但不能打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汝才说,“但我也不能让自成小看了曹营。关键时刻显一下身手,好让人家知道咱们也不是软柿子!”
说完,罗汝才传令擂鼓,曹营大军呼啸着杀下山去。
15
香山上的战鼓一响,孙传庭就知道遇上了“流贼”的另一支伏兵。他火速派人给左勷下令,让他全力抵御从左侧山上冲下的“贼”军。又派人给郑嘉栋传令,让他统率的右军迅即支援左军。同时他命手下的中军副将指挥标营继续与高杰、牛成虎的人马一起对付刘宗敏,随后自己只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左侧观察战情。
他发现山上冲下的曹军人数极多,由于是从侧面而来,不受地形局限,因此很快就把官军切割、包围起来。有一次,一个敌兵甚至持枪冲到了自己面前。孙传庭挥刀砍断了对方的枪杆,又一刀将对方砍下马去。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尤其是在崇祯十一年冬以后几个月的对“虏”作战中,他经历过许多惊险的厮杀场面。现在他沉稳地观察着,思索着。他看出“贼军”虽然势如潮涌,但就人马的迅猛、骠悍而言,都与当年他对阵过的“虏”骑无法相比,遗憾的是官军人马实在太少了。“只要再给我二万精兵,我就能扭转战局!”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出败局已难避免,他脑中曾突然冒出杀进重围、壮烈捐躯的念头,随即又放弃了这一想法。他想,那样别人会把他看得与傅宗龙、汪乔年一般无能。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轻生。他开始想着如何突围……但还没有等他想出好的办法,左勷的人马已经抵不住曹军压倒性的围攻,纷纷败退。溃军冲击右军,郑嘉栋的人马也立脚不稳,跟着一起逃窜。左侧的战局影响到正在与闯营苦战的高、牛二军。牛成虎的人马先哄溃,终于高杰的人马也独木难支,溃败下来。整个官军无序地四散奔逃,只剩下一批死去骑主的战马在战场上萧萧哀鸣,很快被义军抢夺而去。官军的火器、弹药也散落一地。
黄昏时分,溃逃的官军逐渐集中到一处栽满柿树的园林中。柿子还没有熟。又饥又疲的将士们纷纷采摘青柿子来充饥。孙传庭随着溃军来到柿园后,首先命人四围警戒,防备追兵;随后一面让各镇总兵清点人数,一面派人去接应后续的粮队。官军进入河南后,由于大雨连旬,许多粮车落在后面,而自从曹军突然出现在香山,孙传庭就担心义军会另派人马去截断粮运。一个时辰后,他获知粮道果然被截断,这使他彻底放弃了再战下去的念头。第二天清晨,他避开义军主力,率领冻饿交加的败军由一条岔路转向通往巩县的大道,十天后回到了潼关。
在这次战役中,官军死了数千人,包括将校七十八人。其中最让孙传庭叹惜的是孙枝秀。这是他很欣赏、准备提拔重用的一名副将,在最后溃退时被义军俘获杀掉了。孙传庭召集众将祭奠阵亡将士,用尚方剑斩了萧慎鼎,又罚左勷赔偿战马两千匹抵罪。然后他上疏自劾,请求朝廷治自己的丧师败绩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