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汝才已完全恢复他固有的说话口气,说道:“我老曹竭诚拥戴大元帅建立万世江山,纵使在战场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是我在十三家义军首领中是有名的酒色之徒,胸无大志,平日又不喜欢读书,所以如何为新朝建立各种制度,我都不懂,只知遵奉决断。我惟一的心愿是,大元帅登极之后,能让我做一个富贵闲人,姬妾罗列,酒肉歌舞不缺,我就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自成佯装相信罗汝才的鬼话,哈哈大笑。牛、宋也跟着大笑。笑过之后,李自成说道:
“汝才,你的要求太低了。倘若我受部下文武诚心拥戴,克创基业,身登大宝,老弟必将封为王爵,颁给铁券,世世承袭,与国同休!”
罗汝才赶快起身,向李自成深深一拜,说道:“罗汝才并无寸功,受此旷代殊恩,实不敢当,但求在新朝安享太平之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天中午,李自成设宴款待罗汝才和吉珪,席上谈得十分欢畅。宴后告别时,李自成送给罗汝才一个玛瑙山子,上边刻着亭台楼阁、松鹤鹿群。这原是北京皇宫宝物,福王“之国”时带往洛阳,又从福王宫到了李自成手中。另外,还送给汝才骏马一匹;送给吉珪佩玉一块,纹银五百两。那佩玉是洛阳北邙山汉墓中出土之物,据说带在身上可以避免腰疼。
5
十二月初一未时刚过,进攻襄阳的先锋部队就出发了。这支队伍的步骑兵共八万人。闯军五万,由李过率领;曹军三万,由杨承祖率领。刘宗敏担任战役的总指挥,也随着先锋部队出发了。李自成、罗汝才的主力部队和革左五营的人马暂时仍驻在源潭镇,准备第二天启程。
当天下午,贺一龙邀了马守应一起来到曹营。罗汝才吩咐手下捧出上好的果品茶点招待二人。他因贺锦、刘希尧、蔺养成没有同来,就先问道:
“怎么五缺三,那三位老弟没有同来快活快活?”
贺一龙说:“没有邀他们,这样我们更好谈话。”
马守应说:“唉,没想到自家弟兄也会攀高枝,将来只怕吃不尽的后悔药!”
贺一龙说:“人各有志,现在不用去说他们。我心里不服的是,在汝宁时,为了不让我们回老地盘,宋孩儿就说打左良玉得大家一齐出力;可是现在呢,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屁事也没有,看刘铁匠一人立功罢了。”
“是啊,”罗汝才想起那天向李自成请战的事,一股牢骚又从心头升起,“江湖上说话都讲个诚信,何况是几十万大军的统帅,变来变去,怎能服人?我老曹虽被别人说得像个琉璃猴子,对朋友可是说一是一,从不含糊!”
“那是!我只希望今后能跟着曹帅一起干,放心!舒畅!”贺一龙说。
“我也是。”马守应说,“只要曹哥瞧得起,我们都跟着你!哎,曹哥你说,这次拿下襄阳后,下一步会向哪里进军?会给我们什么差遣?”
“拿下襄阳后,倘无意外,第一步应该会南下承天。然后一路往东进攻德安,再往东就回到你们的老地盘;另一路会继续南下,经过荆门、松滋,占领湘西北一带……”
“好!最好让我走这一路,让我老回回也去南边逛一逛,离他大元帅远一点。还有武昌呢?曹哥怎么把武昌给忘了?”
罗汝才笑道:“我正要说,被你个急急风给打断了。武昌肯定要去,不过这还要看左良玉下一步怎么走。此外,拿下襄阳后,还有个肘腋之患,是郧阳的高斗枢……”
“打郧阳我可不去!”马守应又抢着说。
“为什么?”罗汝才问。
“那高斗枢是块难啃的骨头;再说王光恩、王光兴都在那里,那可是自家窝里飞出去的,彼此有些什么花花招都一清二楚,这仗不好打!”
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吉珪在笑声中冷冷说道:
“其实,这次打襄阳,根本就是一步臭棋!”
“吉先生此话怎说?”贺一龙不解地问。
“刚才曹帅说的,都是拿下襄阳后的棋路。如果我们把棋势倒过来,先攻德安,再拿承天,然后进兵襄阳,左良玉还能往哪里逃?他只能窜往郧阳。那高斗枢可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去年夏天,丁启睿、左良玉经过郧阳,高斗枢就婉拒他们入城,连丁启睿都是在城外关帝庙过的夜。如今他会放左良玉进城?我看不会!不管放不放,我们都可悠悠地看一场好戏!”
“高明!“贺一龙脱口赞道,“吉先生真是满腹韬略。可这么好的棋路,怎么不向闯王提出来?”
吉珪笑而不答。他从来认为,外界多股军事力量的均衡存在,是对曹营的最大保护,所以朱仙镇战役时,他就主张要放左良玉一条生路,现在更不希望左良玉被彻底消灭。但这话他不好对回革等明言。听贺一龙又问一遍,他才淡然一笑,说:
“他那里有能掐会算的宋军师,何用区区我来多言!”
“什么能掐会算,都是瞎子吹灯——胡吹!”马守应说了这句,自己先哈哈笑起来,望着贺一龙说,“老革,我可不是说你。我知道你的厉害,吹灯一吹一个准!”
罗汝才听了这话,正好奇地想问革里眼如何“吹灯一吹一个准”,忽然一个亲将进来禀报:
“宋军师前来拜望大将军。”
四个人不觉同时交换了一个神色。罗汝才随即吩咐:
“请!”
6
当天晚上,李自成把牛金星请来,一起等候宋献策。闯曹联合,目前已经到了一个颇为微妙的阶段。一年多来,对于未来的夺取江山,曹操总是满口拥戴,而且总是表示自己只求享乐,别无大志;可是对于眼前的利益分成却是锱铢必较,不肯吃亏。包括攻城之后设官理民的问题,曹营也从联营开始就坚持四六分成,从未松过口。为此之故,李自成可以同曹操大谈将来封异姓王、永远世袭的问题,却不能贸然提出在襄阳称王的打算。因为,在李自成的“大元帅”称号改变之后,罗汝才的“大将军”称号势必也要改变,怎么变,颇费踌躇。今天下午,宋献策表面是去商讨闯曹主力部队启程的相关安排,实际上是要顺便探一探罗汝才和吉珪对于李自成在襄阳建国称王的态度。由于罗汝才热情地留他晚宴,又命营妓歌舞侑酒,所以他较晚才回到闯王营中。
宋献策坐下后,首先谈到在曹营遇到回革二人的事,说道:
“看来他们是过从甚密。我去之后,大家谈的当然都是台面上的话;我去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体己话,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左金王等另外三个不在那里,也说明各人态度并不相同。”
李自成听说回革二人在曹营,立刻皱起了眉头;随后听说另外三人未去,便说道:“以后你们要多同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交往,我也要把他们分别找来攀谈攀谈。至于老回回和革里眼,不是总想出去独当一面么?攻下襄阳后,我就把他们派遣出去,谅他们也不敢翻天,免得在这里与曹操整天沆瀣一气!”
“大元帅所见极是。如果将来必须对……”牛金星说到这里,四周张望一下,放低了声音,“对那个猴子动手,也需要周密策划,不能让回革同他裹在一起。”
李自成又问宋献策:“那件事,曹操的口气怎样?”
宋献策答道:“关于大军启程的时间、各营的次序先后,很快就同曹帥谈妥了。我接着就想探探曹操对大元帅建号称王的态度,可就是没有谈私话的机会。像这样事,我只宜私下同他闲话,不能直然说出,也不能当着别人谈论。曹操好似猜到我的心思。革里眼、老回回几次起身告辞,他都硬把他们留下来,还叫来左右几个亲信,不是一起听营妓弹唱,便是在一起押宝,或是呼幺喝六地掷色子。接着就是晚宴,也有营妓出来弹唱助兴,轮流斟酒。曹操本是海量,兴致又高,时时猜枚划拳,举杯对饮,大帐中热闹非常。我疑心曹操是故意使我无从开口。他表面热如火,心中冷如冰,抱定主意,冷眼旁观。”
李自成骂道:“我不信他能永远做琉璃猴子!……你就毫无结果而回?”
宋献策笑道:“也不是毫无结果。毕竟老曹心中也惦着这件事,所以我从吉子玉处得到了口气,明白了曹操的真情。”
“吉珪怎么说?”
“我临走时,吉子玉将我送出村子,并辔行了几里路。他无非谈些曹帥如何讲义气、讲交情,如何真心拥戴大元帅之类的事。我心中奇怪:吉子玉何以如此亲热?莫非要套我的什么话?我也就只同他说些大元帅如何倚重大将军,情同手足,日后必当同享富贵,决不会亏待大将军之类的话。”
“后来呢?”
“后来走到了浮桥头,他屏退左右,向我问道:‘宋公,献策兄,我有一句体己话,不知该不该问。’我说:‘你我至交,无话不谈。你要问什么,快明白说出来,不要见外。’他悄悄问道:‘有人说,大元帅将要在襄阳府建号称王,可是真的?’我问:‘曹帅有何话说?’他说:‘我是今天偶闻此言,曹帅尚不知道,所以未曾议论此事。’我说:‘此是大事,闯王对牛启东和我都未提过一句,你听到的大概是外人猜测之辞。大元帅目前尚无此想。将来如若机遇成熟,也需要像曹帅这样的人真心拥戴,方可议论此事。等到襄阳后,老兄得暇,不妨将外边的传言告知曹帅,看曹帅有何想法,然后你我再私下谈谈。’他连说:‘好,好,到襄阳后,我有机会就照你的话办。’后来我们就拱手作别了。”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你看,吉子玉是什么意思?”
牛金星答道:“大元帅已经扫荡中原。等到席卷荆襄之后,建号称王,乃是水到渠成之势。闯曹联营,曹帅居于大将军地位,如同副元帅之尊,故可携手作战,相安无事。大元帅一旦称王,与曹帅由朋友变为君臣,曹帅未必甘心。何况外有张敬轩、内有回革诸营与他互通声气,暗中结托,他更会有种种盘算。因此,我们务须摸清曹帅及其左右对大元帅建号称王的态度。今日献策与吉子玉的对答含而不露,颇为得体。俟席卷荆襄之后,再看曹帅主张。”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快了。”
宋献策说:“当然,不出明年春天。”
“荆襄唾手可得。我们仍照成议,棋分两步,是吗?”
牛金星急于拥戴李自成建号称王,赶快回答说:“当然是依照成议,棋分两步。”
宋献策跟着说:“为着准备第二步棋,破了荆襄之后,对曹营立功将士应特别犒赏优厚。”
李自成笑着点头。他同牛、宋及刘宗敏早已商定两步棋路:第一步是攻克荆襄和承天、德安等府;第二步是建国称王。而如何处置曹操的问题,要在走第二步棋时解决。这两步棋,都已经摆在眼前了。
7
十二月初一黎明,左军驻在襄阳、樊城以及沿江各处的参将以上将领和监军、赞画、掌书记等文官,除必须留在汛地的以外,齐集“平贼将军”行辕大堂。由于冬季夜长,天色还不很明,大堂中灯烛辉煌。起初,众人在大堂中互相寒暄,小声议论。当卯时三刻一到,二门内咚、咚、咚鼓声响过,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稍过片刻,左良玉在中军总兵官和几名亲将的簇拥中离开后院节堂,从后门进入大堂,转过屏风,出现在恭敬肃立的众文武面前。尽管自朱仙镇大败之后,他的身体不如往昔,但从表面上看,他依然神态如常,十分威严。
左良玉在正中间蒙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轻咳一声,向旁边侍立的一位中军将领看了一眼。这亲将立刻将手中捧着的一个黄色、一个红色的锦缎匣子恭敬地放在案上。大家都知道那黄匣子中装的是皇帝圣旨,而红匣子中装的是兵部或其他中央大衙门以及各处督抚们送来的紧急檄文、军情咨文和重要塘报。中军总兵官见左良玉已经坐稳,向众人说道:
“众文武分班参谒!”
等大家参谒完毕,左良玉轻轻说:“坐下!”众人齐声说:“谢座!”随即纷纷在摆好的凳子上坐下。大家的心情惴惴不安,都将目光注视着主帅,希望从他的脸色猜出来全军的吉凶祸福。左良玉向众文武扫了一眼,开始说话:
“今日传你们大家来……”
众文武突然起立,肃然恭听。左良玉没有叫大家落座,接着说下去:
“是因为流贼前锋由刘宗敏、李过率领,大约八万之众,将于今日上午离开源潭向樊城奔来。闯曹全军数十万,也将随后赶来。襄阳控扼上游,为豫、楚、川、陕四省交通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皇上连降严旨,责成我军固守襄阳,挫敌凶锋,然后进剿、恢复中原,不许放一贼入楚。兵部檄文如雪片飞来,都是望我军固守襄阳,不使贼兵越襄江一步。本辕受今上厚恩,不管怎么危难,不应该辜负朝廷的付托,使全楚沦于贼手。今日之事,必须固守,固守!”
左良玉加重口气连说“固守”二字,使众将吃了一惊。他不等别人说话,又接着说道:
“襄王已于前年春天殉国,且不去说。可荆州也是藩封重地,承天为皇陵所在,倘有一处失陷,我辈死罪难逃。”
大家听到“死罪”二字,都心头一震,有人脸色变得灰白。
“闯贼兵马,多我数倍,连胜之后,锐气很盛。我军号称二十万,能战之兵不过十万出头,且都是新近招募来的,未经训练。眼下情势万分严重,望诸位齐心协力,尽忠报国,恪遵本辕军令行事。倘有擅自行动或见敌先逃,定斩不饶!今早诸位都留在行辕用饭,饭前不可擅离一步,听候中军传呼,分别到节堂听本辕面授机宜。都退下去吧!”
众文武齐声回答:“遵谕!”鱼贯退出大堂。
左良玉回到节堂,立即命中军将监军、赞画等几位高级幕僚请进节堂,陪他召见诸将。虽然他心中瞧不起这班文官,但是出于军中制度和习惯,他必须如此才好。趁着召见武将之前,他向高级幕僚们说道:
“目前局势,诸位都很清楚。全楚的安危、三军的吉凶,都担在我身上。本辕少读诗书,由伍卒升至阃帅,且受平贼将军之封。时至今日,心力交瘁。各位先生,有何妙计,请赶快说出,让本辕斟酌决定。事不宜迟,刘宗敏所率领的前锋精锐步骑兵七八万人,明天下午就要到了。”
幕僚们互相观望,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妙策。停了片刻,有一位赞画站起来,带着浓重的湘西方音说:
“钧座,卑职有陋见,不敢贸然说出。”
左良玉看了说话人一眼。这是一位举人出身的赞画,姓刘,是杨嗣昌的同乡,两年前由杨嗣昌举荐来的。左良玉对他厚给俸禄,却一直很疏远;而赞画也从来不曾有所建白。左良玉轻轻点头,说:
“有什么善策,只管说出。”
刘赞画说:“以卑职看来,目前为我军存亡计,可虑者不在襄阳,而在德安与承天。”
左良玉心中一惊,问道:“为什么?”
“我大军二十万云集襄阳,或战或守或走,操之在我。卑职所忧者是江汉平原,千里空虚。倘若闯贼一面以大军攻襄阳,牵制我军,一面派一智勇兼备大将,率领三万精兵,由唐河县潜师南下,经湖阳,入枣阳,疾趋随州,攻破德安,然后占领应城、京山,回师攻陷承天,则我军在襄阳形如孤悬,欲守则接济已断,欲走则退路不通。到那时将士震惊,人无固志,稍有挫折,难免自溃。闻洪承畴松山之败,就是如此。卑职赤诚斗胆,冒昧直言。如何预作准备,幸望大人三思!”
左良玉思考过这种危险,但没有很放在心上,现在听了刘赞画的话,十分重视。他望望其他幕僚,显然都很同意,只是无人说话,怕担责任。左良玉对刘赞画说:
“据连日细作探报,看来闯贼目前只想全力夺占襄阳。像你说的这步狠棋,高明之着,闯贼和他的左右尚未想到。听了先生的话,我更拿定主意了。”
左良玉同文官们的谈话到此结束,随即分批传见武将。首先被传见的是驻守樊城的一名副将和一名参将。召见时间很短,听他口授密谕后,立即退出,返回汛地。这样接连召见几批,一共召见了约二十人。有些因非主要带兵将领,则未召见。由于他不论对文官幕僚还是对武将都没有说出他的全部御敌方略,所以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连他的儿子左梦庚也不清楚。